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信我将会死去
像无数人经历过的一样,我的身体最终会垮掉,因此我终将会死去。事实上,关于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去的说法,我认为它是老生常谈了。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或者说看似知道。但是有时候,刚才那个观点,即“我们都知道我们会死去”会得到否认。事实上,一些人认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没有人真正相信自己会死去。这个说法让人惊讶,我们是否有充足的理由去相信它呢?
当然,我们已经区分过我所说的个人之死(the death of the person)和肉体之死(the death of the body),我们还需要分辨这个惊人言论的两种可能性解释。它所指的到底是什么?是说没有人真正相信自己作为一个人不复存在,还是说没有人真正相信自己的肉体会死去?让我们考察一下这两种可能性。(普遍来说,毫无疑问,人们区分不了这两种审慎的说法,也无法清晰了解它们所指的到底是什么。)
没有人相信自己会停止作为一个人(一个有意识、可思考的存在)而存在,关于这个观点,最常见论据多以如下形式来展开:它首先表示人们无法描绘(picture)其死亡状态(being dead)。也就是说,我无法描绘我自己的死亡状态,你无法描绘你自己的死亡状态。但是如果我无法描绘自己的死亡,我就无法想象(image)它。例如,我无法想象自己不存在。所以,这个论点的结论便是:我无法真正相信我将不复存在。
显然,这个论点认为,倘若你无法描绘和想象它,你便无法相信其可能性。首先,要指出的是,这种假设是可以反驳的。事实上,我认为我们不应该相信这个有关信念的理论:如果要相信某件事情,你必须能够在你的想象中描绘这件事情。我认为这种观点在“什么构成了信念”上,包含着一个令人误解的看法。但是,为了讨论之便,我们先认同这个假设,假设要相信某件事情,你必须能够描绘它。然后呢?我们如何从中得出结论说,我不能相信我将死去,我作为一个人将不复存在?当然,这个论点的另一个前提是,我无法描绘和想象自己的死亡。
这里有必要区分一下。我可以想象自己抱病:我躺在病床上,身患癌症,生命垂危,变得越来越虚弱。我甚至能想象出自己临死的那一刻:我跟我的家人和朋友道别;一切都变得愈渐灰暗和惨淡;我越发难以集中精神;然后,就什么都没了。我已经死了。由此看来,我似乎能够描绘自己的死亡过程(dying)。
但这跟之前提出的观点无关。这一观点指的并不是说我无法描绘自己抱病过程或死亡过程,而是我无法描绘自己的死亡状态。试试看,试着描绘自己的死亡状态,死了是什么样的?
有时候,人们说这是一个谜。他们说,我们不知道死了是什么样,因为每次我们去想象它都无果而终。我们做不到。假设你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以第一人称的角度去想象你死了是什么样的。你也许首先会剥离你知道死后将不再有的那部分有意识的生命:你什么也不会听到,什么也不会看到,而且无法思考,等等。接着,你试着想象无法思考、无法感受、听不到、看不到会是什么样,但你无法做到。于是你两手一摊说:“哦,我不知道死了是怎样的,我无法想象。它太神秘了。”
但是,以这样的方式思考这个问题让人感到疑惑。这其实一点儿都不神秘。假设我问,作为我的手机是什么感觉?当然,答案是:什么感觉都没有。这里重要的是,不要误解这个答案。它指的并不是作为一个手机,它有一种特别的体验,和其他体验不一样,而且难以形容。不,完全不是这样。手机不会有任何体验,没有什么可以描述或想象的。作为一个手机,它没有任何内在感受。
假设我问自己,作为我的圆珠笔是什么感觉?我可能会先想象自己变得非常僵硬,如果你是一支圆珠笔,可没有弹性。然后,我会想象自己非常非常无聊,作为一支圆珠笔,你是没有任何想法和兴趣的。我可能尝试做这一切。但以这样的方式来思考作为一支圆珠笔的感觉,显然是完全错误的,因为存在一个很简单的事实,作为一支圆珠笔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什么可以描述,也没有什么可以想象。作为一支圆珠笔的感觉,正如作为一个手机一样,没有什么神秘可言。
同样地,我希望你明白,处于死亡状态并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它不像任何其他感觉。同样地,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切莫误解了这个反驳。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死亡状态像某种感觉,某种不同于其他一切的感觉。事实上,我是说,没有任何感觉可以形容。当你死了,你的内在什么也不会发生,没什么好想象的。
假设这是正确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得出结论说,我们现在有了上面提到的论点所需的另一个前提?毕竟,如果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想象,那么我当然无法想象了。既然我们已经假设(出于讨论之便),若我不能描绘和想象,则我无法相信,那么根据目前的讨论,我们不是应当得出结论说,这个论点是合理的,而你真的无法相信你将死去吗?
