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故事与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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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当代英雄》:一代人的肖像

在《当代英雄》【1】的序言中,年轻的俄国作家莱蒙托夫(1814—1841)写道:“当代英雄的确是一幅肖像,但不是一个人的,这是幅整整由我们这一代人的充分发展的缺点构成的肖像。”因而,虽然这本薄薄的名著一直被定位为“塑造了继奥涅金之后的又一个独特的‘多余人’形象”,但事实上,皮巧林不能代表“这一代人”的“缺点”,相反,通过皮巧林这个优缺点都特别鲜明的“多余人”,作者让我们看到他周围19世纪初俄罗斯青年群体——一群“不多余人”的精神面貌。这是一幅让皮巧林和莱蒙托夫都皱眉、忧伤和羞于为伍的青年群像。作者对那些“不多余人”内心世界的揭示,尤其是对渴望精神恋爱的俄罗斯女性的解剖,使得我们看到主人公皮巧林何以成了俄罗斯启蒙思想的先驱者、传播者和“当代英雄”。

这是一部陆续发表的中短篇全集。由于每个故事都有同一个主人公皮巧林,因而成为描写他一生经历的“长篇小说”。故事的时序是有意打乱的,主人公在我们认识他时实际已经变成了路边的一把尘土,唯有几个旧相识的转述、回忆,和几本皮巧林的日记是后人尚可记起他短暂一生的凭证。皮巧林原是彼得堡的青年军官,为寻求生活意义来到了高加索,在塔曼误入走私犯的领地。侥幸逃到了矿泉疗养地后,遇到了旧情人维拉和一个新结识的贵族小姐梅丽。皮巧林一边与维拉重谈旧情,一边因为反感士官生葛鲁式尼茨基的丑态而故意向他的追求对象梅丽奉献“爱情”,在梅丽真的爱上他后他又说自己本不爱她,并在决斗中打死了士官生,为此他被发落到要塞服役。在那里他一时迷上了寨主女儿贝拉,但仅四个月后,他又厌倦了这朵土著的野花。贝拉死后,他在哥萨克山村徒手抓住了一个杀人犯。随后他成了一个在枪林弹雨中都不觉得刺激的“预言家”。后来他死在从波斯回家的路上。

皮巧林的故事是在两种“反思”中同时进行的,一种反思是皮巧林自己在日记中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反思和忏悔,一种反思则是读者在阅读中势必会对这个损人但不利己的人物进行的批判和惋惜。

莱蒙托夫最后完成的一部长诗《恶魔》是他在中学期间就写出初稿,后陆续修改了五稿后定下的。长诗描写一个恶魔被流放后,爱上并诱惑了高加索的美女埃玛拉公主。可是,当恶魔吻公主时,娇弱的公主却被它的毒液杀死了。于是,傲慢、孤独的恶魔又孑然一身,没有期望,也没有爱情,只是在宇宙间独来独往。诗人死后15年,1856年别林斯基整理发表了这首诗,并认为“《恶魔》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我把它背诵给别人听,也背诵给自己听,我觉得它里面有真理、情感和美的世界”。《恶魔》就像一个寓言故事一样讲着莱蒙托夫一生最关心的问题:俄国优秀青年的生命在无聊中空耗,热情在无目的中销蚀,男性们口含毒液四下里寻衅,女性们由于他们高傲而又忧郁的眼神而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爱情既是真诚也是游戏,既是唯一可以追求的现实,也是肯定没有结局的虚无。最后死水般的生活似乎在他们好斗的挑衅中被搅起了几圈波澜,但除了几个卑微小人的恼羞成怒和几次催人泪下的情人告别,几位年迈父母的牵肠挂肚和几个高傲军官的颐指气使,生活并没有真正改变。

莱蒙托夫还曾为纪念1812年俄国卫国战争而写过一首诗叫《波罗金诺》,诗中一位老兵用朴实无华的生动口语,向年轻人讲述了那场伟大战役,并向年轻人责问道:“我们那个时代的人们,全不是如今这个样子,我们是武士——绝不像你们。”《当代英雄》仿佛就是对这位“老兵”代表的一种回答:我们是当代的“英雄”,令人憎恨也令人同情的“恶魔”型人物。“我们这一代人的未来不是黑暗就是空虚,同时我们在认识与怀疑的重压下,早已经在无为中一天天地衰老下去……”(别林斯基)

“英雄”必须整天面对的卑俗凡人

皮巧林这个“当代英雄”之所以还可被称为“英雄”,并不是因为他与古代的英雄一样,立下过什么业绩或具有怎样过人的能力,而主要是由于与这个不像英雄的怪人皮巧林比起来,他周围的各种俗人更显得卑微凡胎。在《当代英雄》一书中,皮巧林主要与五个男人有过值得记录的交往,他们分别是二级上尉马克西姆·马克西米奇、走私海盗杨柯、士官候补生葛鲁式尼茨基、医生魏涅金和中尉乌里奇。

