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韩非子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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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外储说左上(1)

经一

【原典】

明主之道,如有若之应密子也①。明主之听言也,美其辩;其观行也,贤其远。故群臣士民之道言者迂弘,其行身也离世。其说在田鸠对荆王也②。故墨子为木鸢③,讴癸筑武宫④。夫药酒忠言,明君圣主之以独知也。

【注释】

①密子:即宓子贱,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学生。②田鸠:即田俅,战国时齐国人,墨家人物。③鸢:一种鹰。④讴癸:名叫癸的歌手。武宫:宋国练习武艺的一种建筑物。

【译文】

第一

英明君主的治国原则,像有若回答宓子所说的那样,要有办法。君主听取言论时,赞美他们的能说会道;观察行动时,夸奖他们的好高骛远。所以臣子和民众讲起话来,就深远阔大,而他们的立身处世也都远离世道人情。这章的解说反映在“说一”中“田鸠回答楚王”一段。墨子会制造木头鹰却不以为然,讴癸用唱歌鼓舞修筑武宫。“药酒苦口能治病”、“忠言逆耳可致功”,这是只有明君圣主才能理解的。

说一

【原典】

宓子贱治单父。有若见之曰①:“子何臞也②?”宓子曰:“君不知齐不肖,使治单父,官事急,心忧之,故臞也。”有若曰:“昔者舜鼓五弦、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今以单父之细也,治之而忧,治天下将奈何乎?故有术而御之,身坐于庙堂之上,有处女子之色,无害于治;无术而御之,身虽瘁臞,犹未益也。”

【注释】

①有若: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学生。②臞(qú):消瘦。

【译文】

宓子贱治理单父的时候,有若会见他说:“您为什么瘦了?”宓子贱说:“君王不知道我没有德才,而让我治理单父这个地方,政务紧急,我为此忧虑不已,所以瘦了。”有若说:“从前舜弹奏着五弦琴,吟唱着《南风》诗,天下就得到治理了。现在单父这么个小地方,治理它却要这般忧虑,那么治理天下该怎么办呢?所以掌握了统治的方法来治理民众,就是安闲地坐在朝廷里,脸上有少女般红润的气色,对治理国家也没有什么妨害;如果没有掌握方法而去治理民众,身体即便又累又瘦,也还是没有什么好处。”

【原典】

楚王谓田鸠曰:“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晋为之饰装,从衣文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椟,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

【译文】

楚王对田鸠说:“墨子是位名扬天下的学者。他亲自实践起来还是不错的,但他的言论虽然发表得很多,但不动听,这是什么缘故呢?”田鸠说:“过去秦国君主把女儿嫁给晋国公子,让晋国为他的女儿修饰打扮,衣着华丽的陪嫁女子有七十人。到了晋国,晋国人喜欢那陪嫁的妾而看不起秦穆公的女儿。这可以叫作善于嫁妾,而不能说是善于嫁女儿。楚国有个人在郑国卖宝珠,并为这个宝珠做了一个木兰树质的匣子,匣子用香料熏过,用珠玉作缀,用红色的玫瑰玉珠进行装饰,用绿色的翡翠编排在上面。郑国人买了他的匣子,却把宝珠还给了他。这可以称得上是善于卖匣子,而不能说是善于卖宝珠。现在社会上的言论,都说一些巧妙动听富有文采的话,君主只看文采而不管它是否有用。墨子的学说,传扬先王道术,阐明圣人言论,希望广泛地告知人们。如果他使自己的文辞美妙动听,他就担心人们会留意于文采而忘了它的内在价值,因为文采而损害了效用。这和楚人卖宝珠、秦君嫁女儿是同一类型的事,所以墨子的言论虽然发表得很多,但不动听。”

【原典】

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①。弟子曰:“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鸢飞。”墨子曰:“吾不如为车輗者巧也。用咫尺之木,不费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致远力多,久于岁数。今我为鸢,三年成,蜚一日而败。”惠子闻之曰:“墨子大巧,巧为輗②,拙为鸢。”

【注释】

①蜚:同“飞”。②輗:连接车辕和车横的一个部件。

【译文】

墨子用木头制作了一只飞鹰,经过三年才制成,飞了一天就坏了。他的学生说:“先生手艺真巧,竟能让木头鹰飞起来。”墨子说:“我比不上制造车的人手艺高超。他们用八寸长的小木头,不费一天工夫,就能牵引三十石的重量,能行至远方并且力量很大,使用寿命长达好多年。现在我做了木头鹰,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制作成功,才飞了一天就坏了。”惠子听到后说:“墨子真精明——因为他以制造车销子为巧,而以制造木头鹰为笨。”

