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生命并非它所表现的样子,它受困于种种对立面,诸如痛苦与快乐、出生与死亡、希望与失望。生命屈从于六种变化:出生、生存、成长、成熟、衰老与死亡。危险和困难无处不在地追随着我们。不确定性在生命的每一步都创造着焦虑、恐惧与绝望。随着我们慢慢老去,我们的乐观主义转变成了悲观主义。年轻时对快乐和自我实现的梦想几乎不能达成。据说一个人诞生时是哭泣的,生活中是充满抱怨的,死亡时是失望的。曾经有位国王询问生命的意义,一个圣人回答道:“一个人诞生,受苦,死亡。”两千五百多年前佛陀说,如果从诞生起将流经人双眼的泪水聚在一起,它们会超过海洋之水。
对苦难问题的回应也是各种各样的。在千禧年里很多信徒盼望着某一天能诞生一个先知或上帝道成肉身,而另一些人则尝试克服生命问题。他们说,危险和困难、不确定性和变化是不可避免的,对它们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们必须学会和它们共处。先验论者尝试从生活中撤退,并在灵性层面寻求安慰和宁静。而所谓的实用主义者则坚持此世生命是我们所拥有的唯一生命,所以我们必须充分享受。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进步主义者相信,通过科学和技术的进步,所有的恶与疾病都会消除,而只有善是无法消除的。老练的物质主义者只通过物质手段与生命之疾作斗争。信仰者认为生命天生就是败坏的、有罪的,认为任何改善生命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只有忍受生活,实践美德,希望来世补偿。但是,上述没有一种解决方法能真正帮助我们面对并克服生命问题。
信徒的盼望,在黄金时代中沮丧地终结了。黄金时代绝不会再临。克服生命问题,说说容易做做难。克服生命问题有其限制,超越了限制,生命就会变得不堪忍受。通过寂静和独居,先验论者想要逃避生命问题。但是,我们一定不要忘记,不管我们到哪里,世界都跟随着我们。所谓的实用主义者会失望,是因为他们享受的只是暂时的感官刺激,而悲伤却会紧随而至。进步主义者相信进步会走向善,并希望同时消除恶。但是,随着我们的进步走向善,恶也正以同比例增加着,两者是共存的。物质主义者通过物质手段努力克服生命问题,但这是绝不会成功的。生活中所有的恶并非都是身体上的,以物质的方法解决年老、恐惧、焦虑和死亡的问题是无效的。对信仰者而言,来世的报偿,不管是什么样的报偿,都无法消除此世生命的苦难。
瑜伽和吠檀多要求我们通过实在的知识面对生命问题。生命之疾并非是因为上帝、星相、运气造成的,而是因为我们没有能力生活在实在之光中。善和恶交织在一起,人们无法将它们分开。没有绝对的善或恶,不可能对一个人是绝对的善,而对另一个人则是绝对的恶。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就在我们自己的心中。
吠陀知微者告诉我们,苦难的原因有五种,它们是:让我们与终极实在失去联系的无明、创造梦和欲望世界的我慢(私我)、对那个梦的世界之事物和人的依附、对我们不喜欢的事物和人的厌恶,以及执著生命不愿前进。根据这些知微者,实在有两副面孔,即:绝对实在(终极)和相对实在。绝对实在(终极)在任何时候都是真实的、不变的,而相对实在的实在性可能持续两年、两百年或两千年。相对实在一旦和绝对者相分离,它就具有破坏性,相对世界就会充满痛苦、悲伤和苦难。绝对实在就是普遍自我(Self)之实在,它作为最内在的自我以及变化不居的生命世界的见证意识居住在所有人之中。宇宙是绝对实在于时间、空间和因果关系的界限中动态的展示。一切的存在是一。每个个体就如树上的叶子。叶子发芽、凋谢,但树继续生长。这个绝对实在是我们的真正身份,所有意识的意识,所有真理的真理。对这一实在的遗忘,导致了灵性的盲目以及最后的灵性破灭。这是所有苦难生活和疾病的主要原因。身体和精神的苦难只是这一根深蒂固的灵性之疾的症状。