马克西姆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个皮巧林的旧朋,也是贝拉故事的叙述者。在我们还没有对他有熟悉感之前,我们先与书中的“我”一起,看到了这个五十来岁的老兵的世故的一面。他一眼就看出“我”是新到高加索,从而以一种“尊贵”的态度告诉“我”他最近连升了两级。在他终于在“我”的央求下慢条斯理地讲述皮巧林与贝拉的故事时,他谈到自己曾极为羡慕皮巧林征服贝拉这个鞑靼姑娘之心的本事,他一方面说自己像贝拉父亲一样地爱她,另一方面也轻声埋怨贝拉死前竟没有说一声谢谢;他一方面对皮巧林式的“变心”和“忧郁”感到不能理解,另一方面曾“为了礼节的缘故”不断试图安慰因贝拉之死而哀痛之极的皮巧林。他对皮巧林走后一直没主动给他音讯感到“很不快活”,但同时又情不自禁地讲述皮巧林的故事,为了“掩饰悲伤的回忆”。总之,我们在最初很可能对书中“我”的这个问题感到突然:“你们承认吗?马克西姆·马克西米奇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第二个短篇以马克西姆的名字为题,讲的是皮巧林与马克西姆再度相遇。马克西姆在听说皮巧林要经过时,惊喜过望,不仅焦急等待,而且让皮巧林的听差马上去找他。但是听差一去不回,马克西姆也因为公务在身,不得不离开。在马克西姆走后,“我”终于见到了皮巧林,而马克西姆也突然折回,极为激动地想以拥抱表示自己遇到旧友时的狂喜,但没想到皮巧林只是很冷淡地伸出了手,并极为敷衍地与他说了几句套话,然后就急于赶路。情急中马克西姆说出了贝拉的名字,但皮巧林仅在瞬间就脸色变得更苍白,然后也就若无其事地客套辞别。为了皮巧林而“第一次”延误了公务的老马克西姆显得十分伤心和恼怒,他抱怨自己这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头子不配追随高贵而骄傲的年轻人”。我们在这一段重逢里充分领教了皮巧林式的极端冷酷无情和傲慢无礼,并对老马克西姆被拒绝的老朋友深情而感到十分同情。

不过《当代英雄》结尾,在皮巧林记录了自己与赌徒乌里奇的交往后,他回忆道:他亲眼目睹了写在乌里奇脸上的死状,然后他果真被一个喝醉了的哥萨克差点砍成两半,这个“凶手”实际已失去理性,把自己锁在一个屋子里。皮巧林为了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只身从窗户里猛冲进去,使没有料到会从这方面攻击的罪犯当场被擒。经过了这样的一些事后,皮巧林回到要塞,他试图与马克西姆聊聊自己的经历和目睹的一切,但是马克西姆不仅不懂什么是“定数”,而且在皮巧林的尽力解释之后,也只能含糊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并认为乌里奇虽然倒霉和可怜,但也是“命该如此”。对皮巧林这个喜爱怀疑一切的人来说,马克西姆式的“宿命论者”与乌里奇式的嗜钱如命者一样,喜欢把一切人间悲喜都视为“命该如此”,他们已不再有信念和高傲,不再有欢欣和恐怖,除了在想到死的时候有一点不由自主的畏惧,他们就不再有任何真正的精神生活,因而皮巧林放弃了谈话。虽然马克西姆是个值得同情或尊敬的人,但他永远不可能在精神上与皮巧林进行正常的对话。

如果说马克西姆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在心智上缺乏基本的水准,那么士官生葛鲁式尼茨基却是个在教养上符合上流社会习俗,在品性却远不如生性有些愚钝的马克西姆的卑俗小人。尽管《当代英雄》对这个人物着墨较多,但主要也是通过一些典型性格特征加以揭露。比如葛鲁式尼茨基最初一直向玛丽公主掩饰自己低微的地位,然后在被提升为军官后变得得意忘形,为等那第一套新军官服而忘乎所以,仿佛一旦穿上这崭新的军服,自己与玛丽公主的美貌和富有就从此门当户对;比如他在听玛丽公主极为一般水准的唱歌时目不转睛,一副忘情的神态,但随后他那一串“像赞美大自然”一样的讨好话听得玛丽连连打哈欠。在社交场合,他每次都自以为是地暗示玛丽的谈话伙伴或舞伴快点“让开”,让他这个“第一情人”登场,但因此反而使得追求“公正大方”的玛丽感到他实在是自私自利。在发现皮巧林的魅力胜过自己之后,葛鲁式尼茨基狭隘的嫉妒心大发,盯梢、“捉奸”、散布谣言,直至决斗中的一副凶狠模样,都充分显示了这个卑鄙灵魂中虚荣、愚蠢、狭窄、狂妄的本质。虽然他在最终不得不面对皮巧林的枪口时也有一副极度恐惧畏死的胆怯面孔,虽然他最后成为皮巧林枪下一具鲜血淋漓的尸首时也多少唤起我们这些读者对一个卑微灵魂的基本同情心,但像葛鲁式尼茨基这样的青年的确在任何社会都是令人厌恶的小人。

与一副小人嘴脸的葛鲁式尼茨基相比,医生魏涅金显得与皮巧林最为投机,为人处世的风格上也绝没有小家子气。他们的私下交谈中也常出现一些颇为深刻的话题,比如“信仰”,魏涅金说他只相信一件事,就是“迟早我要在一个美好的早晨死去”。于是皮巧林告诉他,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信念,“就是在一个极龌龊的夜晚我有过诞生的不幸”。虽然皮巧林发现他与魏涅金之间可以进行比别人更聪明的谈话,但两人“常常聚在一起,非常严肃地谈论抽象的题目,直到彼此都觉察到互相在欺骗为止”(P82)。如果说葛鲁式尼茨基之流喜欢上流社会惯有的感情游戏,那么魏涅金擅长的是智力游戏,由于研习医学、了解科学,所以他的言谈举止都更实际,唯物和平和,但他的主要生活乐趣无非是借上流社会的各种社交机会,与一些聪明人进行一些令人愉快的谈话而已。

