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不爱也不忘
15087900000017

第17章 他不准我哭

五月十七日,门诊楼下的泡桐树终于开花了,灼灼灿灿的一树,趴在窗口看出去,看见一个长得特别像潘伟柏的男孩子捧着满满的小药筐朝门诊楼的窗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我刚想告诉他,输液室在这边。老护士长就在喊了,实习的同学快拿好注射器,准备考试了。那个男孩子吓得脑袋一缩,捧着他的小药筐屁颠屁颠地跑掉了。

隔了好久,我看见他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还站在那棵泡桐树下朝里面张望,我觉得特别好笑,没见过这么大的人还这么怕打针的。老护士长也看见他了,说那个小孩是打针还是输液,快过来。他磨磨蹭蹭地走进来,老护士长看了他的病历,要他到凳子上趴着,我看见他的样子好象都快要哭了。老护士长又在喊,乐湮,就你一个人考试不及格,快过来补考。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又看见他站在那棵泡桐树下面,看见我过来,忙屁颠屁颠地跑进来说,我等你很久了呢,你打针一点也不疼。他把小药筐递给我,我看见他的病历上写着,沈岩俊,21岁。他今天变得特别乖,主动趴在小椅子上,屁股蹶得老高,连我都觉得奇怪了,我打针真的不疼吗,可昨天的那针我还是不及格呢。

我补考了一个星期,他也做了一个星期的白老鼠,只是一个星期之后我补考及格了,而他却转去了住院区。那天跟着老护士长下去查床的时候,看见他已经病到不能起床了,绻在厚厚的被褥里冲我眨巴眨巴眼睛。下班之后,我又悄悄遛回病区,护士正在给他涂碘酒,看见我跑过来,他忙把手缩回去说,我要那个护士姐姐给我扎针,一点也不疼。我拿出酒精棉给他脱碘,才发现他的手臂满满的针孔,另一只手也是,已经没有地方扎针了。

六月七日,我在门诊的实习期满,转去重症病房实习,穿过门诊楼下面的大院子,我看见那棵泡桐树上的花已经开始落了,保洁的阿姨刚扫完的路面,一转眼,又是一地的花瓣。其实我是最不愿意去重症病房的,因为有在那里实习过的同学说,那里每天都有人死去,让人感觉无边的绝望。

我没有想到,在重症病房遇见的第一个病人居然就是沈岩俊,我看见一群人推着抢救车,氧气瓶,举着血袋挤过病房仄仄的走廊,人群里,一个瘦瘦的小女孩一直蹲在走廊的尽头,巨大的裙摆裹住膝盖,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呜呜呜地哭。

我听见医生在办公室谈起沈岩俊的病情,说手术很成功,恢复也很好,我就感觉特别安心。一直带我的那个老护士长好象看出来什么似的,刚好安排我去七病房照顾他。那时候他还不能下床上厕所,老护士长就教我怎么导尿,其实以前在学校的课本上也有呢,就是把一只安全套接在一根橡皮管上,橡皮管的另一头连着床头的尿袋。我红着脸把接好橡皮管的安全套递给他,然后赶紧扭过头,他好象也很害羞,脸红彤彤的,过了一会儿说,护士姐姐我好了。然后从被子里拿出一只好大的水泡泡。天啦,原来我忘记在安全套上挖一个小孔了。

在走廊遇见的那个小女孩隔半个月就会过来看他一次,总是很匆忙,风尘仆仆的,我想那个小女孩一定是他的小女朋友吧,因为有一次我去病房的时候,刚好看见小女孩在吻他,看见我进来,慌忙躲开。我也慌忙躲出去,穿过仄仄的走廊,在小女孩哭过的那个地方难过了很久。

六月三十一日,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我去门诊拿药的时候,看见楼下的那棵泡桐树居然开得更茂盛了,也许是因为雨水催开了许多晚开的花苞。沈岩俊恢复得很好,他说这都是我的功劳呢,因为我扎针一点也不痛,他连手术都不怕,就怕扎针。可是那个老护士长却老是批评我扎针角度不对,病人会很痛。我就偷偷问沈岩俊,我扎针真的不痛吗?他嘿嘿嘿地坏笑,然后说,其实很痛啦,但是扎针的时候你都看见我的小****了,为了从一而终,所以只好每次都让你扎,看我多吃亏。我对着他满是针眼的屁股狠狠地揍了一拳,而心里却很开心,这个最怕打针的小男孩,为了能看见我,居然主动奉献自己的小****。

沈岩俊躺在病床上很无聊,而我又不能老呆在病房里。于是,有时候下班之后我就会过去陪着他,老护士长就会挤眉弄眼地夸我工作认真积极,但要注意影响。于是下班之后再去沈岩俊病房的时候,我都换掉护士服,沈岩俊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说以前觉得你是穿白大褂里面最漂亮的,没想到你不穿白大褂更漂亮。他还拿出手机给我拍照,一张又一张。他又说,不如我们拍一张合影吧,我放在手机里做屏保。

