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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在梦中说话(5)

他的意思,一个两手空空的游子返回故国,很难第二次立足创业。

我估计他在上海的日子过得也有些栖遑,不然他不会在各个剧组里打工做群众演员(不过也难说,没准儿人家就爱干这个)。

所幸现在做得久了,演艺圈子里混了个脸熟,开始做“群头儿”了——就是每招募五至八个群众演员,他就抽头拿一份演员工资。

我当天晚上回想他这个人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他应该是一个德国犹太人,父亲在三十年代被迫落脚上海行医,老死他乡,儿子继续父亲的命运,落户上海。

可惜第二天我就离开了拍摄现场,再不能见到他,问一问这个有趣的话题。

那一天的室外气温是三十七度。

老外们在拍摄现场顶着酷日反反复复地上场下场走位站立,中午吃一个盒饭,晚上还要赶回上海,工资是四百元人民币。

也够不容易的。

在梦中说话

我中学时代有个很要好的同学,我们彼此失去联系二十年后又开始通电话和见面。

同学容颜渐老,却活泼依旧,不停地笑,不停地说这说那。

有一次,她坐在我家的淡粉色松软沙发上,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想一想之后,委婉地告诉我:我变了,我看上去怎么会这么寡言并且平淡,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仔细反省之后,我承认我现在的性格的确落落寡合。

将近二十年专业作家的生活,使我置身于都市中的深山,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人。

很多的日子里,如果我不下楼取报纸,我的防盗门一天都不会打开;如果一天中没有人给我电话,我会从早到晚不发一声。

我的陪伴者们是窗外高高低低的楼市,和书桌上一台漂亮的手提电脑。

最大的乐趣是望呆、想象和编撰。

毫无疑问,在想象的世界中,嘴巴的功能完全多余。

人们说话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意愿,我的表达对象是电脑和纸,渠道不跟大家相同,导致我如今落寞讷言的结果,应该是可想而知。

惯性使然,如今我是越来越严重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我远离喧闹;逃避开会;惧怕跟陌生人交往;见到记者本能地要躲;不是万不得已,不踏进电视台演播室的大门;能在电话中解决的事情,决不出门一步;别人给我电话,超过十句,我开始厌烦,超过二十句,我就要心跳出汗……熟悉我的人已经习惯并且原谅了我的怪僻,认为我本质上还是个善良热情的好同志。

初次交往的人却难免对我心生不满,认为我冷傲,不随和,不好接近。

有意无意之中,因为我的寡言,恐怕我得罪了不少朋友尤其是记者们。

这里我要声明的是,多年之前我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我总是笑容灿烂,活泼甚至幼稚,生活中一颗小小的糖块都能够让我从嘴里甜到心里。

说来说去,写作不是个善活儿,它非但霸占了我的生命,甚至改变了我的个性。

仍然回到“说话”的问题上来。

我在我们单位是著名的开会不肯发言的人。

我参加省政协会议整整十年,会上的发言加起来不到十句,想想也觉得惭愧(不包括写“提案”——笔头上的事情我不畏惧)。

大多数的会议对我来说形同虚设,因为我人虽然规规矩矩坐着,脑子里已经神游八极,想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对面的领导和身边的同志在我眼前影影绰绰,云里雾里一般,感觉中像遥远的电影镜头。

所以,通知我参加会议,常常是对会议室空间资源的浪费。

也有一些会议,说的是我感兴趣的话题,此时,倏忽之间我的脑子里会有无数念头闪过,我会在于无声处涌出一连串的话语,构思出一通很完整的发言,自己说给自己听。

说到激动的时候我会兴奋,有趣的时候我也会在心里对自己轻笑。

但是,如果这时候领导恰巧点了名字要我发言,我的满腔话语会像皮球漏气一样,跑得无影无踪,吭哧吭哧也憋不出几句像样的句子,让大家都很失望。

还有很多时候,出于写作者的思维惯势,我喜欢从事情的另一面去想问题。

比如说,大家在会上一致赞扬那个雪夜跪求老人不要轻生的民警时,我心里却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那个从屋顶回到地面的老人,她实际上已经用行动出尽了家人的洋相,重新和家人面对面生活的时候,彼此之间会是何等尴尬?眼神和心灵之间又是何等的遥远而微妙?还有那个被指责抄袭的北大年轻教授,众口一词地对他谴责一通固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我想到的却是:这样一位知名的、有前途的学者,当他用哆嗦的手指打开别人的书页时,他的生命实际上正在穿越一段黑暗的隧道,他的灵魂也在经受别人不可能想象的煎熬,悲哀一定大过欢乐,无奈一定胜过得意,这该是怎样灰暗的人生境况!当然这样的想法不能说,会议的主持人不会喜欢,所以我闭住嘴不作发言。

