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韩非子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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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显学(1)

【原典】

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①,有仲良氏之儒②,有孙氏之儒③,有正乐氏之儒④。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⑤,有相夫氏之墨⑥,有邓陵氏之墨⑦。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

【注释】

①漆雕氏:漆雕吕,孔子的学生。②仲良氏:疑为仲梁子,战国时鲁国人,儒家人物。③孙氏:公孙尼子,孔子的再传弟子。④正乐氏:正乐子春,曾参的学生。⑤相里氏:相里勤,墨家代表人物,主要继承了墨家勤俭力行的作风。⑥相夫氏:一作伯夫氏,墨家代表人物。⑦邓陵氏:邓陵子,楚国人,为后期墨家中的南方一派。

【译文】

当今世上最显赫的学派是儒家和墨家。儒家的代表人物是孔子,墨家的代表人物是墨翟。自从孔子去世之后,儒家有子张、子思、颜回、孟轲、漆雕吕、仲梁子、公孙尼子、正乐子春各流派。自从墨翟去世之后,墨学有相里勤、相夫氏、邓陵子各流派。所以孔子、墨翟去世之后,儒家分为八派,墨家分为三派,他们采取的和舍弃的主张互相对立,各有不同,却都称是得了孔、墨的真传,孔子、墨翟不可能再活过来,叫谁来判断社会上这些学派的真假呢?孔子、墨翟全都称道尧、舜,但他们所采取的和舍弃的主张也不同,却都自称得到了真正的尧舜之道。尧、舜不可能再活过来,该叫谁来判定儒、墨两家的真假呢?从儒家所崇尚的商、周之际到现在七百多年,自墨家所推崇的虞夏之际到现在两千多年,尚且不能断定儒家所宣扬的周道、墨家所称说的夏道在当时的真相;现在还要去考察三千多年前尧舜的思想,想来更是无法确定的吧!不用事实加以检验就对事物做出判断,是一种愚蠢;不能确定事物的真假就把它作为依据,那就是欺骗。所以,公开宣称依据先王之道,肯定尧、舜事迹的行为,不是愚蠢,就是欺骗。对于这种愚蠢欺骗的学说,杂乱矛盾的行为,英明的君主是不会接受的啊。

【原典】

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①,服丧三月,世以为俭而礼之。儒者破家而葬,服丧三年,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俭俱在儒、墨,而上兼礼之。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②,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子之议③,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今宽、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礼之。自愚诬之学、杂反之辞争,而人主俱听之,故海内之士,言无定术,行无常议。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今兼听杂学缪行同异之辞④,安得无乱乎?听行如此,其于治人又必然矣。

【注释】

①桐棺三寸:形容用桐木所做棺材的棺板非常薄。这是与儒家主张棺椁几重的厚葬制度相比较而言。②臧获:奴婢。③宋荣子:宋钘,战国时宋国人,为黄老学派,曾在齐国稷下地方游说。④缪:通“谬”,荒谬。

【译文】

墨家的葬礼主张,人死在冬天就穿着冬季的衣服下葬,死在夏天就穿着夏季的衣服下葬;只要三寸厚的桐木棺材,守丧三个月就可以了,当代的君主认为他们节俭而敬重他们。儒家主张倾家荡产地大办葬礼,为父母守丧要三年,要悲痛到身体受损伤、扶杖而行的程度,当代的君主认为他们孝顺父母而敬重他们。要是赞成墨子的节俭,就必定要否定孔子的奢侈浪费;要是赞成孔子的尽孝,就必定要反对墨子的违背人情。现在是尽孝和违背人情、奢侈浪费和节俭同时存在于儒、墨两家的学说之中,而君主却同时敬重他们。漆雕子的主张是脸上不露出屈服顺从的表情,眼里不显出怯懦逃避的神色;如果自己行为不正,即使对奴仆也要避让;如果自己行为正直,即使对于诸侯也敢于抗争。当代的君主认为他方正刚直而敬重他。宋荣子的主张则是不要斗争,不追逐仇人加以报复,坐进监狱不感羞愧,被欺侮也不以为耻辱,当代的君主认为他宽宏大量而敬重他。要是赞成漆雕子的为人耿直,就必定要否定宋荣子的宽恕;要是赞成宋荣子的大度,那就应该反对漆雕氏的凶暴。现在是宽容与耿直、宽恕与凶暴同时存在于这两个人的主张中,君主却同时去敬重他们。显然属于愚蠢骗人的学说、杂乱相反的论争,君主对它们全都听从,结果世上的人,说话没有确定的思想原则,办事没有一定的准则。要知道,冰块和炭火放在同一个容器里不可能持久,寒冷和暑热不可能同时到来,杂乱矛盾的学说不可能同时并存而将国家治理好。现在君主对于那种杂乱、荒谬和矛盾百出的言行全都听信,国家哪能不混乱呢?听话、行事这个样子,那么他在治理民众方面也必定是这样的了。

