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你和我一同散步,我们看到了一列火车(见图6.1)。随着我们向火车踱近,我指着车尾(想象我们从画面左侧靠近火车)说:“看那列火车。”然后我们一路走啊,走啊,走啊,来到了火车的另一端,我指着车头说:“哇!你看看,这火车可真长啊!这是我五分钟前指给你看的同一列火车。这五分钟里我们一直都在沿着它走。”
我们再想象你如是回答:“这列火车跟我们五分钟前指认过的火车不是同一列。你现在指着的是车头,而五分钟前你指着的是车尾。毕竟,车尾和车头可不是同一件事物,你怎么能说它们是同一件事物呢?怎么会有人犯这种错误?车头可冒着烟,车尾则不冒烟,诸如此类。它们之间有很多不同点,你怎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当然,你实际上并不会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但我们想象你这么脱口而出了。然后我将向你指出,那个犯错误的人自然是你,而不是我。我自然同意车头和车尾不是同一件事物,但我从没如此声称它们是。在我们散步之初,当我指向车尾时,我所指的并非车尾,而是整列火车。我当时说:“看那列火车。”我所指称的并不仅仅只是车尾,而是那个整体的、一长列的、贯穿于空间之中的事物,即火车,而车尾只是它的一部分。现在,在我们散步的最后,当我指着车头说:“看那列火车。”我再一次通过指向车头而指称了火车,即整列火车——那一长列贯穿于空间中的对象——而车头只是它的一部分。所以,当我说“我现在所指的这列火车和我五分钟前指给你看的火车是同一列”时,这种说法并没有确定和明显的谬误。具体而言,我表达的并非是说车头和车尾是同一个事物。我说的实际上是,我现在所指的这一整列贯穿空间的火车,和我五分钟前所指的那一整列贯穿空间的火车,它们是同一列。而这一声明完全没错,它是对的。
正如我所言,实际上我们谁也会不犯这种错误。但我认为,这是一不小心就比较容易犯的错误,当我们考虑时间跨度中的同一性案例时,犯这种错误的可能性就会高出许多。不过,我们先继续举一个火车的例子。
假设我们在散步,而火车的一部分被挡住了看不见,挡住视线的是一座巨大的货栈(见图6.2)。我们沿着轨道散步,看见了车尾。我说:“嘿!有列火车。”然后我们又散了会儿步,但由于货栈挡住了,除了它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当我们走过货栈(这座货栈可长了)时,我看见了车头,我说:“嘿!快看,有列火车。”然后我问你:“你觉得这列火车和之前我指给你看的那列火车,它们是同一列吗?”
同样地,别误解这个问题,这非常重要。我并不是在问,现在所指的车头和早些时候所指的车尾是否为同一个事物。我要问的当然不是这个!车头和车尾并非同一个事物。这不是我要问的。我早先指向车尾时,所谈论的实际上是一列火车,我所指称的是一整列贯穿空间的火车。而现在,我通过指向车头来谈论一列火车,我所指称的也是一整列贯穿了空间的火车。所以,我所问的完全不是关于车头和车尾,而是火车,而我通过车头和车尾来分别指称它们。它们是同一列火车吗?或者它们是不同的火车?答案是:“我不知道,我也分不清。”建筑物把视线挡住了。
假设用X射线透视这栋建筑物,那么根据我们的所见,我们将得出两个不同答案中的一个。如果所见如图6.3所示,答案当然是我们看到的是仅有的一列火车(one single train)。在散步最后我所指称的那列贯穿空间的火车,和在散步之初我所指称的那列贯穿空间的火车,它们是同一列。
情况也有可能并非如此。如果我用X射线透视所见如图6.4所示,那么答案将会是,这里有两列火车,而不是一列。我指向车头时所指称的那列贯穿空间的火车,和我指向车尾时所指称的那列贯穿空间的火车,它们并非同一列。
当然,事实在于我并没有X射线来透视,我并不知道这两个不同的形而上学假说中哪一个是正确的。但我们仍然明白了,答案如何才能为真,并了解到同一性是如何作用于火车的。
现在我们再来谈论一个稍微复杂一些的案例:汽车。我在1990年买过一辆汽车,那时我的汽车是崭新的,它新得发亮。但是开了几年后,车上就有了凹陷和擦痕。到1996年或者2000年的时候,它看起来没那么好了,车身已经不再发亮,有些地方还生了锈。这大概是汽车在2000年的情况。到2006年的时候,它有很多凹陷,引擎也有问题。这一年,我的汽车终于寿终了(见图6.5)。