我扶着他跑出病房,两个人躲在卫生间里对着大镜子拍了许多照片,他说你近一点嘛,近一点嘛,我的手机屏幕特别小,你离那么远,就装不下两个人了。我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然后他的吻就落下来,可是我又不敢推他,医生说他还不能下床呢。

他把那张照片又传了一份给我,可是照片里一点也看不出我是被偷袭的,笑咪咪地歪着脸,好象一直在等他的吻一样。

八月三日,沈岩俊的小女朋友来看他,他已经能下床了,那个小女孩子便用轮椅推着他在医院的大院子里走,大院子里那棵泡桐树上的花早就落完了,密密地长满了叶子,遮住了门诊楼的窗子,我躲在窗子后面朝他们张望着,就像是第一次遇见沈岩俊那样的张望。他在窗子外面张望的时候,花都开好了,而等到我在窗子里面张望的时候,花期已过。

重症病房实习期满之后,我去了新生儿病房,我希望在那里可以把他忘记,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可是有一天,那个小女孩却找到我了,戴着一个红色的贝蕾帽,站在走廊的尽头。我说,有什么事吗?她就把手机里的照片给我看。我说,对不起。她笑笑地说,没什么对不起,我不是第一个,你也不是最后一个。我不知道说什么。她又把自己头上的贝蕾帽摘下来,什么时候她剃了一个光头,她还是笑,还是笑,但我能感觉到她笑声背后隐藏的巨大的悲伤。她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一无所有。

重症病房和新生儿病房之间只隔了一条长长的过道,生和死之间离得那么近,有时候无意间打开窗子,我会看见沈岩俊的病房,他还躺在那张床上,裹在厚厚的被褥里。老护士长说他的病情恶化了。

那天下班之后,我都回家了,可是睡到半夜我又爬起来跑去医院,沈岩俊还没有睡,躺在那里翻手机里的照片,一张又一张。看见我过来,他就哭了,他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也哭了,不顾一切地抱住他。老护士长听到动静跑过来,又摇摇头跑开了,说还好还好,没有穿护士服。

十一月十五日,沈岩俊出院了,重症病房热闹地像是过年。我偷偷跑过来,帮他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还有箱子,路过门诊楼的院子,发现那棵泡桐树光秃秃地落光了叶子,还记得初见他的时候,是满树的花。

他想说再见,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不吉利。看着出租车载着他,一转眼,就流进了无尽的人潮。从来都没有想过,这居然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隔一年,泡桐树又开满了花,可他却再没有来找过我,我曾经按着病历上的地址找到过他住的地方,隔着窗子看见一个女孩子在拖地板,不是他在我之前的那个小女朋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我之后的他的小女朋友。我没有去敲门,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实习期满之后,我去了一家很小的郊区医院,花开花又落,一转眼,就过去许多年。有一天晚上我值班,小医院晚上没什么病人,我就在护班室睡觉,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值班的药剂师大声地在喊,乐湮,乐湮,快过来,来病人了。

我跑过去,看见那个病人痛得绻在走廊的长椅上,看见我过来,赶紧满脸期待地抬起头,居然就是沈岩俊,那一刻四目交集,我们都感觉到对方的惊讶,瞬间又恢复平静,我们都没有说话,像陌生人一样擦棉球,打点滴,太熟悉他的静脉了。看得出来他病得很重,脸色灰得难看,我以为他是旧病复发,看病历才知道是肾结石。送他来的那个女孩子不是在我之前他的那个小女朋友,也不是在我之后的那个拖地的女孩子,是我没见过的。小医院里蚊子特别多,我看见那个小女孩一晚都没有睡,一直在给他赶蚊子。

沈岩俊旁边床的一个小男孩,特别特别怕打针,他妈妈就在旁边给他讲故事,说猎人把小红帽从大灰狼的肚子里面救出来之后,又搬来一快大石头缝在大灰狼的肚子里……我突然就想起了沈岩俊的那个小女朋友临走的时候戴着的红色贝蕾帽,可是沈岩俊是大灰狼吗,如果不是,猎人为什么也在他的身体里埋下一颗石头……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在报纸上看见了关于沈岩俊的消息,巨大的标题,触目惊心:痴情小伙给瘫痪六年的植物人新娘一场完美婚礼。大幅的照片,沈岩俊推着轮椅走在红毯上,满脸幸福模样,新娘穿着白纱,捧着玫瑰,一直在笑,一直在笑,笑得口水都流出来,是我从来都不曾见过的,又一个女孩子。记者问沈岩俊,难道你不介意你的新娘是一个植物人。沈岩俊说,不介意,就算她是一棵植物,那也一定是一棵花树,芬芳无比。

我才明白,原来狼吃掉一个又一个小红帽,却保留了最起初那个受伤的小红帽,最花心的人却最痴情。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却是开心,我真的很开心,我真心去爱的那个人,他选择的是一个流口水的新娘,而不是一个掉眼泪的新娘。我愿意以血饲狼,成全一场完美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