当皮巧林与葛鲁式尼茨基的矛盾越来越深,围绕着皮巧林的各种流言蜚语越来越多的时候,魏涅金在每一个关键的场合和机会都对皮巧林进行过必要的询问和提醒。但总体而言,他是整个决斗场上自始至终的“看客”,他既希望事态继续向前发展,是什么就接受什么,又希望事态不要朝可怕的方向发展,到最危险处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理性踏住。但当葛鲁式尼茨基在决斗场上首先举起枪射击时,他已经怕得脸色苍白;在皮巧林被击中膝关节,回手也击中葛鲁式尼茨基时,医生不再愿意与皮巧林说话,“而且怀着恐怖转过身去”。皮巧林为此耸了耸肩膀,并在日记中写道:

这就是人类啊!他们都是这样;他们就知道一挡行为的种种卑劣方面,可是没有别的出路时,他们却帮助、怂恿,甚至赞许它,但随后则洗净两手并且义愤填膺地离开那个有勇气自己负起全部责任的人。他们都是这样,就连那最善良的、最聪明的……(P156)

皮巧林的这段分析,可谓对魏涅金这类“好人”的深刻解剖,虽然这些人举止得体、有道德感、心脑清醒、思维敏捷,但他们在社会生活实际所起的作用是值得审视的,由于识时务和追求自身清白,这些所谓传统社会精英也往往在并不光彩的事件中推波助澜,充当一个个重要角色,事后则又绝不承担责任,而是冷冷淡淡地离开。

除马克西姆、葛鲁式尼茨基和魏涅金之外,杨柯是一个介入走私的海盗,他为了与心上的女友私奔,一边设计害死皮巧林,一边盗得他余下的财物,而中尉乌里奇则是在战争的枪林弹雨中还与皮巧林讨论赌局的赌徒。在这些人中间,不仅皮巧林的精神优势和目光敏锐十分明显,而且他明显地以自己独特人格和风格影响着周围人,引起他们的羡慕、嫉妒、叹息或难忘的人生回忆。当然,皮巧林最成功的影响,可能还在于他被女性们所特别吸引。

渴望精神恋爱的俄国妇女

“英雄”往往更渴望“爱情”。在《当代英雄》里,皮巧林爱上或者说诱惑了三个不同的女性:贝拉、维拉和玛丽公主。这三位女性心中唯一的至爱都是皮巧林,但皮巧林并没有因为她们任何一个人的挚爱而尝到爱情的甜蜜。

贝拉是一个鞑靼老土司的小女儿。皮巧林在她姐姐的婚礼上遇到了她,这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材苗条,眼睛像一只山羚羊那样黑,照彻人的心灵。当她主动为皮巧林唱起民歌时,不仅皮巧林听出了神,另一个名叫卡比基的商人也直勾勾地凝视着她。卡比基有一匹上等好马,一直引得贝拉的弟弟,一个放荡少年亚沙玛特的极其羡慕。亚沙玛特主动提出用自己的姐姐贝拉与卡比基交换他心爱的马,卡比基犹豫了很久,慑于土司的报复没敢答应。这事被皮巧林知道后,引起了他猎奇冒险的兴趣,于是他设计用偷到的卡比基的马与亚沙玛特换得了“手脚都被捆着,头蒙在一副面网里的”贝拉。被绑架的贝拉起初“怯生生地就像是一只野羚羊”,她虽没有马上就范,但也没有因为想家而日渐憔悴,而且逐渐学会了俄语。皮巧林不断地向她送去各种各样的礼物,“起初她一言不发,傲慢地把礼物全推开去”,然后“依然郁郁不乐,低声地唱着自己的歌曲”。当皮巧林问她是不是爱上了自己部落的人,一定要想回家的时候,她摇头、叹气,用像炭火般的眼睛久久凝视着皮巧林。她听皮巧林说“预备牺牲一切来使你欢乐”时,脸上就出现妩媚的微笑,但当皮巧林要动手吻她时,她又“娇弱地防御自己”,颤抖地承认自己是俘虏,是奴隶,“当然,你能够强迫我”。于是皮巧林又一次派人给她买了一大批各式各样的波斯料子,然后“决定了最后一计”。他吩咐手下人备马,整好行装并带上武器,走进了她的房间,告诉她自己因为爱她而不顾一切地把她弄出来,本以为……既然一切都错了,那么再见吧,你留下来做一切财产的主人,或者回家,我皮巧林只能惩罚自己,从此浪迹天涯。如果哪天皮巧林被砍或被击,希望你能想起我并饶恕我的一切。于是,“贝拉突然跳起来,痛哭着,搂住他的脖子”。后来她还承认自己从认识皮巧林的第一天起就经常梦见他,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她心里留下那样的印象。

