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有人真的对人生模式漠不关心,觉得这两种生活中无论选哪种都无关紧要。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第一种人生。但需要注意的是,如果只从生命内容的角度来看,至少是从片面的(local)内容来看,很难看出为什么要在意我们过的是哪种人生。这两种人生都经历了等量的苦难和成功。显然,这两个图互为镜像,这就意味着在一个图中有多少美好时光,在另一个图中就会有一段完全相似的美好时光;每一段苦难时期,在另一幅图中都能找到一段相应的苦难时期。概括且直观地说,这两种人生中的生命内容是一样的。(从数学的角度来说,两幅图中斜线和两条轴围成区域的面积是一样的。)就算我们接受有价容器理论,认为活着本身也是有价值的,这也不能成为我们偏爱其中一种人生的理由。因为这两种人生持续了相同的时间,两者都会增加等量的额外价值。
如果我们对这两种人生的看法并不一样,那么这似乎说明除了各种“片面的”幸福(不同时期你有多么幸福或不幸)之外,人生的总体形态也会影响生命的价值,即叙事弧线也很关键。我们都希望“从坏变好”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不愿“从好变坏”的故事成为现实。
这就引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在意这些?当然,这又会使我们想起卢克莱修之惑:为什么相对于过去的不存在,我们更在意未来的不存在?答案还不是很明显,但事实仍是,和即将来临的坏事相比,已经过去的坏事显得不那么令人困扰。相似地,如果坏事一定要发生的话,似乎我们更愿意坏事早一些而不是晚一些发生。(回想一下德里克·帕菲特关于痛苦手术的故事。对于将痛苦放在过去还是放在未来,我们是有偏好的。)不论关于这个问题的确切解释是什么,一个很简单的事实就是,我们会关心人生的整体形态和轨迹。
既然讨论到这个案例,我们不得不考虑一种可能性:由于死亡不可预测,也许当生命终结时,我们人生的整体形态并不是那么理想。思考一下如图13.2中所示的人生。这里的问题是,这个人过早到达了人生巅峰。我们到达了巅峰,但是随后,在高潮过后我们活得太久了。我想,很多人可能会因为拥有这样的人生而不快。请把你的人生想象成一本小说,你的人生图景就像一个伟大故事中的情节。人生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大结局必须出现在小说的最后一页,大结局之后还是可以有一些情节的。但是,如果小说的高潮就出现了,而这之后还有情节等着你,你可能就会觉得这部小说的结构不合理。
由于我们关心人生的整体形态,我们可能会担心从整体上来看自己的人生是否拥有完美的形态。你想在什么时候、在哪个时间点,让你的人生成就达到巅峰呢?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当然很重要,但问题是,鉴于有不可预测性,你就不知道该把这个巅峰放在哪里。如果你追求大器晚成,有可能你活不到那个时候;如果你趁早达到巅峰,在那之后,你活着的时间可能就会太长。这一切都表明,死亡的不可预测性增加了死亡的坏处。它让我们难以规划人生,不知道该如何用最好的方式度过一生。从这个角度来看,好像能够知道我们还剩下多少时日会比较好。
但是,我们又不得不问,知道了真的比较好吗?你真的想要确切地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吗?假设我们生来就有我刚才提前的那种胎记,你从来都知晓死前还剩多少时间。如果你拥有那样的胎记,那么你一生都将背负着心中有数的包袱:我还有50年可活,我还有49年可活,还有48年可活,还有47年……我想,我们中的很多人会视它为负担,就像有什么东西一直萦绕心头,影响了我们享受生活的能力。
让我们稍微修改一下故事的内容。假设我们有的不是那种可见、可解读的胎记,而是某种基因标记,只有通过特定的检测才能够知道。如果你想要知道,可以把自己的DNA拿去检测,然后就能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活多少时间。你会想要去做那个检测吗?当然,这是一个科幻故事,而且我推测它也一直会是个科幻故事。但事实上,随着我们对致病基因的了解越来越多,我们中越来越多的人将面对要不要去检测自己是否携带了这些基因的问题。
假设有一种可怕的遗传缺陷,它会在携带者40岁的时候发作并致死。假设你已经20岁了,而且你已经知道自己有50%的可能性带有这个遗传缺陷(你父母中一人有这种遗传缺陷,并且已经英年早逝),但是你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个遗传缺陷。如果你有这个遗传缺陷,你将会在20年后死去。你会想要去检测吗?你会想要知道真相吗?