不,我们不能断定。要注意,你不仅无法描绘处于死亡状态中的内在感受(from the inside),还无法描绘处于无梦睡眠中的内在感觉。考虑到这个事实,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的论证肯定在某处出错了。毕竟,当你处于无梦的睡眠中时,你并没有在体验和想象任何东西。处于无梦睡眠中并没有任何感觉,因此你无法描绘它的内在感受。同样地,我们当然也不可能描绘和想象昏厥后和完全无意识后(没有任何感知、感觉)是什么感觉,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描绘和想象的内在感受。
那么,根据这一点,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没有人真正相信他们曾经处于无梦的睡眠中吗?或认为没有人相信他们之前曾失去知觉吗?显然,这是一个愚蠢的结论。当然,你一定相信有时你是处于无梦睡眠中的。当然,某个间歇性陷入昏厥的人也会意识到,有时候他也会失去知觉。反之则会非常荒谬。
仅从你无法描绘其内在感受这一事实来看,是无法得出没有人相信自己曾处于无梦睡眠中这一结论的。仅从你无法描绘其内在感觉这一事实来看,是无法得出没有人相信自己曾昏厥这一结论的。那么,同样地,仅从你无法描绘处于死亡状态中的内在感受来看,无法得出“没有人相信自己会死去”这一结论。
但我一开始不是说我认同这个假设(为了进行讨论)吗?即你只能相信你能够描绘的东西。而且,我刚刚不是说了“看,你无法描绘自己的死亡状态”吗?我难道在收回刚才说的一些话吗?如果我坚持认为你能相信自己将会死去,然而又认同你无法描绘它的内在感受,那我不是在收回我的假设,即要相信某样东西你必须能够描绘它吗?
其实不然。尽管我对“形成信念需要借助描绘”这一说法仍持有怀疑,但为了讨论之便,我还要继续认同这一假设。其实,我想说的是,你可以描绘自己的死亡状态,只是你无法描绘它的内在感觉。这并不存在什么问题,因为你仍然可以描绘死亡的外在状态。
我们再来看看无梦睡眠的案例。我可以轻易地想象我处于无梦睡眠中。事实上,我现在就正在这么做:我脑海中有个画面,我的身体躺在床上,无梦入睡。同样地,我能轻易描绘昏厥过去或失去意识。我只需描绘我的身体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当然,同样地,我也可以轻易地描绘自己的死亡状态。我能在我的脑海中看到,我的身体躺在一个棺材里,没有任何机能。就这样,很容易做到。
那么,即使形成信念确实需要借助描绘,即使你无法描绘死亡状态的内在感受,这并不意味着你无法相信你将会死去。你所要做的只是描绘其外在状态。因此,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你可以并一定要相信你将会死去。
但对于我刚才提出的论点,很多人可能会以这样的措辞来反驳:“假设我去描绘我死了的外在状态,我会描绘一个世界,在其中我不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我不再有意识,不再体验到任何东西。比如,我会描绘自己的葬礼。我当然可以做到这点。然而,当我这么尝试时,我发现自己在观察这个葬礼。我在注视它,看着它。总之,我还在思考。因此,我并没有真正想象一个我不复存在、我无法思考和观察的世界。我又将自己带入,成为这个葬礼的观察者。事实上,每次我试图描绘自己的死亡状态时,我就会将自己带入作为一个有意识的人,因此‘我’完全没有死亡。我也许能想象我肉体的死亡状态,但我从未真正想象出自己作为一个人而死亡。鉴于我们‘形成信念需要借助描绘’的假设,接下来,结论就会是,我真的不相信我将处于死亡状态。我不相信,因为我无法想象。”
这论点在不同的场合出现,我仅提一下其中一个例子。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著作中,一度说了以下的话:
毕竟,一个人的死亡是超乎想象的,每当我们试图想象它时,我们都可以看到自己作为旁观者而存活。因此,精神分析学派会有这种名言:说到底,没有人相信自己会死亡。或者这么说也一样:在潜意识里,我们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永生的。