虽然皮巧林在赢得贝拉真爱的过程中还是颇费了一番工夫,但一切看起来还是太容易和简单,不仅出远门回家的贝拉的父亲被四下追逐马贼亚沙玛特的卡比基杀死,而且贝拉也很快就失去了她原有的野性难驯和思乡情结,变成了一个任皮巧林打扮的“玩物”。她在事隔很久后才听说父亲的死讯,“她差不多连着哭了两天,过后也就忘了”。于是皮巧林的热情也随着贝拉的被驯服而迅速消退,他开始整天整天地出门打猎,对贝拉的态度也愈来愈冷淡。就在这时,卡比基无法抑制自己占有贝拉的旧念,趁皮巧林出门打猎而来劫持贝拉,皮巧林发现后马上策马追赶,马腿被皮巧林击中的卡比基一看劫持不成,就用刀刺中贝拉的背部,自己像野猫一般钻进森林。负了重伤的贝拉经过两天的痛苦煎熬,终于被死神夺走。皮巧林一边在她的床前给予她最后的安抚和热吻,一边在心里想她若是被卡比基抢去再被他玩腻了抛弃,还不如这样死去。在这整个凄惨悲痛的告别过程中,皮巧林的睫毛上没有出现过一滴泪珠。但是在埋葬了贝拉之后,他却病了很久。正像他在贝拉没有被卡比基劫持之前就说过的那样,他最初是因为厌倦贵族上流社会的虚伪造作而向往鞑靼人的野性及自由,他初见贝拉时以为她是“同情的命运所送给我的一位天使”,但最终却发现“这蛮女的无知和单纯,跟那贵妇人的妖媚同样使人厌倦”。贝拉对皮巧林的爱情是爱情至上主义式的热恋或狂恋,她临死前心里只有对皮巧林的无数昵称和对他变心的埋怨,但她的灵魂对过早看破红尘,早已心灰意懒的皮巧林而言,的确是太无知和单纯。她不谙世事也不愿多想,喜欢快乐而又简单的生活,无论皮巧林在心里是如何地感激她的痴情,爱怜她的诚挚,他也无法在这个“玩物”上停留过久,因为他的心必须摆脱空虚。

维拉是皮巧林的旧情人。皮巧林在一个矿泉浴场再一次邂逅了她。她虽然也是个痴情的女性,但更聪明、勇敢,意志坚强,而且冷静务实。虽然她一直以来全心全意地爱过的男人只有一个,也可能永远只有皮巧林这一个,但在皮巧林再次遇到她时,她已经嫁给了“一个跛脚的小老头子”,“她是为了她儿子的缘故才嫁给他的。他很富有而且患着风湿病”。皮巧林由此想到“她尊敬他,像尊敬父亲一样——但是将来却会欺骗他,像欺骗丈夫一样”。维拉虽然在皮巧林看来有一颗奇怪的女人心,但他同时又极为欣赏她特有的明智和宽容:维拉从不勉强皮巧林发誓对她忠实,也不问皮巧林自离别以来是否爱过别人。她的爱情带有更多的宿命和悲痛。相对而言,她对皮巧林的内心也有着更多一点的了解和同情。

为了能在婚后与自己的心上人不失时机地相会,维拉告诉皮巧林必须经常光临高夫斯基公爵夫人的客厅,因为只有在那里,他们才能“合法”地、不引人注意地公开相见和交谈。但维拉很快就知道皮巧林开始与公爵夫人的女儿玛丽公主调情,于是她的嫉妒和失望、她的无奈和期盼使得她陷于极度矛盾的精神状态之中。她对皮巧林说:

你知道我是你的奴隶,我从来不能违抗你……而且我将因此受到惩罚,你会不再爱我了!至少我要珍惜自己的名誉……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这你一定知道得很清楚!……啊,我求你,不要像从前那样用毫无根据的怀疑和假装的冷漠来折磨我吧,我也许很快就要死了,我觉得我一天比一天衰弱起来……并且,虽然如此,我也不能想来世生活,我只想到你……你们男人不懂得眼波一瞬和手儿挟握的快乐……可是,我向你发誓,当我听见你的声音,我便感到那么深深的、异样的幸福,就连最热烈的接吻都不能代替它。(P105)

在这段独白里,不难看出维拉的感情世界是极为敏感、多思、纤细、深挚的,她对皮巧林的爱情极为专注和真诚,但她同时也希望珍惜名誉,不破坏已有的家庭格局。她一方面因为身得重病而自感死期不远,声音中带着撕心裂肺的焦虑,另一方面借着几个瞬间的眼波交流和幻想中的异样幸福为自己排忧解难,在枯燥乏味的婚姻牢笼里开启两扇望风的窗口。她一方面由衷地嫉妒玛丽公主的年轻未婚,被众星捧月,另一方面也在皮巧林左右开弓的周旋中满足于或尽量让自己满意于皮巧林的旧情难忘,依旧蜜意绵绵。与其说她是皮巧林的“奴隶”,不如说她也是上流社会传统习俗的驯服“奴隶”。维拉最后的举止多少有些让我们出乎意外,因为她给皮巧林留下了一封言辞恳切、坚定而又情感迷乱的长信。信上说她已经向老丈夫坦白了自己对皮巧林的爱情,并打算与皮巧林从此诀别。这段信里的确充满着高雅、深沉的维拉特点,也使皮巧林看后像发了疯似的策马向她飞去,但是马在路上突然因过度劳累而摔倒,皮巧林也因此被留在旷野里毫无抑制地开怀痛哭,从而使得夜露和山风有机会让他发烧的脑袋清醒过来,让他“认识到要追求已经毁灭了的幸福不仅无益而且愚蠢”。皮巧林心想:

我还需要什么呢?——去看她么?——为什么呢?在我们中间不是一切都完了吗?一个痛苦的诀别的亲吻并不会丰富我的回忆,而且过后只有使我们更加难舍难分。(P155)