这就带来一个密切相关的问题:如果你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活,你的行为和现在的表现会有所不同吗?知道还能活多久会使你重新调整,并将注意力放到那些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上吗?思考这些问题可以有效地辨别在生命中你最看重什么。问问你自己,如果你只有一年可活了,你会选择做什么呢?如果还有五年可活,还有十年可活呢?
《周六夜现场》曾经有一个老段子,讲的是有位演员在一名医生的办公室里,而医生告诉了他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他的生命只剩下两分钟了。这个男人说:“我要把一生可以享受的都在这两分钟里享受完。”可以想见,这个滑稽短剧的笑点在于,他按了向下的电梯按钮,在他等电梯的时候,一分半钟过去了。
如果你知道自己还有一年或者两年可以活,你会用那段时间来做什么呢?你会去学校吗?你会去旅行吗?你会花更多的时间跟朋友在一起吗?就在耶鲁大学死亡课的课堂上,我抛出这个问题,并碰到一个非常感人的真实例子。几年前,在那个班上,有一个学生快要死了,他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他被确诊患有癌症。他的医生告诉他几乎没有康复的可能,事实上他只能活几年时间。知道这个事之后,他必须问自己:“在剩下来的几年中,我该做什么呢?”
他决定完成耶鲁的学业,拿到学位。他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在死去之前从学校毕业。然后,他就在大学四年级的第二个学期选修了我的死亡课程。(得知有一个像他那样处境的人决定修这门死亡课,我感到很羞愧,而我每次起床去上课,周复一周地大谈没有灵魂,没有来生,我们都将死去是一件好事……)他就在那里,一直到放春假,都来上我的课。放春假的时候,他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医生告诉他不能再去学校了,他必须回家。事实上,医生告诉他可以回家等死了。他回家之后,病情急剧恶化。
在那个学期给他上过课的多位老师都要面对学校行政部门提出的一个问题:到目前为止,基于那个学期里他所完成的课程,我们打算给他整个学期打一个什么样的分数呢?当然,他能否毕业取决于他通过或没通过哪些课程。结果是,他做得非常好。非常值得赞扬的是,耶鲁派了一位行政人员到他的病榻前,在他临终前授予了他学位。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感人故事。我不知道我们中有多少人会认定,当只剩下几年生命的时候,我们最想做的事是在大学里度过这些时光。不过,你想去做的事会是什么呢?你会选择什么呢?回到我们最初的问题,知道你还有多少生命,会让你接纳新的选择,从而以最有意义的方式过完一生吗?还是说,它会变成一种负担呢?当想到通常情况下我们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时,我们必须面对这类问题。它会增加死亡的坏处,还是会减少一些呢?
除了必然性、差异性和不可预测性之外,死亡还有另一种特性。关于死亡的这个真相,我喜欢称它为无所不在(ubiquitous)。我不仅仅是指我们周围的所有人都正在死去,更多的是指我们自己可能在任何时候死去。你永远都无法摆脱你现在就会死的可能性。即使我们已经知道了死亡具有不可预测性,但也未必意识到死亡会以这种方式无处不在。我想说的是:即使在你认为自己绝对安全的时候,你也有可能会死于中风,或者死于心脏病突发。即使是一个年轻力壮的人,也可能会死于动脉瘤。
或者,用一个我最喜欢的例子来说明。你可能正坐在客厅里,突然一架飞机撞进了你的房子,把你杀死了。我们偶尔会在报纸上读到这样的报道:你以为自己很安全,正在看电视重播;下一分钟,你已经死了。这就超出了不可预测性的范畴。你不知道你何时会死这个事实,还不足以推出你可能在任何时刻死去这个结论。但事实上,这对我们所有人都成立。
还有另外一个例子,也深得我心。某一次我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有一辆车连看都没看就变换车道,开到我所在的车道上来,直接撞上了我的车,导致我的车方向失控,转着圈穿过三个车道。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但是我记得自己当时头脑极为清醒地想着:“我要死了。”幸运的是,我没死。我离开了事故现场,我的车损也微乎其微。但是,事情也可能会像我想的那样。
死亡——死亡的可能性——是无所不在的,它普遍存在。所以我们需要问问自己,这让事情变得更糟了吗?在我看来,这给人感觉当然是死亡的又一个坏处。如果能够喘口气不去想死亡的事,当然是很好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些地方,比如一些度假胜地,只要你在那里,你就不会死。能够去这样一个地方待那么一小会儿,自思自忖道,“现在我不用去担心它了,这个念头甚至都不会闪过我的大脑”,这样不是很好吗?
