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有些人可能很容易就认为类笛卡尔论证的结论是正确的!这些人大概认为,既然昏星出现在傍晚而晨星出现在黎明,那么它们一定是两个不同的天体。不过,我认为这种观点并不正确。比如说,昏星并不只是出现在傍晚,它在一天当中的其他时间里也可以被观测到。在现实世界中,我们还可以在早上看到昏星,也就是金星,只不过那时我们叫它“晨星”。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天体,只不过它有两个名字罢了。)
真正关键的是,如果类笛卡尔论证的确出现了推导错误(因为它确实导致了错误结论的产生),那我们就有理由怀疑笛卡尔关于二元论的论证也存在疏漏和错误。就笛卡尔原始的论证和我们阐述的关于天文学的类似论证而言,两者在结构上具有平行性(structually parallel)。所以,当昏星/晨星的论证出现问题时(而且我们已经知道它确实存在问题),笛卡尔关于心灵/肉体的论证就可能也存在问题。
我个人同意这样的结论,我认为笛卡尔的纯哲学论证并不能说服人。同时,我也认为昏星和晨星的反例告诉我们,笛卡尔关于二元论的论证是不成立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我之前说过,有些哲学家不同意我的观点。部分哲学家认为,虽然我们提出的论证与笛卡尔的论证看起来具有结构上的平行性(两者看起来非常类似,因此一个不成立另一个也应该不成立),不过事实上两者也许并不具有这样的关系。两者之间也许存在细微但是重要的区别,如果我们没仔细对比两种论证,就会忽略这点从而导致错误的结论。当然,如我所说,直到今天哲学界还在争论。
哲学界之所以持续不断地争论笛卡尔论证是否成立,原因之一就是,要想确定究竟该论证方式哪里有问题是一件出奇困难的事。毕竟,证明笛卡尔的论证一定存在某种缺陷是一回事,确确实实地找到究竟是哪里有缺陷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使是那些拒绝接受笛卡尔论证的哲学家,他们也只是在“笛卡尔在某个地方错了”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而在“究竟错在哪里”这个问题上纷争不断。
实际上,即使是在昏星/晨星的论证过程中,我们也无法轻易地找到论证的漏洞究竟在哪里。我们都知道论证中一定有问题(因为结论有错误),但是除此之外,却不能在论证究竟哪一步骤有瑕疵上形成共识。
让我们考虑一种可能性更小的假设:如果我们能够清楚地知晓天文学的论证哪里出了错,也许我们就可以更理直气壮地说笛卡尔本身的论证在同样的地方上存在瑕疵。
我认为,将之前那个导致错误结论的天文学论证理解成具备三个前提将有所帮助:
(1)我能想象出一个昏星存在而晨星不存在的世界;
(2)如果我们能想象出一个事物,那么它具有逻辑上成立的可能性;
(3)如果一个事物可以脱离另一事物独立存在,并具有逻辑上成立的可能性,那么即使在现实世界中,这两个事物也一定是不相同的物体。
因此,通过三个前提的推导,我们能够得出结论:(4)(即使在现实世界中)昏星和晨星也一定是不相同的两个天体。
在天文学论证中,如果前两个前提成立,那么结论就是:“昏星可以脱离晨星独立存在”这一情况具有逻辑上成立的可能性。不过,根据前提三的表述,我们又能得出“即使在现实世界中,昏星和晨星也一定是不相同的两个天体”这个结论。
我们已经知道这个结论是错误的,但这个结论完全是按照上述三个前提推导得出的。因此,有一个前提本身是错误的。是哪一个呢?
前提一认为,我能想象出一个昏星存在而晨星不存在的世界。事实的确如此,因为我确实能做到这一点。不过,一个关于论证方式错在哪里的可能的诊断提议说,虽然与目前的现状看起来完全相反,但我压根想象不出这样的场景,我认为自己能想象出一个昏星存在而晨星不存在的世界,不过实际上我压根没有这么做过,我错误地描述了我想象的画面。
这个关于天文学的诊断绝不幼稚,说不定它就是正确的诊断。我也许确实没有想象过一个昏星存在而晨星不存在的世界。实话实说,在我想象的世界中,黎明之际没有唯一可被观测的天体存在,但这是否意味着这个世界里没有晨星的存在呢?尚不清楚。毕竟,“晨星”只是一个特定天体(金星)的名字。也许我所做的不过是想象了一个世界,在那里金星在黎明之际是看不到的。不过,严格说来,这并不是一个“晨星不存在的世界”。在我想象的世界中,我们并不会使用“晨星”这样的名字,但这并不能证明晨星在那里是不存在的。这只能证明,在我想象的世界中,我们不用“晨星”这个名字称呼它而已。既然晨星就是金星,那么金星出现也就意味着晨星出现。即使在黎明之际我们看不到晨星,但它还是存在的。所以,也许我没有真正想象出一个昏星存在但是晨星不存在的世界;也许我想象出的只是一个即使晨星确实存在(昏星也存在),但黎明之际却看不到它的世界。
如果上述是关于天文学论证的正确解读,那我们是不是也能用类似的方法来解读笛卡尔的论证?我们能不能说,我没有真正想象出一个我的心灵存在而肉体不存在的世界?回想一下我之前讲述的那个早上起来没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肉体的故事,我们是否能说,我认为我描述出了一个心灵存在而肉体不存在的世界,但是实际上我压根就没有做到?尽管我已竭尽全力,但我的确无法想象出一个这样的世界?
这也许就是我们应该承认的。然而,关于上述推论的一个简单事实是,大部分人很难认真对待这个关于论证出错的可能性提议。看起来,我确实想象出了一个场景,在那里我的心灵存在而肉体不存在。因此,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我们应该接受这个可能的提议,它说我压根就没去想象,只是不知不觉地错误描述了我实际要想象的场景。
(注意,假设我没能在天文学论证中想象出与之相应的场景,却在笛卡尔的论证中想象出了与肉体/心灵有关的场景。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天文学的论证方式如我们已知的那样最终不能成立,笛卡尔关于二元论的肉体/心灵论证还是能够成立的!其实,就是类似这样的问题,才导致人们对于笛卡尔论证各执一词。)
假设我们认定这第一个关于论证出错的可能性提议是错误的,我的确想象出了一个晨星不存在而昏星存在的世界。在这种情况下,天文学论证的前提一就是正确的。但我们仍然知道,既然这种论证方式最终的结论是错误的,那么除了前提一之外,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有些人倾向于质疑前提二。即使我真的能想象出一个昏星存在而晨星不存在的世界,这也并不意味着这样的世界具有真正逻辑上成立的可能性。也就是说,也许能够想象出来某种事物,并不一定代表该事物具有逻辑上成立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