显然,当皮巧林的思想恢复常态后,他就不再为维拉那封催人泪下的信而癫疯欲狂。如果说皮巧林熟谙维拉式的珍贵品质和致命弱点,那么维拉也十分懂得用怎样的表达才最能打动皮巧林那颗心灰意懒却又特具同情心的浪子情怀。正像皮巧林所说,他们之间的恋情既不能真正实现,又不能长久偷情,那么彼此的难舍难分就不过为生活添加了些虚假的意义,同时又空耗了彼此的青春。

玛丽公主一开始出场,也是一个不可征服的美人,像许多漂亮未婚的贵族小姐一样,她的生活内容及乐趣主要是被许多人追求,但自己却一再犹豫。在许许多多的社交闲聊和选择舞伴过程中,她一方面要细细分辨周围无数艳羡眼神中的真实含义,一方面又要处处体现自己的教育和修养。通过皮巧林的眼睛我们看到:

她的小脸蛋儿光彩焕发;她非常妩媚地说笑;她的谈话很俏皮,没有装腔作势,听起来既生动又自然;她的体会有时很深刻……我对她说了一句非常含蓄的话,想使她了解我早就爱上了她。她垂下头,并且微微地羞红了。

“您是个怪人?”她稍停了一下说。向我抬起了自己的天鹅绒般的眼睛,勉强地笑了起来。

“过去我不想跟您认识”,我接着说,“因为您被一群极其稠密的倾慕者包围着,我担心在那里面会完全消失了踪影。”

“您真瞎担心!他们都是非常惹人讨厌的……”

“全都是!不见得吧?”

她凝视着我,好像在竭力回想什么,稍后她的脸又微微地红起来,最后肯定地说:“全都是!”

“连我的朋友葛鲁式尼茨基也是?”

“他是您的朋友?”她说,现出有点疑惑的样子。

“是的。”

“他,自然,并不归入那惹人讨厌的一类……”

“而是归入那不幸的一类?”我笑着说。

“当然!您为什么觉得好笑呀?我真愿意您处在他的地位……”

“什么?我自己也曾当过一次士官候补生,而且老实讲,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间呢!”

“难道他是个候补生?……”她很快地说,稍候又添上去,“而我从前以为……”

“您从前以为什么?……”

“没什么!……那位太太是谁?”

于是谈话改换了方向,再也回不到这题目上来了。(P102—103)在这一段皮巧林与玛丽公主的第一次对话中,不难看出皮巧林自然是社交高手,谈话的目的是说出葛鲁式尼茨基的候补生身份,离间他与玛丽公主刚刚有了些影子的恋意,并诱使玛丽公主把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来,好引起葛鲁式尼茨基的醋意大发。反过来参与对话的玛丽小姐也非社交新手,她显然依仗自己的背景、出身、教育和素养能够随时随地显得出语不凡、大方得体,该笑时笑,该羞时羞,笑时仪态万象,羞时千媚百娇,但与此同时,她也是极有心计的姑娘,尤其在谈到追逐者和意中人的话题时,她不由地透露了对葛鲁式尼茨基低下身份的大吃一惊和故作镇静,显然她也是很在意情人的身份的,但在表面上她又不愿露出自己的入俗之见,所以她及时扭转了话题。

在玛丽公主逐渐落入皮巧林的陷阱,开始真心爱上他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十分可爱的俄国贵族小姐,尤其当她爱得满含热泪央求皮巧林表白爱情,当她没有得到答复而风驰电掣般奔回家,当她在众人面前显得异常欢乐,想让所有人都以为她获得了理想中的爱情……时,她有一个年轻姑娘的正常热情、幻想式追求和抑制不住的虚荣心。等到她最后在皮巧林摊牌正式说他不爱她时,这个已经被异常爱情弄出了一场大病的大家闺秀,还是能十分坚强地说出:“我恨你……”从而使得皮巧林能够“谢了谢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就走了出来”。试想她若是这时突然尖叫一声昏过去或放声痛哭,那么皮巧林最害怕的“难舍难分”又会持续一段,等待彼此都有台阶下场。但是玛丽的内心是同样骄傲的,她有那种自信,她的生活远远没有结束。因而,贝拉会因为对皮巧林的爱而丧命,维拉会因此而出走,而玛丽会在一场大病后痊愈,并决定重新开始。

这三个女性与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达吉雅娜一样,十分光彩夺目,但莱蒙托夫延续了普希金式的浪漫热情和直抒胸臆,同时也创立了自己更具阴郁悲剧色彩的写作风格。在《当代英雄》里,莱蒙托夫更多地运用皮巧林的独白,对他所见到的世态进行直露而又内带嘲讽式的批判。比如关于贝拉、维拉和玛丽这三个女性的共同特点,皮巧林曾反省道:

一件事情总使我觉得奇怪:我从来不曾做过我所恋爱的女人的奴隶;相反,我却永远对她们的意志和内心具有一种无敌的威势,虽然绝没有存心那样做。这是什么道理呢?……(P93)

皮巧林认为原因可能有三个:女人们总是怕失去,男女之间有相互的吸引,或“压根就没碰到过一个性格顽强的女人”。对此,皮巧林在其他场合也一再通过自白,强调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自己“很久以来就不是用心,而是用头生活着”(P143),强调自己喜欢“嘲笑世界上的一切,特别是情感”(P107)。这个上流社会的浪子之所以对他所诱惑的女子总是到手了就不再有兴趣,除了满足自我虚荣的陋习恶念,也由于这些女子们总想当情感的奴隶,在感情的游戏或在激情的漩涡中动不动就昏迷了自己,并希望心上人与自己一起昏迷,一起为“爱”而不顾一切地投入自己。