我先预设大家都理解如下声明的所指,即我在2006年所持有的汽车和我在1990年所持有的汽车是同一辆。当然,你在这里得小心,别误解了我的话。我们都知道到2006年的时候,这辆汽车上有很多擦痕,还有一侧被撞过,此时它身上伤痕累累、油漆斑驳、锈迹丛生,看起来可怜极了。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这辆车在1990年的时候表面光滑,崭新得亮眼。你也许会说,2006年时这辆汽车所处的“阶段”(stage)和1990年时所处的阶段并不相同,这有点儿像指出车头和车尾不是同一个事物。可是当我说那是同一辆汽车时,我所想要谈论的并不是汽车的不同阶段,而是贯穿于时间中仅有的一个事物(a single thing)。
1990年时,我还是我那辆新车骄傲的物主,我说:“这可是辆好车。这辆车不会几分钟就完蛋,它将持续存在很多很多年。”(尽管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它将持续存在16年,乃至更久。)当我在1990年提及我的汽车时,与所谓的汽车某个阶段或时间切片(slice)相反,我所谈论的是那个贯穿时间的对象。同样地,我在2006年指向那堆破铜烂铁说道:“这辆车我开了16年。”我所谈论的显然也不是汽车阶段或时间切片。我可没有经历16年长的汽车的某个阶段!汽车的某个阶段——如果我们真的要这样谈论它的话——也就以几个月或者最长一年为单位(或者也可能仅仅是几分钟,这取决于你把这些“时间切片”切得有多薄)。但当我谈论汽车的时候,我所指称的并非仅仅是汽车当前的阶段,而是那个贯穿时间的对象。当我说:“这是同一辆车,我开了16年。”我的意思是:“当我指向汽车此前阶段的时候,请考虑那个贯穿于时间中的对象。我在16年前指向彼时阶段时,我所指称的贯穿于时间中的对象和它是同一个。”阶段显然是互不相同的,但汽车是同一的。这是同一辆汽车。
接下来,让我们来设想一个相对复杂的案例。在2006年底,我汽车的引擎报废了,于是我把汽车卖给了废旧品商人。假设我于2010年在废旧车场看到一辆我眼熟的汽车(见图6.6)。我说:“哇!那是我的汽车。”那么它到底是不是我的汽车呢?
这有点儿像我们先前讨论的问题,货栈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可是这一次,挡住视线的并非是一栋建筑,而是一层时间的迷雾。从1990年到2006年,我每天都能见到我的汽车,这样能轻易掌握它的动态。可是到了2010年,4年的时间流逝了,而我对这期间发生的事件一无所知。所以我问,这还是同一辆汽车吗?
这一次,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去提醒你们如何正确地理解我的问题了。但为了稳妥起见,我还是要澄清一下。我所提出的问题,并不是要问2010年的汽车阶段和2006年(我最后一次见自己旧车)的汽车阶段是否相同。这显然不是我要问的。当我指向2010年的汽车阶段时,我指称的是整个贯穿于时间中的事物——一辆汽车。我所提出的问题是,那辆汽车,那个特定的贯穿时间的实体,和我过去拥有的那辆汽车(也是一个特定的贯穿时间的实体)是否相同。这才是我想要知道的。而答案是,我并不清楚!时间的迷雾挡住了我的视线。
虽然我并不清楚答案,但我知道存在着哪些可能性。一种可能性是,它确实和我的汽车是同一辆,我的汽车从废旧品商人那里辗转到了这个新场所。也许在这额外的4年里它折旧得更厉害了,但它仍然是同一辆汽车(见图6.7)。
还有不同的可能性。在我把汽车卖给废旧品商人后,他也可能把它压扁,变成一堆金属,这就是我的汽车的最终命运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在2010年看到的便是另外一辆有着自己历史的汽车了(见图6.8)。
现在我们要引进一个术语。看看图6.7,它所展示的是,我那仅有的汽车如何贯穿于空间与时间中。我在它不同阶段的四周画了一个圈,所想表达的事实是,尽管各个阶段互不相同,但我们所展示的确实是仅有的一个对象,它贯穿了空间和时间。整幅图看起来像一条虫,所以哲学家说我所画的图是一条时空虫(Space-time worm)。这当然是另辟蹊径,表达汽车本身贯穿了空间和时间的事实罢了。