【原典】

今世之学士语治者,多曰:“与贫穷地以实无资。”今夫与人相善也,无丰年旁入之利而独以完给者,非力则俭也。与人相若也,无饥馑、疾疚、祸罪之殃独以贫穷者,非侈则堕也①。侈而堕者贫,而力而俭者富。今上征敛于富人以布施于贫家,是夺力俭而与侈堕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节用,不可得也。

【注释】

①堕:通“惰”,懒惰。

【译文】

如今的学者一谈起国家治理问题。总是说:“把土地赐给贫穷的人,以充实他们匮乏的资财。”现在情况是,那些和别人条件相似,没有碰上丰年,没有额外收入的利益,而唯独能自给自足的人,这不是由于勤劳,就是由于节俭的缘故。和别人的条件差不多,也没有荒年、大病、横祸、犯罪这些灾祸,而偏偏贫穷的人,这不是由于奢侈,就是由于懒惰的缘故。奢侈而懒惰的人贫穷,勤劳而节俭的人富裕。现在君主向富足的人家征收财物去散给贫穷的人家,这是在掠夺勤劳节俭的人而赏赐奢侈懒惰的人,这样还想督促民众努力耕作,省吃俭用,是不可能的啊。

【原典】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藏书策①,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②,世主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耕者则重税,学士则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立节参明,执操不侵,怨言过于耳,必随之以剑,世主必从而礼之,以为自好之士。夫斩首之劳不赏,而家斗之勇尊显,而索民之疾战距敌而无私斗③,不可得也。国平则养儒侠,难至则用介士。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所以乱也。且夫人主于听学也,若是其言,宜布之官而用其身;若非其言,宜去其身而息其端。今以为是也,而弗布于官;以为非也,而不息其端。是而不用,非而不息,乱亡之道也。

【注释】

①策:通“册”,古时由竹简编成的书籍。②文学:指诗、书、礼、乐等。③距:通“拒”,抵抗。

【译文】

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在这里,主张不进入有战争危险的城池、不参军打仗,不愿拿天下的大利来换自己小腿上的一根毫毛;当代的君主一定因此而优待他,看重他的见识,赞扬他的行为,把他看作是轻视物质利益、珍重自己生命的人。君主之所以拿出肥沃的田地和高大的住宅,设置官爵和俸禄,为的就是换取民众去拼死效命;现在君主尊重轻视物质利益而珍重自己生命的人,再想要求民众出生入死为国事做出牺牲,是不可能的啊。现在有人收藏图书典籍,练习言谈辩论,聚徒讲学,从事文章学术事业来高谈阔论进行游说;当代的君主一定因此而敬重他,说什么“尊敬贤士是先王的制度”。官吏征税的对象是种地的农民,而君主供养的却是那些着书立说的学士。种田的人负担沉重的赋税,不劳而食的学士却得到丰厚的奖赏,这样,要求得民众勤快地耕作而少去从事议论辩说,是根本不可能的。讲求气节,标榜高明,坚持操守而不容侵犯,怨恨他的话一传到他耳朵里,马上拔剑而起;对于这样的人。当代的君主一定因此而敬重他,以为这是爱惜自我的人。那为国杀敌的功劳得不到奖赏,对那些逞勇报私仇的人反要使之尊贵,这样要求得民众奋勇作战、抵抗敌人而不为私家争斗,是根本不可能的。国家太平时供养儒生和侠客,战事来临时却动用兵士前去作战。所供养的人不是所要用的人,所要用的人不是所供养的人,这是产生祸乱的原因所在。再说,君主在听取一种学说的时候,如果认为他讲得对,就应该正式向官府公布,并任用倡导的人。如果认为他讲得不对,就应该驱逐他们,并制止他们的言论。现在君主认为是对的,也不在官府中加以公布;认为错误的,又不从根本上加以禁止。认为对而不加采用,认为错而不加消灭,这是导致国家混乱和灭亡的做法。

【原典】

澹台子羽①,君子之容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行不称其貌。宰予之辞②,雅而文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智不充其辩。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故以仲尼之智而有失实之声。今之新辩滥乎宰予,而世主之听眩乎仲尼,为悦其言,因任其身,则焉得无失乎?是以魏任孟卯之辩③,而有华下之患④;赵任马服之辩,而有长平之祸⑤。此二者,任辩之失也。夫视锻锡而察青黄⑥,区冶不能以必剑⑦;水击鹄雁,陆断驹马,则臧获不疑钝利。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授车就驾,而观其末涂,则臧获不疑驽良。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课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⑧。夫有功者必赏,则爵禄厚而愈劝;迁官袭级,则官职大而愈治。夫爵禄大而官职治,王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