由于佩特拉是一个中东地区最值得一看的罗马古迹,在我们的一再催促下,大家才姗姗起身,沿着几公里长的崎岖山路往山谷深处逶迤而行。
其时日头已经西斜,绝大多数的旅游者正在尽兴回返,唯独我们的队伍逆流往上。
走到一半的时候天气突变,乌云压顶,暴雨将至。
利娜德这时候急了,因为那一片山谷寸草不生,每一次的暴雨都会伴随山洪,上一年就曾经发生过旅游者被山洪冲走的事件。
利娜德带头疾走,我们随着一路狂奔,直累得我恶心欲吐。
奔至古城入口处,猛抬头,看见百米外耸立着巨大的赭红色石料雕刻成的议会厅门柱,心中狂跳,以为第一眼所见不凡,接下来肯定会有更多惊喜。
谁知此时狂风怒卷,山谷里飞沙走石一片喧嚣,豆大的雨点啪啪掉落,天地间阴暗得如同地狱。
利娜德脸色大变,挥舞双手招呼我们赶快撤出。
想想古迹以后还有得看,命丢了就再找不回来,大家掉头便走。
撤退的队伍狼狈不堪,心里着急,山路又十分硌脚,爬坡下山跌跌撞撞。
走到一处背风的崖下,我实在不行了,停下来喘气,忽听身后一串清脆的铃声,眨眼间崖后钻出一头灰色的毛驴,驴背上斜坐着洋洋得意的利娜德,她一手抓着缰绳,一手高高地举起,眉毛扬着,眼睛眯着,嘴巴咧着,容光焕发,乐滋滋地跟灰头土脸的我们作扬手告别状。
那小毛驴扭着屁股,颠颠地碎步小跑,转眼间载着她拐进崖前,不见了踪影。
天哪,我们可是客人,她却是作东道的主人噢!利娜德是作协主席,但是她不写书,小说、散文、诗歌,评论,一样都不写。
她的丈夫生前是个富商,七十岁那年去世,给她留下大笔遗产,她有钱,有闲,有精力,有奉献精神,上至王室军界,下至饭馆小铺,她走到哪里都是满面春风,谈笑自若,无坚不摧,无攻不克,端的一个出色的社会活动家!约旦作协选出利娜德来为他们服务,真正是选对了人才。
利娜德有一个儿子,结婚了,不跟她住在一起。
她独住的洋楼里雇有两名女佣,为她打扫做饭什么的。
我们去她的楼里做客,只觉得进入了一个奢华的迷宫样的住处,有太多的房间,太多的饰物和纪念品,太多的脂粉和香水味。
她笑嘻嘻地领着我们,楼上楼下挨房挨室地跑,偏着头看我们惊讶的样子,脸上有自豪也有得意。
最后去的是地下室,一个大约两百平方米的巨大空间,宽敞得足以开一个百人舞会。
我们一下子都笑了。
她想了想,也跟着我们笑。
笑的原因不言自明:对于一个单身女性来说,拥有这么一个宽大的空间委实荒诞。
离开约旦前的那天晚上,漫长的饭局到十一点多钟才勉强结束,精疲力竭的我们搭乘使馆汽车回宾馆,团长高洪波由利娜德开车亲自送回。
在宾馆大厅等好久,不见他们的影子。
然后就接到团长的电话,要我们坐车过去,到利娜德家里去。
我们反对说,今天太晚了,不去了吧,明天出发前反正要去道别。
团长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比较为难。
片刻之后他轻声说:还是过来吧,陪女士坐一会儿,她眼睛都红了。
于是我们就去了。
我们知道了快乐的利娜德也是孤独的。
直击心灵的一瞬
悉尼艺术馆的大厅里飘浮着咖啡的香味——在我参观过的所有西方艺术馆、图书馆、博物馆,咖啡香总是丝丝缕缕地弥漫在每一道门厅、每一层楼梯、每一弯穹隆间,让你感受着艺术之外的日常和悠闲,以及把辉煌的历史和庸常的世俗联结在一起的和谐。
我看到大厅一角聚集了奇形怪状的一堆人:一半是四五岁、六七岁的孩子,一半是他们的父母。
他们中有的只穿卡通图案的短袖汗衫,有的却严严实实套上了毛衣或牛仔的外套。
孩子们盘腿坐在五颜六色的海绵坐垫上,父母们却在肥大的屁股下支一个简易小马扎,坐得别扭而且辛苦。
有人干脆放弃了座位,在外圈站着,双手抱臂,或者以手支颐,一样的屏息静气,满脸严肃。
在人群中央,是一副用木架支起来的大幅画作,画的是热带丛林的景象:树、草、花、溪流、长颈鹿、斑马、鳄鱼、老虎……单线条勾勒的植物和动物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像是中学生对地理书插图的简单临摹。
站在画幅前的中年人却是典型的艺术家派头:秃脑袋、大肚腩,松松垮垮的圆领汗衫和夹克,左手的五指间夹了数十根彩色粉笔,一边眉飞色舞地对听众讲述着什么,一边交替使用指缝间的粉笔,为画布上的花草和斑马、老虎们涂上花花绿绿的颜色。