大部分俄国姑娘所憧憬的只是精神恋爱,其中并不掺杂结婚的念头;而且精神恋爱是最令人烦恼的。公主似乎属于那种想使别人娱悦自己的女人;如果她在你身旁只待了两分钟便感到厌烦,你就要无可救药地毁灭了:你的沉默应该引起她的好奇心,你的谈话应该永远不使她的好奇心得到充分满足;你要每分钟都激动她;她会公然为你轻视别人的意见十来次,而且把这称为牺牲,同时为了在这件事上报偿自己,她会开始折磨你——随后她将言简意赅地说她不能忍受你。如果你在她身上占不到优势,那么就连她的第一次接吻都不会给你再吻一次的权利;她会恣意向你撒娇卖俏,但是过不了两年,她便服从母亲的旨意而嫁给一个丑八怪,并且开始使你相信她是不幸的,她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你,然而老天却不愿意她跟他结合,因为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士兵外套,尽管在这件厚的灰外套下跳动着一颗热情而高贵的心……(P90)

皮巧林对葛鲁式尼茨基的这番话除其故意激怒对方,从中取乐的恶作剧意图外,也可算是皮巧林用“头”生活,用大脑思考和剖析俄国姑娘通病的精彩表述,俄国姑娘们所憧憬的“精神恋爱”是与她们的真实婚姻相区别的,她们一方面在终身大事上屈服于家长们“门当户对”的安排,另一方面在恋爱的感情生活里充分利用上流社会的所谓“教养”而寻求精神刺激。她们在借助口语和身体语言的精神恋爱中随意挥霍自己的教育和修养,但她们特别上心或用心的并不是明辨打情斗俏中的虚情和假意,而是征服或被征服、控制与反控制的权力游戏。因此,当皮巧林用“头”去反思那些斗智斗勇的社交、热泪滚滚的情书和情意缠绵的交谈时,他看到的只是高雅、端庄掩饰下的矫揉造作和自以为有趣。也正由于这种无情的解剖,使得皮巧林在埋葬单纯的贝拉时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反而现出奇怪的笑容;使得皮巧林在追赶绝望的维拉时忽然醒悟其实并没有追赶的必要;也使得皮巧林在玛丽公主面色苍白、恼羞成愤的“我恨你”面前赶忙答谢,弓腰退回自由之身。

如果说皮巧林这个“多余人”代表了一种新的社会意识的觉醒的话,那么他周围的女性在品性和气质上并不亚于他的天性,但在思想和追求境界上却实在是不能与之并驾齐驱。在这个问题的解剖上,莱蒙托夫超越了普希金,并很可能影响了后来契诃夫的创作。

成熟理性的自我观察

皮巧林的忧郁和孤独仿佛是注定了的。他周围的男子或卑屑狭隘,如葛鲁式尼茨基;或粗野蛮横,如卡比基;或忠厚愚钝,如马克西姆。而他周围的女性虽然比男性更具有纯真和坚定的品性,但大都也脱不了历史造成的幼稚和入俗。皮巧林与他们比起来,的确有思想深度和广度上的优势,有勇于承担和勇于创造的积极,也有敏感同情、洞察世态的清醒。但另一方面,他也是先天不足和囿于己见的,他也有着洗不净脱不掉的上流社会恶习和好高骛远的青年通病。不过皮巧林与一般青年的最大不同,是他对自己有更为严酷的解剖和更为清醒的体识。《当代英雄》通过他与马克西姆、与葛鲁式尼茨基和与医生魏涅金进行的三次对话,向我们描述了这个灵魂的主要经络。

在与马克西姆谈自己为什么对贝拉失去往日情意时皮巧林说:

我有一种不幸的性格:是教育把我养成这样,还是老天把我造成这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别人不幸的原因,那么我自己也仍旧不幸福……我是一个傻瓜,还是一个流氓,我不知道;只有一件事却是千真万确的,就是我也十分值得怜悯,或许更甚于她;我的灵魂已被尘世所毁,思想混乱,内心没有满足;一切在我都平淡无味;我对忧郁就像对欢乐那么容易地混熟了,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地空虚;我只剩下一个方法:去游历。……我也许会在路上什么地方死去!不过我总相信借着风雨和险恶路途的帮助,这最后的慰藉不会很快就消灭掉的。(P36)

正像皮巧林在这段独白中还记忆过的,他从小就凭借上流人家的背景纵情享用金钱所能买到的各种快乐,在厌倦这种金钱之乐后,就改而周旋于交际场中的美人,享受爱与被爱的快乐,然后就发现心灵空虚,于是开始读书学习,却发现“科学”与名誉和幸福毫无关系,幸福的人是无知的人,成名的人是圆滑的人。之后他投身社会,到高加索服兵役,没想到很快又习惯了枪弹对击中的“死亡的威胁”,贝拉这个“蛮女”就像又一段令人生厌的生活插曲一样,剩下的只有更深的孤独和更强的厌倦。

在反思自己在玛丽与葛鲁式尼茨基之间设置障碍时,皮巧林在日记中写道:

我看别人的痛苦和快乐只基于它们对我的关系,把它们当作维持我精神力量的食粮而已。我自己再不能在情欲的势力下胡作非为了;我的虚荣心为环境所压制,但是它又以别的形式出现了,因为虚荣心并不是什么别的,只不过是渴望权力,而且我最大的快乐——就是要使我周围的样样东西都服从我的意旨;唤起人们的爱恋、信任和恐惧的感觉——这不是权力的重要的标识和最大的胜利么?作为别人痛苦和快乐的原因,而没有一点这样做的确切权利——这不是给我们的骄傲准备的美好的食粮么?而且幸福是什么?得到满足的骄傲罢了。如果我以为自己比世上所有人都好,更有权有势,我一定会幸福的;如果所有人都爱我,我一定会在自己心里找到永不枯竭的爱的泉源……(P109)

在这一段里,皮巧林认为自己时不时出现的一些卑污的、情不自禁的冲动,都出自于渴望权力的虚荣,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别人爱恋、信任或畏惧自己。那么这是否是一种罪恶、堕落、不道德或丑呢?皮巧林自认,这也是一种拥有青春的、含苞未放的灵魂的饥渴,这种饥渴在不被发现或被漠然处之的时候就会以别的形式出现,它们时而是激情的宣泄,给自己或他人带来快乐或痛苦,时而是静谧中的思想,对自己和他人进行无情的解剖和分析,无论是受苦还是享乐,这些激情和思想都因此亲身体验了生活,并从中获得对自己的高度自知。因而年轻人的虚荣和骄傲、年轻人的野心勃勃或权力向往,是他们变得成熟深沉前的奔腾,是河流汇入大海前的喧嚣。皮巧林在这里既为自己为什么是“更值得怜悯”的作出辩解,也为一个社会的优秀青年描绘了真实的肖像:他们心中郁闷,渴望被理解,同时他们真诚认识自身,渴望超越现实。

在皮巧林准备与葛鲁式尼茨基决斗的时候,这次决斗在葛鲁式尼茨基看来是为了争夺玛丽的爱情,在皮巧林看来却是为了再一次试探某种生活“使命”。他想到:

所有我的过去生活都从我的记忆中流过,我不由得问自己:“我活着是为什么呢?我生来是为什么呢?……”啊,真的,目的一定有过,并且真的,命运留给我的一定是一种崇高的使命,因为我在我的心灵感到无穷无尽的力量……(P140)

他想到自己在无情的生活熔炉里已被炼得像铁一样又硬又冷,原是想为自己带来快乐,给别人带去痛苦,却结果使自己加倍饥饿和失望。如果现在马上就死去,世上也许没有人理解,无论这些活着的人说好说坏,“都将是错误的”,唯一理解他的只有他自己,因为他有双重人格,一个生活在现实,另一个则在思考并裁判它,第一个自己逼近死亡时,另一个也在想着这个自己。(P143)

在这些连魏涅金医生这个习惯玄学谈话方式的人都听得糊里糊涂的话里,皮巧林想保持自己评价自己的权利。他一方面确认自己的生命应该为了某个崇高的使命,不想庸庸碌碌地虚度人生,故而不得不在一连串的无谓生活事件中向一切人挑战,另一方面又带着极大的好奇心关注自己,审视自己的这许多荒谬言行究竟会把自身送往何处。许多评论都指出皮巧林是极端自私和冷酷的,因为他一再用别人的痛苦、悲剧甚至死亡来使自己获得片刻的快慰。但另一方面,由于皮巧林周围的人大都在皮巧林的挑战下显出了这样或那样的致命弱点,所以反而是“自私”的皮巧林使他们各自的生活越出了常规,生发出各种各样令人咀嚼的人生意味。皮巧林就像是带着毒液的恶魔,给生活注入了诱惑和毒素;皮巧林也像是生活的激素,扰翻了一团死水,激活了许多人的生活激情,而自己却要被自己掀起的狂澜打入深深的渊底,而且在不被理解的时候生命就要归入沉寂。应该说皮巧林对自己的这种命运有敏锐的预感,因而《当代英雄》用一个早已死在去波斯路上的青年人的旧日记来证明的,就是皮巧林式的成熟理性和他们极可能被误解、被遗忘、被抛弃他乡的宿命。

皮巧林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困境之中,这个困境还要通过《塔满》篇加以解释。在这一短篇里,喜欢冒险的皮巧林遇到了一个“女妖”,她故意勾引皮巧林去海边并试图淹死他,同时一个让皮巧林动过恻隐之心的瞎孩子偷走了他的全部值钱的东西,受的是女妖情人杨柯的指使。当死里逃生的皮巧林碰巧看到女妖与杨柯准备私奔,抛下了瞎孩子和年迈的“女妖”的母亲,即皮巧林刚认识的房主,他突然感到自己无意中“被投进了正直的走私者的安宁生活”,因为杨柯正准备与他的上司一刀两断,与“女妖”远走高飞去过自己的生活。而对他们遗下不顾的孤儿寡母,刚从死里逃生的皮巧林也觉得“人类的欢乐、悲哀关我什么事呢……”在这个困境中,一方面皮巧林对平凡的个人幸福和原始的个人背叛方式都感到毫无兴致,认为自己不是为这种个人目标所吸引的凡人,另一方面,他想做的大事又做不到、找不到。因而他的性格矛盾在于,我们既可以指责他这样的“多余人”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想做、不愿做,也可以发现一旦皮巧林与海盗杨柯一样为爱情私奔,或与医生魏涅金一样执著于某一专业,那么他就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激情和绝望,不会有如此深的孤独感和冷漠,那么他对社会、他人和自己的认识及解剖也就不会这样尖锐和深刻,他还是皮巧林吗?