这是弗洛伊德的说法,基本上就是我刚才概括的论点。当你想象自己的死亡状态时,他说,你是把自己作为一名旁观者重新代入了。弗洛伊德认为,某种程度上,没有人真正相信自己会死去。
我认为这是一个糟糕的论点,我当然希望你不会相信它。为了弄明白这个论点肯定是不合理的,让我们来思考一个争议较少的例子。假设你是某个俱乐部的一名成员,今天下午将有一个你无法参加的会议。问问你自己,没有了你,你相信这个会议会举行吗?乍一看,似乎很明显,你相信会议将举行。但现在想象一下,有人提出了弗洛伊德式的论点,表明你终究并不真正相信。他们会这么说:“试着想象那个你将错过的会议,也许你会在脑海中想象会议室的情景,一些人围绕桌子坐着,他们也许在讨论俱乐部的业务。但是等等!你是在脑海中看到这所有一切的,也就是说,你把自己作为旁观者代入了。(如果你像我一样,也许是从一个角落或一堵墙俯视,以一种苍蝇的视角。)但这意味着,你并没有真正去描绘那个你不在场的会议。你做不到。当然,这意味着,你并不是真的相信这个会议将在没有你参与的情况下举行。”
我相信你也同意,这论点肯定在某处出错了。显然,我们都相信,就算没有我们,这个会议也将照常举行。但这仅仅表明,在某种意义上,我把自己作为一名观察者而代入,并不足以表示我确实不相信我试图想象的这种可能性存在。我可以相信,没有我会议也将举行,即使(在某种意义上)当我描绘它时,我会把自己代入。同样地,我可以相信一个没有我的世界存在的可能性,即使(在某种意义上)当我试图描绘这样一个世界时,我会把自己代入。
但是,这论点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实际上,我认为,如果要明白这个答案,我们需要记住两点:第一点,当你看着一幅画时,你需要区分你确实在看着这幅画这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以及一个更深一层的截然不同的问题:你是否是这幅画当中的一分子?第二点,要记住这幅画总是(或至少通常是)人们从一个特定的角度、一个特定的位置来观看的。
假设我拿着一张画着无人海滩的画,那么,这幅画表现出我了吗?尤其是,它表现出我处于那个沙滩上吗?当然不是。我们已经说明了,那是一幅没有人的海滩画,包括我也不在。诚然,无论是实际上,还是在我的脑海中,当我看着这幅画时,我自身必须存在!如果我不与之同时存在,我就无法看到或想象一个画面。尽管如此,要做到这一点,我不需要成为这画面当中的一样东西;它并不非得是有我的画面。因此,这论点出错的地方在于,其错误地引导我们,从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即“当我描绘某个没有我的画面(一个海滩、一个会议或一个世界)时,我必须存在,我必须在观察那画面”,得出一个截然不同的(因假设错误得出的)结论:我本身是这画面当中表现的一样东西,这是一个有我存在的画面。事实当然不是这样。我可以轻易地描绘一个会议,在没有我出席的情况下以各种方式举行。当然,在描绘一个死后没有我存在的世界时,也是一样的。
为什么这错误会如此迷惑人?我想或许跟第二点相关:想象一个海滩(或一个没有你的会议,或世界)的画面,就要从空间中的一个特定角度来展示这场景。这个角度可能沿着海岸(或在墙上,或在葬礼的后面),因此你很容易就认为,看到这场景的人,必定也在空间中一个相关角度,他才能做到这点。然后,由于我就是那个在看的人,因此很容易就会认为,无论是在海滩上,或在会议室中,或在这个世界里,我自己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上——简而言之,我根本没有死去。就像我说的,我认为类似的原因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很容易感到困惑。事实上,如果我们只用想象其外在状态,对于构想一个没有我的世界来说,这种困惑就无关紧要了。因此,即使形成信念确实需要借助想象或描绘,我们依然很容易就能想象死亡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