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始于格里菲斯,止于基亚罗斯塔米。
世界上令人惊奇的电影很多,但令人省思的电影很少,阿巴斯的成就使人对电影进行重新思考。
——戈达尔【1】
一、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
〔生平与创作〕
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Abbas Kiarostami):伊朗导演,当代最杰出的电影大师之一。自1987年拍摄成名作《哪里是我朋友的家》至1999年《随风而去》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阿巴斯和他的同道们在世界电影圈刮起的伊朗旋风一直不曾停息过。法国电影导演戈达尔甚至宣称:“电影始于格里菲斯,止于基阿鲁斯达米。”作为90年代世界影坛出现的最重要的电影导演,在世界影坛,这位东方导演的名声差不多超过了同样受到西方推崇的基耶斯洛夫斯基。
阿巴斯1940年6月出生于伊朗首都德黑兰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一位房屋装潢师。阿巴斯18岁时离开家庭独立谋生,因自幼迷恋绘画,参加高考时报的是美术专业。高考失利后在交通警察部门谋了份差事,同时参加了一个补习班。第二年再次参加高考后即被德黑兰美术学院录取。上学期间,阿巴斯继续在交通警察部分工作,一般是晚上工作白天上学,总共花了13年时间才完成学业。
阿巴斯的电影艺术创作是从制作商业广告开始的。早在上学期间,他就已经开始从事广告设计,起初是平面广告设计,后来到一家电影公司的广告片制作部,从广告写作创意过渡到逐渐亲自导演广告片。从1960到1969年共拍摄150多部广告片,参加过若干故事片的美术设计工作。1969年,伊朗青少年教育发展协会聘请阿巴斯组建电影部。电影部成为了制作伊朗新电影的温床,而对阿巴斯本人来说,这同样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从1969年开始,阿巴斯作为一名导演、剧作家、制作人以及剪辑师,如一颗新星在伊朗电影业中冉冉升起。这也是“伊朗电影新浪潮”公认的开端。
1970年,阿巴斯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影片《面包与小巷》,从中我们已可洞见他日后集大成作品的艺术风格:纪录片式的框架,即兴式的表演,真实生活的节奏,现实主义的主题,而这一切都被他舒缓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之后20余年的从影生涯使阿巴斯在本国成为支柱导演,但他真正登上世界影坛、确定了其国际大导演的地位,还是在进入80年代末期以后。1987年,朴素的儿童题材影片《哪里是我朋友的家》在瑞士洛迦诺国际电影节上拿回了大奖,阿巴斯开始进入国际影坛的视野。影片的故事很简单,甚至说很琐碎,小主人公发现朋友的作业本拉在自己的书包里面,为了避免第二天朋友因为没有把作业写在作业本上,而再次被老师惩罚的后果。他逃避妈妈的约束,不顾大人的不解,沿着曲折的山路,走过迷宫般的村庄,一次次地询问,寻找朋友的家。看着他的那份急切的心情,可以体会出“朋友”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的分量有多重。影片的确无法说是惊世巨片,然而却是一篇难以忘怀的乡村散文。小主人公阿默德的形象丰富饱满,他浓缩了孩童特有的顽皮、单纯和成人很难理解的执拗,由此形成了孩子与成人之间强烈的反差,让我们看到了成人世界对孩子心灵的漠视和伤害。同时,这也是一幅生动的伊朗风俗画,土坯的房屋,青翠的山岭,闲坐夕阳里不住唠叨的祖父??对此,摄影机的注视是默默无言甚或看似无心的,但观众们却在一瞬之间最直接地看到了伊朗。
“某种共同的东西:一种简单的颜色和光线,一种特别的意义和时刻。”【2】在阿巴斯的电影镜头中,被自然而又意味深长地表达了出来。除电影外,阿巴斯还从事绘画、摄影、诗歌等创作活动。
1990年的《特写》,可能是阿巴斯自己迄今为止最钟爱的影片。影片源自一件真实事件,交叠着电影的真实与现实的真实。一个名叫阿里的穷困潦倒的年青男子,因为冒充出身富裕家庭的著名电影导演行骗而被捕。阿里并无明显的犯罪动机,他这样做一方面是出于对电影和电影导演职业的热爱,另一方面是想改变自己穷困低下的生活地位。受骗的导演一家对阿里的做法感到愤怒的同时,也被他对导演的崇敬和对电影的热爱所感动。
自《特写》始,阿巴斯沿用并发展了这一手法,有意识地模糊纪录与虚构之间的界限。1992年以伊朗大地震为背景拍摄的影片《生活在继续》(又译《生生不息》),讲述伊朗地震发生后,《哪里是我朋友的家》的导演带着儿子驱车前往地震受灾区寻找主演此片的两位小演员的过程。1994年的《橄榄树下》是关于一个电影摄制组选演员拍片的故事,而该摄制组正在拍摄的影片就叫作《生活在继续》。正是这种实与虚的交织,使观众强烈地感到所观看的影片不只是创作出来的艺术品,也是每天都在发生的现实生活。也正是由于三部作品间微妙的联系,有人将它们称作是阿巴斯的三部曲。阿巴斯经常从自己过去拍摄的影片中寻找新的创作灵感,在他的每一部新片中都可以看到上一部影片的影子,而在他的许多影片中又都可以找到他的第一部影片的影子,甚至有些影片的拍摄地点也相对固定。这一点在他的三部曲中表现得最明显。