【原典】

宋王与齐仇也,筑武宫,讴癸倡,行者止观,筑者不倦。王闻,召而赐之。对曰:“臣师射稽之讴又贤于癸。”王召射稽使之讴,行者不止,筑者知倦。王曰:“行者不止,筑者知倦,其讴不胜如癸美,何也?”对曰:“王试度其功。”癸四板,射稽八板;擿其坚①,癸五寸,射稽二寸。

【注释】

①擿:同“掷”。

【译文】

宋王的君主和齐国作对,专为习武修建宫殿。讴癸唱起歌来,行人都停下来围观,建筑的人不感到疲劳。宋王听说后,把讴癸召来并给予他赏赐。讴癸回答说:“我老师射稽的歌,唱得比我还好。”宋王召来射稽让他唱歌,但行人却不停下来,建筑的人也感到疲倦。宋王说:“走路的人不停下来,建筑的人也感到疲劳,这样看来,射稽的歌唱并没有超过你,这是什么缘故啊?”讴癸回答说:“大王可以检查一下我们两人的功效。”讴癸唱歌的时候工人只筑了四块模板的墙,射稽唱歌时却筑了八块;再检查墙的坚固程度,讴癸唱歌时筑的墙能打进去五寸,射稽唱歌时筑的墙只能打进去两寸。

【原典】

夫良药苦于口,而智者劝而饮之,知其入而已己疾也。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

【译文】

良药苦口,但聪明的人还是努力把它喝下去,这是因为他知道喝下去后能使自己疾病痊愈。忠言逆耳,但明智的君主还是能听从它,这是因为他知道由此可以获得成功。

经二

【原典】

人主之听言也,不以功用为的,则说者多“棘刺”“白马”之说;不以仪的为关,则射者皆如羿也。人主于说也,皆如燕王学道也;而长说者,皆如郑人争年也。是以言有纤察微难而非务也。故季、惠、宋、墨皆画策也;论有迂深闳大,非用也。故魏、长、瞻、陈、庄皆鬼魅也;行有拂难坚确,非功也,故务、卞、鲍、介、田仲皆坚瓠也。且虞庆诎匠也而屋坏,范且穷工而弓折。是故求其诚者,非归饷也不可。

【译文】

第二

君主听取意见,不把实际效用作为衡量的标准,进说的人就多半说些“在棘刺上刻猴子”“白马不是马”那样的话;不拿箭靶作为标准,射箭的人就都成为像羿一样的射箭能手了。君主对于游说,都像燕王派人学习不死之道一样被欺骗;而擅长辩说的人,都像郑国人争论年龄大小一样强词夺理。因此,言谈也有细致、明察、微妙、难能但却不是迫切需要的,所以像季良、惠施、末研、墨翟这些人的学说,都像精绘竹简一样,虽然微妙艰深,但不值得提倡;议论也有深远阔大但却不切实用的,所以魏牟、长卢子、詹何、陈骈、庄周的学说,都是像乱画鬼怪一样,虽然变化无常,但都是些任意的杜撰;行动也有违反常规,一般人难以做到,表现十分坚定固执的,但对于国家并不实用,所以务光、卞随、鲍焦、介子推、伯夷、田仲都是些坚硬的葫芦,虽然都和坚硬的实心葫芦一样,但却没有什么用处。再说虞卿虽能把匠人驳得无话可说,但照虞卿的话造出来的房子却倒塌了;范且虽能把匠人说得无言可对,匠人照他的话造出来的弓却折断了。因此要想得到真实的东西,不能像小孩做游戏那样把泥巴当饭吃,非得回家吃饭不可。

说二

【原典】

宋人有请为燕王以棘刺之端为母猴者①,必三月斋然后能观之。燕王因以三乘养之。右御冶工言王曰②:“臣闻人主无十日不燕之斋③。今知王不能久斋以观无用之器也,故以三月为期。凡刻削者,以其所以削必小。今臣冶人也,无以为之削,此不然物也。王必察之。”王因囚而问之,果妄,乃杀之。冶人又谓王曰:“计无度量,言谈之士多‘棘刺’之说也。”