克服生命之疾的唯一方法,就是和终极实在建立联系,而与终极实在建立联系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冥想。冥想可以直接知觉到终极者。吠檀多坚持,直接知觉到终极实在是灵性探求的核心。这一知觉不止是不加疑问的信仰、理智的理解或情绪的震颤。不加疑问的信仰,缺乏理性或经验的支持,因此无法消除怀疑。只基于理性的理智之理解是无法抵挡不可预测的环境之压力的。情绪为灵性探索者提供感觉或激情,但会让他迷失在黑暗的胡同里。为了让灵性探索者免受可能的自欺,吠檀多制定了三个真理标准:充当工作假设的经典证言、努力区分真正本质和非本质的肯定性推理、个人经验。需要申明的是,这三个标准都必须指向同一结论,以便确立灵性探索者认识真理的有效性。
Ⅱ
为了让心灵避免不加疑问的信仰、理性化和感情主义的陷阱,吠檀多制定了严格的自制戒律。这样灵性探索者就可以充分基于他真诚的目的、委身的目标,而绝不依附于对他盲目忠诚的珍爱的概念、想象的观念和各种精神固着。直接知觉被称为darshana,意即“看见”。在这一点上,理性和信仰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真理的终极认识可能是直觉性的,但这种认识的有效性必须由理性来判断。信仰坚持接受;理性要求详细审查。如果每一个都是真诚地遵循的,那么信仰和理性会在最后认识时刻结合。没有理性的信仰容易导致独裁,而理性没有了信仰的鼓舞则会退化成无止境的理智思辨。如果不能接受理性审查,宗教情绪就将成为廉价的感情主义。
吠檀多为直接认识实在提供了四个让理性和信仰相和谐的检验。首先,直接认识绝不会被后来的经验所否定或取代。其次,它和理性不矛盾。再次,它始终有助于促进众生的福祉。最后,它永远转变灵性探索者。神秘直觉时刻、出神状态、梦和异象,除非永久地转变了一个人的人格,否则它们也是无意义的。这一转变的明确标志就是他的自我扩展接受宇宙众生和万物。
这样一个转变直接知觉的人被称为自由灵魂。这样的人是自由的,因为他已经超越了所有习俗和传统、文化和种族、依附与厌恶的观念。在一切之中他看到他的自我(Self),并在自我之中看到一切。他对一切众生无私的爱没有界限。作为普遍真理的体现,他成了普遍真理的一个移动庙宇。只有这样一个自由灵魂才能证明经典的有效性、上帝的实在性——而非盲目信仰的教条主义者、恪守理性分析的哲学家或者固守信条的神学家。
直接知觉的自我知识(Self-know ledge),只有借助冥想才能获得,而通向冥想的这一步就是心意持续专注于自我。这样的专注并不是独自发展的,它必须有意识地、定期地进行实践,并要克服不正当的习惯、依附和欲望。因此,冥想是一种双重的实践。它要将心意集中于理想,同时要实践自制。闭着眼睛能看到普遍的自我,睁开眼睛能看到同一个自我在众生和万物中临在。我们的心意在冥想中升得越来越高,并且随着灵性的升高,这一差异的世界对我们则变得越来越统一、整合和神圣。
瑜伽和吠檀多的体系非常清楚地向我们表明了冥想的意义、自我知识的目标、专注得以发展的方法,以及获得自制的方式。冥想的目标是三摩地(samadhi),它是极乐的超意识状态,被称为终极的自我知识。自我知识给予我们最高的自我实现,永远终结生活的悲伤和苦难,消除心意的疑虑。通过自我知识,个体意识发现了与无限宽阔的纯意识之间的联系。
只要产生身体的以前活动的动力还在,一个认识自我的人就依然维系着他的身体。商羯罗(Sankaracharya)在《分辨宝鬘》中描述了认识自我的人:“他有时是一个傻瓜,有时是一个圣人;有时拥有国王般的荣耀,有时漫游天涯,行为像一条静止的巨蟒,随时捕捉食物;有时穿着甚好,有时受尊敬,有时受侮辱,有时不为人所知——他过着这样一种觉悟的人生,快乐地生活在梵知之中。”他的离世不同于常人,他放弃他的身体就如放弃破旧的衣服。死亡之时,他的灵魂并不会再生,而是永远地融入了绝对之梵的极乐王国,而不会留下任何分离的生存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