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架望远镜,小小的,金属颜色,听孙燕姿演唱会的时候买的。初夏的时候,我打开女生寝室的窗子四处看,然后就看见对面留学生楼的窗子后面也有一架望远镜,望远镜后面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他在看我。我在看他看我。我慌忙去关窗子,他也慌忙去关,爬满窗棂的紫藤花被撞得乱糟糟的落了一地。两栋楼离得那么远,一树紫藤却开满了两扇窗子。
第二天在穿过操场的时候,又看见他了,戴加长帽檐的棒球帽,踩着滑板转很多很多漂亮的圈,OLD SCHOOL风格。我抱着篮球从他身边跑过去,感觉到他的眼睛从压得很低的帽檐下面偷偷在看我。
后来他就老跑来篮球馆看我们女生打球,坐得远远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来看我。那段时间我打球突然变得好糗,老是丢球。
有时候坐在窗子旁边,我会奇怪地想,这一刻他会不会躲在对面楼的紫藤花后面偷偷朝这边看,有时候我又想,他的那架望远镜,小小的,金属颜色,会不会也是在听孙燕姿演唱会的时候买的。他会不会和我在听同一首歌,《一样的夏天》。
那个夏天,潮湿而绵长,紫藤花都开过了花期。我每天都精心地穿上最喜欢的碎花堆叠的长裙,在窗前看书,做功课,喝牛奶,给花换水……迎新联谊会的时候,我看见他了,穿着长长的武士袍,拖着木屐,唧哩哇啦地在唱一首日语歌。我想起小的时候,在电影里看见日本浪人也都是穿着白袜子,拖着木屐。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日本人只长两个脚指头。我想着想着,笑出来,他也笑,还把刚刚女生送给他的花朝我这边抛过来。可惜被旁边的男生抢了去,又扔回台上,那个男生还说了一句:去你的小日本儿。我才知道,他是日本人。
紫藤花终于全开完了,男生楼和女生楼之间的甬道上落了厚厚一层紫色的花瓣,下过雨后,有淡淡糜烂的味道,像是甜酒酿。山墙上绿色的叶子疯长着,几乎遮住了整扇窗。
那天我生日,我想送自己一件礼物,就从抽屉里拿出那架小小的望远镜朝那扇窗子看。我很小心翼翼的,生怕他也在看我。他在的,穿了一件很干净的白衬衫,在寝室的地板上拍一只篮球,那只篮球特别熟悉,是我一直用的,后来坏了之后丢掉。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捡到。我又看见他CD机旁边的唱片,真的是孙燕姿。
寝室的女生一下子全涌进来,我慌忙藏起望远镜,她们每个人都有生日礼物送给我。可是我最喜欢的,还是自己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我觉得他和我一样听孙燕姿,就是一件让人无比开心的礼物了。
我开始逃课,跑很远的路去东校区听他的课,捧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笔记,坐在他的前面。听他在后面滴滴咕咕的问旁边的同学:你们中国话好奇怪哦,为什么中国队大胜日本队,是你们中国人赢了,中国队大败日本队,还是你们中国人赢了?我笑得直不起腰来,桌上的笔记掉了一地。他帮我捡,然后又很奇怪的问,你们中国人好奇怪哦,明明是汉语课,居然带英文笔记。
下课的时候,他在阶梯教室后面的甬路叫住我。他说,同学,我想问你一个中国话的问题,皇帝的老婆是皇后,那么博士的老婆就是博士后,对吗?我忍住笑说,对啊。他说谢谢,然后跟着后面跑过来的一群日本留学生走了。走出去好远,我还能听见有男生在问他我是谁,他说我是他的博士后。
可是当我跑回篮球馆,却发现他已经在了,坐得远远的,朝我笑。我很奇怪,刚刚明明看到他和一群留学生朝男生楼走的,难道他是忍者神龟,会分身术或是土遁。但是今天他戴了一个绿色的海盗头巾,他一定不知道,在中国戴绿帽子的都是乌龟。
后来我每个星期都会骑着单车去东校区听他的课,我发现有好几次我去走廊拿车的时候,他的车都是停在我的车旁边,然后装做很巧遇见我的样子,冲我傻笑。有时候车多的时候,我们的车就放不到一起了。再后来,我每次上课都会去很早,我发现他也特别早,那样我们的单车就能放在一起了,然后可以同路骑回来。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龟田相一,我就想起他的绿头巾,笑得不行。我告诉他在中国话里,叫朋友名字的时候,为了显得亲密,就在姓的前面加个“小”,比如说,我叫姜绚,你就可以叫我小姜。他就开始叫我小姜,还让我叫他小龟。
我们再去篮球馆打球的时候,他跑过来,要与我们一起打球。可是他好笨,总是抢不到球,我故意把球传给他,他就抱着球满场跑,生怕再被别人抢走。我急得大喊,小龟,投啊。小龟,投啊。全场女生全都笑翻在地。
秋天了,紫藤的叶子开始落了,只剩下两扇斑驳的窗。我握着那架小小的望远镜,小心翼翼地看过去。CD机里的日语唱片飞快的转,嘶哑的声音,简单的配器,却不知道在唱什么。在迎新联谊会上听到他唱日语歌之后,便买了这张唱片,莫名其妙的日语,莫名其妙地听。
他穿着那件干净的白衬衫,在拍我扔掉的那只篮球,球不停地滚出去,他追过去捡。他就那样一直追着球跑,我就那样一直躲在窗子后面看着他跑。我不知道会不会也有这样一个时候,我在窗前看书,做功课,喝牛奶,给花换水,而他刚好也在窗子后面看着我。
大四了,东校区的课由一个星期一节变成了一个月一节,校篮球队集训,我们女生再也占不到篮球馆了。有好几次,我故意从男生楼下走,后来,就真的遇见他了。他骑着单车在我身边刷地停下来,他说,你找我吗?我摇头,又点头。我抱着一大堆笔记,他推着单车,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沿着甬路一直往前走。
他问我,是不是找他有事。我也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就是特别想看见他。我从背包里把CD机拿出来说:有一首很喜欢的日语歌,听了很久,可是不知道他叽哩哇啦地唱什么?我们坐在操场上,一个人一只耳机,他一边听,一边讲给我听,他说这是一首写暗恋的歌:花也开了,窗也开了,却看不见你;看得见你,听得见你,却不敢说喜欢你,潮湿的夏天,浅浅的爱恋……秋天好象一下子就过完了,男生楼和女生楼之间落的紫藤叶子被风吹得零零落落,我记得初夏的时候,这里落满了紫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的。下晚自习的时候,他站在那里等我,风在两栋楼之间呼啸而过,窗子被刮得噼里啪啦地响,他就那样空旷地站着,特别荒凉。
他说,我要走了,回日本。我看着他,感觉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只能说,日本,好远。他说,不远啊,从南京一直往东飞,就到东京了。他又说,原来你骗我,博士后就是博士后,不是博士的老婆。
我去他的寝室帮他收拾东西,在抽屉里我看见那架望远镜了,小小的,金属颜色,下面还压着一张演唱会人场券的票根,是孙燕姿在上海的演唱会,居然和我是同一场。昨天还隔着几排椅子听同一首歌的两个人,一转眼就要站在不同的经度和纬度了。
那张日语歌的唱片,我听了许多年,旧得CD机都跳针了,很偶然地在一个音乐网站上看到它的中文翻译,却和他翻译给我听的一点也不一样,原来他骗我。可是明明是一首思念的歌,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是一首暗恋的歌呢:花开了,我就写花,花谢了,我就写我自己,你来了,我当然写你,你走了,我就写一写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