我的寡言不仅仅针对开会和交游,家居生活中同样如此。

女儿回家的日子,大部分时间我们各自关着房门,我看书写作,她上网、听音乐、作画。

如果碰上先生也回家休假,他就比较地寂寞难耐,因为他是我们家里话语最多的人。

实在憋闷得慌,他会出门找他的朋友,一聊三四个小时,过足话瘾再打道回府。

其实我倒认为女儿和先生应该感谢我,身边有一个不爱唠叨的母亲和妻子是多么难得。

如果要说对不起,那我要对我的母亲和婆母说,老太太们都爱聊家长里短,碰上我这样闷头闷脑的女儿和媳妇,也只能是她们的不幸。

但是,别忘了人类生活中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那就是魔幻和梦境的世界。

我常常在梦中写作和发言。

梦中的小说精致而完整,情节匪夷所思,语言精彩绝伦,醒来之后心里会兴奋得怦怦直跳,惊叹自己会有这样了不起的结构才能。

只是每每等我穿衣起床,洗漱之后再拿起笔来,整篇小说已经不翼而飞,或者只留下一张复印时间太久的纸张,字迹模糊得死活看不清楚。

这时我就无端瞎想:要是我的脑子里装有一台微型刻录机,即时录下梦中的小说,挣稿费会是多么容易!与此类似,我在梦中的发言总是滔滔不绝,汪洋恣意,每次讲话都是一场绝妙演讲,精彩得令我自己叹服。

只有在梦中,我才改变了我的个性,把我的平淡人生演绎到极致。

我大概永远只能在梦中发言。

南京的民国建筑(上)

选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坐车或者步行从中山门出发,沿中山东路逶迤而下,经新街口,中山路,鼓楼,中山北路,到下关码头,你会发现在这条全长12公里的孙中山先生灵柩奉安大道的两边,集中了南京民国建筑的全部精华。

如果把这些沉稳大气的建筑比作一阕宏大的交响音乐,那么树冠如盖的法国梧桐就是乐章的序曲,穿过浓密的绿阴,穿过想象中岁月斑驳的阶痕,看见阳光从云层边缘漫射到绿色琉璃瓦的屋顶,飞檐和斗拱间弥漫着一层淡青色的雾霭,清风在廊柱和门厅间盘旋,带出年深月久的尘土气息,你会深深地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经触摸到了民国建筑的华彩章句。

六朝古都的南京,虎踞龙盘的南京,“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南京,最早的城市建设始于东吴,此后历朝历代,政权更迭,战乱频仍,南京城历尽沧桑,残破颓败。

1912年1月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满目疮痍的古城开始焕发新的生命。

这一期间南京的建筑处于中西方结合的尝试阶段,金陵女子大学建筑群、金陵大学建筑群、中央大学建筑群、扬子饭店、中央银行大楼、江苏邮政管理局,都是中西方建筑文化在那段时间融汇碰撞的产儿。

以宽阔草坪为中心的金陵女子大学,建筑风格典雅而玲珑,端庄而浑厚,角楼长廊,雕梁画栋,庭院深深,林木萋萋,传递出中国传统宫殿式建筑的阴柔婉约之美。

以清代官式建筑为外部特征的金陵大学,带塔楼的北大楼是其中轴线的顶端,往下不完全对称地排列出西大楼、东大楼、礼拜堂、体育馆、图书馆及科学馆。

这些建筑物的单体造型严谨对称,青砖墙面和灰色的筒瓦稳重宁静,走近它们,扑面感受到的是中国士大夫的谦谦君子之风。

与美国教会创办的金陵女子大学和金陵大学不同,纯粹国人创办的中央大学,建筑风格却吸收了近代西方复古主义的思潮,无论是简洁大方的南大门,还是铜板穹隆顶的大礼堂,以及爱奥尼亚式的图书馆、带拱券形大门的科学馆、红色铁皮屋面的体育馆,无不呈现出西洋古典建筑的宏伟和庄严。

1927年4月,国民政府定都南京,次年成立“首都建设委员会”,推出了倡导“中国固有之形式”的《首都计划》,内容包括人口预测、城市功能区分、道路系统规划、市政工程统筹。

一大批行政建筑、纪念性建筑、文教建筑、公共建筑、里弄建筑、新式住宅建筑、近代工业建筑开始勾画蓝图,酝酿实施,呼之欲出。

南京城市建设的春天真正地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