稚气十足的画面顷刻间漂亮起来,生动起来:鲜花怒放,绿树成荫,长颈鹿仰脖吞食树叶,斑马在溪边低头喝水,老虎在草丛中警惕地盯住爬上岸来的鳄鱼……艺术家面前的小观众们开始兴奋,有孩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也有孩子控制不住地尖叫,手指着画面摇摆身体,或者跺脚。
我先生拉我走,去看楼上的现代艺术展。
我却对眼前的一幕感到好奇,想看看这些大人小人到底在做什么游戏。
艺术家模样的人忽然抓起一块湿布,把他刚涂上的彩粉嚓嚓地抹个干净。
然后他扬着指缝间的粉笔,弯下腰,笑容可掬地对孩子们说了些什么,眉眼和语气中充满热望和诱惑。
我听不懂说话,凭直觉知道他是在鼓励孩子们走上去为画面重新涂色。
于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高高地举起了手。
艺术家一迭声地称赞他:“好!很好!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在我站在人群外围好奇观望他们的十多分钟时间里,我曾经对孩子们的身份做了多种判断。
我起先认为他们是一群学美术的小画童,被父母带着来上绘画课,就像中国很多辛苦学画的孩子一样。
后来又猜他们是幼儿园组织的集体活动。
再后来又觉得不是幼儿园,是随父母逛艺术馆的孩子被偶尔召集到一起,上一堂免费的艺术教育课。
所以,当那个胖胖的母亲一步跨过去,小心挽起儿子的手,把他带到画幅面前时,我震惊地发现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这是个看不见世界的盲童,他甚至不能独立走过座位到画布间的短短距离!艺术家问他:想给什么涂上颜色?盲童回答:花。
艺术家递给他一支红色的粉笔。
盲童摇头,不接,他要自己挑选颜色。
他的小手在艺术家手心中的一大堆粉笔中摸索,小心地选择,甚至一支支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它们的味道。
最后他严肃地选中了其中一支,是黑色的。
他居然挑了一支黑色的!他在艺术家的妥帖帮助下,给画上的花朵涂上了黑色。
他被母亲引领着走回座位时,满脸洋溢着成功的喜悦,额头和鼻尖都闪耀着晶亮晶亮的光。
所有他的观众——艺术家、孩子们、家长们、围观的人们,无一例外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接着举手的是一个智障女孩:双眼分得很开,嘴巴微微地张开着,走路的步态摇摇晃晃。
她选择了长颈鹿。
她一笔一笔认认真真为长颈鹿涂上了鲜亮的绿色。
也许绿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颜色给了她最喜欢的动物,多么开心!她放下粉笔,自己先为自己拍手,笑得口水都淌出来了。
那个聋哑孩子是比较聪明的一个,看他的眼睛就能明白他是有想法的小人。
他走到画架前,用手语跟艺术家进行了一番沟通,然后他选择褐色和浅黄色的笔为斑马穿上花衣。
斑马的花纹应该是黑白两色吧?奇怪,它穿上聋哑孩子为它设计的黄色时装,居然也很漂亮啊,而且神气得像活了一样,像要走下画布用舌头温顺地舔那孩子的手……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孩子走上去,给画上的动物们涂抹着奇怪的颜色:红红,黄黄,蓝蓝。
所有漂亮的颜色都是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是他们认为应该这样的。
所有的颜色又都被那个有权威的艺术家所肯定,所鼓励,所赞许。
漫长的时间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奇特的一幕,一直到目光模糊,鼻腔酸热。
离开他们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恍恍惚惚想到了很多个名词:福利、慈善、教育、素质、义务……最终盘踞不散的只有一个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