当我于2010年目睹一辆些许形似我旧汽车(我在2006年最后一次见它)的汽车时,我想弄清楚的是如下问题:我所面对的是一条时空虫,还是两条?构成这辆汽车的时空虫就是构成我旧汽车的时空虫吗?当然,我们并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必要的事实,但至少我们提出了问题。
现在关于我们已经开始讨论的形而上学的问题,事实上可以从一些不同的角度来考察。以火车为例,说火车由各种各样的车厢,比如车头、车尾等互相连接而组成,显得合情合理。一列火车有一点儿像一块三明治。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说,最基本的成分是车尾、车头和中间车厢。如果它们以恰当的方式“粘”在一起,就组成了火车。那么对于火车来说,正确的形而上黏合剂是什么呢?火车是由这些小小的车钩连接在一起的。
但这对于思考我称作“汽车阶段”的问题来说,可能并非正确的路径。当然从某些形而上的视角来看,汽车的情景和火车的情景并没有太多不同:汽车阶段便是形而上的基本成分,而汽车这个贯穿时间的物体,则由汽车阶段“粘”在一起构成了“三明治”。当然,如果我们接受了这个观点,就会问那个相关的形而上黏合剂又是什么。(形形色色的汽车阶段和火车车厢不同,它们尽管组成了汽车的整体,但却没有钩在一起;所以,那个相关的黏合剂到底是什么?)但从其他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看,先有汽车本身,而我们用“汽车阶段”这个说法不过是一种便利之举,通过它我们可以把汽车“切成”其基本要素。在这种观点之下,我们不应把汽车想象成三明治,它更像一根可以切开的意大利香肠。我们可以为了特定目的之便,谈论(或者创造)它的切片,这将有益于我们的目的,但是其形而上基本要素是整条香肠。
在考虑汽车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说其基本要素是各个汽车阶段;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说,它们相互连接,像三明治一样组成了汽车?或者,我们应该认为汽车的基本要素即其本身,它贯穿时间之中,可以(为特定的哲学讨论的目的)“切成片状”来构成不同的汽车阶段?令人高兴的是,就我们的目的而言,我认为我们不需要去解决这个问题,它并不重要。只要我们能够接受整体的时空虫的说法,即汽车;又能够接受谈论它的切片或阶段,就不必询问到底哪个才是前提。两者都可以当作前提。
我也希望能够回避其他形而上学的争论。比如,我默许了如下类比,即以贯穿于时间来类比贯穿于空间。这也是我从火车这种空间例子出发,然后跳转到汽车这种时间例子的原因。有些哲学家认为这正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正确路径(事物有时间组成部分,正如它们有空间组成部分一样)。但也有些哲学家认为,过度运用时间和空间的类比可能会产生误导(因为他们说,当物体贯穿于时间,在每一个时刻整个物体都在场;而当它贯穿于空间时,在每一个给定的位置只有它的一部分在场)。这是有趣且艰深的问题,但就我们的目的而言,我并不认为需要去探究它们。
无论如何,我仍然会用时空虫的术语来帮助自己论述,即物体既贯穿空间又贯穿时间。而我也将继续把整条虫区别成形形色色的切片和阶段,要么它们组成了虫,要么可以把虫切成它们。在做出如上说明后,我一直强调的一点可以表述如下:你不应混淆组成虫的阶段和整条虫本身。阶段之间互不相同——至少数量不同,或许其质也不同——即便它们相互组成了仅有的一条虫。
可是要让不同的阶段相互连接成一条时空虫,具体需要具备哪些条件?相关的形而上黏合剂是什么?如我们所见,在火车的案例中非常容易答出是什么把车头、车尾和其他车厢粘在一起,构成了仅有的一列火车:即它们需要以正确的方式钩在一起。但这是空间组成部分的案例,而非时间组成部分的案例。如果要把“阶段”或“时间切片”粘在一起,我们该如何表述呢?以我的汽车为例子。1990年的汽车阶段何以与2006年的汽车阶段属于同一辆汽车,即同一条时空虫中?把这些阶段粘在一起的形而上黏合剂是什么?使得这两块切片属于同一辆汽车需要具备哪些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