在最后一篇《宿命论者》里,皮巧林与一个嗜赌如命的赌徒乌里奇中尉有过两次较量,皮巧林不幸言中了乌里奇的死期将至,使得这个坚信“定数”的赌徒临死前只有一句“他对!”的感叹。的确,皮巧林的所有独白,所有对社会、他人的评述都像他对乌里奇的预言那样,不幸言中!皮巧林的性格两重性是俄国一代青年人的“定数”,也是很多时代青年人相通的命运,即他们无法像古代英雄或前辈英雄那样在真实的改造或创建活动中流血牺牲,但他们却比前辈看得更多、思考得更多、成熟得更早,他们不得不在一轮轮怀疑和幻想中度过自己并不快乐但是积极的青春,因为他们能做的事在没有做之前就已经在想象中厌倦了,而他们真正渴望做的事却仿佛太难出现或根本不可能实现,所以他们只能在既鼓励自己又批判自身的孤独行为中证明自己这类人的存在,并以损人不利己的恶魔般行为向社会发起挑战。

不怕风暴的“水手”

作为“多余人”系列形象中的又一员,皮巧林所处的是比奥涅金更严酷的19世纪30年代,在这个几乎一切都不可能期待的政治高压年代,莱蒙托夫的这首《帆》表白的是皮巧林渴望而又焦灼的“水手”内心:

在大海的蒙蒙青雾中

一叶孤帆闪着白光……

它在远方寻求什么!

它把什么遗弃在故乡?……

风声急急,浪花涌起,

桅杆弯着腰声声喘息……

啊——它既不是寻求幸福,

也不是在把幸福逃避!

帆下,水流比蓝天清凉,

帆上,一线金色的阳光……

而叛逆的帆呼唤着风暴,

仿佛唯有风暴中才有安详!(飞白译)

对皮巧林这类人物的阶级分析或道德评价都是既可以成立又不切中要害的。皮巧林反映的是奥涅金这类“多余人”的未来走势,而且这种走势是开放的、自由的;思想或选择的自由,既可以是思想的偏激,也可能是选择了思想的自由“堕落”。他或者会愈来愈激进,像《帆》所暗示的,渴望在风暴中获得新生或者壮丽牺牲,这个不怕风暴的水手与高尔基《海燕》中搏击海浪、预告革命风暴信号的海燕是会重叠的,并且也可能在苏维埃的真实革命实践中继续进行“不合时宜的思想”;他或者会愈来愈消沉、颓废,不仅像奥勃洛莫夫一样躺卧不起,而且像伊戈尔一样成为“没有生活能力的寄生虫”;他还可能变得愈来愈超脱,像“局外人”一样完全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世界,连希特勒的屠杀也无法让他恐惧;或者像“守望者”一样在繁华现代都市里存在,却遁世和隐形。不管“多余人”的未来走势怎样,莱蒙托夫的功绩还在于他不仅写了皮巧林,而且写了皮巧林周围的一大批被社会认为“不多余”的人,写出了他们身上“充分发展了的缺点”和连他们自己都木然无知的普遍无意义的人生命运。与皮巧林相比,这一代青年人最致命的弱点就是缺乏真正的独立思考和自我反省,并因此缺乏真正的激情和愤怒、真正的抱负和成就。

通过皮巧林和他周围的青年人生活对照,我们还看到了一个与“多余人”命运同样跨越时空和国界的命题,即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国度里,在代表未来的青年团体里,总会出现类似的由“本分”的“优秀青年”和皮巧林这样的“激进”的“热血青年”之间的矛盾和内在紧张。如果我们把现代意义上的知识青年分为三类,他们就分别是科学技术型专家、当前政策决策的谋略家和永远站在远处反思现实的批评家。任何国家的社会发展都不断在革命和改良之间进行谨慎的选择,而多数的权力掌握者只有在推托不掉的“革命”危险逼迫下才会同意做一些迫不得已的局部“改良”。批判家们“激进”的言辞和冲击性的反叛观念,总是最早预言社会急需改进的弊端和症结,但在技术专家和谋略家具体操作了改良方法并受到嘉奖或领取大奖之后,批评家的命运往往是被人憎恨或被人遗忘。尽管渴望浪漫的美丽少女曾经向他们送去真挚的敬意和爱情,尽管空虚无聊中的“纯朴”青年也曾向他们投以仰慕甚至嫉妒的目光,但最终,“思想的力量”总不如现实的力量来得坚实和稳妥,社会的舆论也总是更多地关注数字指标和大众心态,而很少真正关心民族精神生活的质量和水准。从这个意义上讲,皮巧林虽然死得如灰如烟,但他也死在看不见的硝烟和枪击之中,他的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无法用常规标准衡量和评价,他的“英雄”称号虽含有讽刺意味,虽不会被所有人认可,但总会被一些后继的“批判家”铭记,这些人会像缅怀倒在战场上的“先烈”一样,在内心向他和他所代表的人类思想探险者、先驱者脱帽致敬。

注释:

【1】〔俄〕莱蒙托夫:《当代英雄》,翟松年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繁体字版)。文中引用仅注明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