当然,如果有这样的死亡免疫(death-free)地区,一定会人满为患。所以,也许我们应该换一个例子。想象一下,存在死亡免疫时间段,而不是死亡免疫地区。假设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人会在中午12点到下午1点之间死去,这段时间里你就可以把死亡抛到脑后去。那样会不会很美好?诚然,在1点整的时候,你将重拾那个思想包袱。但是,如果每天能有这么一段时间,死亡不过是一种遥远的可能,那不是很美好吗?或者,假设存在一些特定的死亡免疫活动。也许读哲学就是一种,只要你在读哲学,你就不会死;或者是祈祷,只要你在祈祷,你就不会死。那样不是很美好吗?
或者,不妨把整个事情反过来看。假设大多数时间和大多数活动都是死亡免疫的,但一些特定的活动有导致死亡的可能性。所以,除非你从事这些活动,否则你就不会死。你可以永远活着,但不会被迫活到永远,从这个意义来说,你有可能永生。有一些活动,比如对着你的头开枪,可以结束你的生命。所以,即使永生是一件坏事,你还是有办法终结它。不过,除了这些保证致死的活动之外,设想一下还有其他的活动,这些活动仅仅具有导致死亡的风险(也就是说,它们具有的风险水平和它们在现实世界中的风险水平是一样的):当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失去了免于死亡的保证。问问你自己,哪些活动是即使知道它们存在致死的风险,但你仍然愿意去从事的。
有什么事情重要到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的呢?你也许喜欢艺术。你准备去欣赏一幅杰作,得知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可能会死,但是不去的话就没事,那么艺术有没有重要到你在知晓这件事的情况下,还是决定去呢?性爱有没有美妙到你愿意在做爱的时候冒着死亡的风险呢?问问自己,有没有什么活动是如此重要,即使你知道从事这些活动有所谓的招致死亡的风险,不去做就没风险,但你还是愿意去做。那么,从中就可以发现,什么是我们认为最有价值的。
我以这种方式提问,就在假定有些事情是你会不顾死亡风险去做的。我想,这里还有一个进一步的问题:有没有这样一些事,人们认为它值得去做,恰恰是因为它们包含了致死的几率呢?诚然,这个新的观点听起来相当怪诞。至少,抛开“我们已经活了10万年,对生活所能给予的一切已经感到厌倦”这个可能性的话,这个新观点听起来很是离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生活还能够给予我们更多的时候,我们却可能正因为某样活动有可能致死而去那么做。然而,在我看来,的确存在这样的活动——即使不是很多,至少还是有一些——人们正是因为它们有死亡的几率才参与其中。
让我来举一个例子,你们肯定会吃惊。你们知道有些人会从飞机上跳下去吗?诚然,当他们跳出去的时候,带有那么一小块布,这块布给了他们相当大的存活机会。但这些保险措施有时也会失效,你时不时地会在报纸上读到,有些人的降落伞没有打开,然后他们死了。我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呢?是什么驱使这些人就这么跳下飞机,让自己和死亡之间只隔着几块布呢?我觉得最合理的解释是:正是很有可能致死这个事实,解释了人们为什么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