【注释】

①母猴:即猕猴。②右御:掌管宫中进用器物一类事情的官员。③燕:通“宴”。

【译文】

宋国有个请求给燕王把棘刺的尖端雕刻成猕猴的人,让燕王一定要在斋戒三个月以后才能观看,燕王因而用方圆三十里的土地上的租税作为俸禄来供养他。掌管宫中进用器物一类事情的官员,其手下有个冶铁工匠对燕王说:“我听说君主没有十天不喝酒作乐的斋戒。现在他知道君主不能长时间斋戒去观看那件没有用处的东西,所以拿三个月作为期限。凡是需要刻削的东西,用来雕刻的工具一定比雕刻的东西更小。我是个铁匠,没有办法给他制作刻刀。所以这是不可能有的事,大王一定要予以明察才是。”燕王因而囚禁了这个宋国人并审问他,那个宋国人果然在弄虚作假,于是燕王就把他杀了。铁匠对燕王说:“计谋如果没有一定的标准来加以测度衡量,进献计谋的人所说的话,多半是这种‘要在棘刺尖上刻制猕猴’之类的胡言乱语了。”

【原典】

一曰:燕王好微巧。卫人曰:“能以棘刺之端为母猴。”燕王说之,养之以五乘之奉。王曰:“吾试观客为棘刺之母猴。”客曰:“人主欲观之,必半岁不入宫,不饮酒食肉,雨霁日出,视之晏阴之间①,而棘刺之母猴乃可见也。”燕王因养卫人,不能观其母猴。郑有台下之冶者谓燕王曰:“臣,削者也。诸微物必以削削之,而所削必大于削。今棘刺之端不容削锋,难以治棘刺之端。王试观客之削,能与不能可知也。”王曰:“善。”谓卫人曰:“客为棘刺之母猴也,何以理之?”曰:“以削。”王曰:“吾欲观见之。”客曰:“臣请之舍取之。”因逃。

【注释】

①晏:阳,引申为晴。

【译文】

还有一种说法是:燕王喜欢小巧玲珑的东西。有个卫国人说:“我能在棘刺尖上雕刻猕猴。”燕王很高兴,就用方圆五十里的土地上的租税作为俸禄来供养他。燕王说:“我想看看你雕刻在棘刺尖上猕猴。”这外来的卫国人说:“君王要想看它,必须在半年中不到内宫住宿,不饮酒吃肉。在那雨停云散太阳出来的时候,趁那半晴半阴之际再观赏,只有这样,才能看清楚我在棘刺尖上刻的猕猴。”燕王便收养了这个卫国人,但却不能看见他所雕刻的猕猴。郑国有个台下地方的铁匠对燕王说:“我是做削刀的人。各种微小的东西一定要用刻刀来雕刻它,被雕刻的东西一定会比削刀大。现在棘刺的尖端容纳不下刻刀的刀锋,削刀的刀锋难以刻削棘刺的顶端,大王不妨看看他的削刀,这样可不可以在棘刺尖上雕刻猕猴就能够知晓了。”燕王说:“好。”于是就对这个卫国人说:“你在棘刺尖上制作猕猴,用什么来刻削?”卫国人说:“用削刀。”燕王说:“我想看看你的削刀。”卫人说:“请您允许我到住处去取削刀。”于是便乘机逃跑了。

【原典】

儿说①,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②。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③。故籍之虚辞,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谩于一人。

【注释】

①儿说:战国时宋国人,名家代表人物。②白马非马:为战国名家学派的一个非常出名的命题。该命题的主要论点是:“马”和“白”是两个概念,“马”是就形状而言,“白”是就形状而言,“白马”是两个概念的复合,故与单一的概念“马”属不同的范畴。稷下:战国诸子聚众讲学的着名场所,在今山东淄博东北。③顾:通“顾”,交纳。赋:税。

【译文】

儿说是宋国人,是个善于辩说的学者。他曾经提出“白马不是马”的命题说服了稷下的辩说家们。但他骑着白马经过关卡的时候,终究得交纳白马税。所以,凭借虚浮言辞,他就能够胜过整个国都的人;考察实际情形,他连一个人也欺骗不了。

【原典】

夫新砥砺杀矢,彀弩而射①,虽冥而妄发②,其端未尝不中秋毫也,然而莫能复其处,不可谓善射,无常仪的也。设五寸之的,引十步之远,非羿、逄蒙不能必全者③,有常仪的也。有度难而无度易也。有常仪的,则羿、逄蒙以五寸为巧;无常仪的,则以妄发而中秋毫为拙。故无度而应之,则辩士繁说;设度而持之,虽知者犹畏失也,不敢妄言。今人主听说,不应之以度而说其辩;不度以功,誉其行而不入关。此人主所以长欺,而说者所以长养也。

【注释】

①彀(gòu):张弓。②冥:通“瞑”,闭眼。③逄蒙:后羿的徒弟,射箭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