1997年,思索生死问题的哲理影片《樱桃的滋味》为阿巴斯赢得了更大的声誉,于戛纳影展上夺得金棕榈大奖,阿巴斯成为伊朗首位获此殊荣的导演,确立了其国际大导演的地位。1999年他又推出了《风将把我们带向何处》(又译《随风而去》),荣获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从1970年的第一部影片到2006年,阿巴斯一共执导了34部影片,其中一半以上为不足60分钟的短片和纪录片,曾经赢得了世界电影节的各种大奖,堪称当今世界影坛少有的大师,并且是一位多产而具有批判精神的艺术家、摄影家和诗人。阿巴斯最新完成的电影是32分钟的DV纪录片《基阿鲁斯达米的道路》,由阿巴斯摄影作品、阿巴斯的自述、诗歌诵读、阿巴斯摄影的创作纪录片片断组成,从多个角度讲解了阿巴斯的思想、创作和生活。
〔简单中的醇厚——阿巴斯的电影风格〕
也许是一个接一个国际大奖,照亮了这位偏夷之邦的艺术家,90年代,世界各国的电影评论家和爱好者都关注起阿巴斯的影片,电影学院也把他的作品当作观摩课的必经驿站。阿巴斯的电影风格得到了众多著名导演的认同与赞赏,既有初出茅庐的新秀,也有享誉世界影坛已久的宿将。如东方电影大师黑泽明在去世前不久对阿巴斯表达出的由衷钦佩之情:“很难找到确切的字眼评论基亚罗斯塔米的影片,只须观看就能理解他们是多么了不起。”
理解阿巴斯还是要从他背后坚实的民族文化背景谈起。正如他本人曾说的,“梦想要根植于现实。”他的整个电影梦想就深深植根在伊朗这块土地上,吮吸着波斯古老哲学的养分。所以,他能够耐心且不动声色地关注人们看似极其普通的生活,然后从中挖掘出深邃的情感世界。阿巴斯是一位相当传统的东方艺术家,含蓄而深沉,朴实细腻,虽不煽情但醇香厚重,构成了阿巴斯电影卓尔不群、耐人咀嚼的韵味。
阿巴斯是一位将生活带进电影的导演,他的电影呈现最人性、最真实的故事,表现伊朗最质朴的生命哲学和生活原貌,因而也是最具伊朗本土特色的电影。真实个性和生活原貌造就了阿巴斯电影独特的韵味。他善于运用记录电影手法捕捉生活的原初状态,同时打破现实与幻象的界限;常采用即兴拍摄的方式;拒绝使用职业演员却又奉行演员至上,仔细推敲人物对话、费心与演员交流,为的是不让演员在摄影机前背台词,而是要让他们相信对话就是他们自己说过的话。“阿巴斯质朴简约的影像风格独步当代,主要原因之一是他的人物并非全靠古典戏剧的冲突原理所塑造出来,而是自在地在景框中呼吸行走,恍如邻人的非职业演员。打破一般电影的叙述结构,形式上意随兴走,更使得段落间散发着无穷情感与关怀,充满‘真’的兴味。”【3】在艺术表现上,阿巴斯电影淡化情节,常重复表现同一题材,反复挖掘同一主题,善于运用循环往复的叙事结构和开放式的结尾。这些在其成名作《哪里是我朋友的家》里已经体现出来的风格,在阿巴斯以后的创作中没有发生根本转变,而是不断地得到加强。阿巴斯还具有典型的“作者电影”特征,他经常身兼制片、编辑、导演和剪辑于一身,影片的制作成本相对低廉。
可以说,阿巴斯的电影让我们同时看到了电影最简单和最复杂的一面。他善于从最平凡的事件中揭示人类最深的情感。阿巴斯认为:“电影是一个立方体,当人们拍摄立方体的一个面时,必须想到还有其他的面和其他可能存在的边界。道理很简单,不应该忘记立方体具有六个面。现实中的事物是立体的,具有六个面,尽管我们无法同时看到它们。”阿巴斯的电影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简约的语言与深刻的观念并存,诗意化地融合纪录电影与剧情电影的表现手法,他常常通过虚构来表现真实,或通过真实来描述虚构。其质朴简约的影像风格,简单得好像是摄影机一摆,什么都可以成为电影;复杂的是其电影不断被阐释的内涵和形式,甚至引发了争论不休的关于电影本质的讨论。
阿巴斯电影的题材、故事、人物、场景多取自伊朗最质朴的乡村生活,贯穿影片的意蕴主旨是现实的人文关怀和哲理思考。他的影片往往能超越于题材、故事、拍摄地点等具体细节元素,去致力于表达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尊严、友谊、爱情、生命和死亡等具有普遍性的主题,不断重复地出现在他的不同题材的作品中。在哲学思想上,阿巴斯深受波斯哲学家兼诗人欧玛尔·海亚姆的影响,他的影片深深植根于伊朗的现实生活,同时熔铸了具有强烈东方色彩的哲学思考。除东方色彩的人文哲理主题外,诗意的影像形式也是阿巴斯电影的重要特质,阿巴斯的电影常构思于内心诗意的影像,他说道:“从根本上说,我认为影像是万物之源。我经常是从一幅内心影像开始写作剧本的,也就是说,我是从存在于脑子里的一幅影像开始建构和完善剧本的。”【4】如他描述的拍摄《哪里是我朋友的家》,最先出现的场面是:一个孩子朝着小路尽头的一颗树跑去,最后消失在山里。在拍摄这部影片之前,这个影像在他脑海里已存在了好几年,这样的影像也可以在他同时期的摄影和绘画作品中找到。他说:“我的无意识被深山和孤树深深吸引,我们在影片中忠实重构的正是这样一幅影像,山、路、树是构成这部影片的主要因素。”【5】
阿巴斯的影片打破故事与真实的界限,致力于营造一种虚幻中的真实,“影片中的情景让观众有真实的感觉,但到了某一个片段,突然由实入虚,让观众产生重重疑惑;或是在构图上,原来和真实人生极贴近的画面,变成似虚似幻,从而产生诗质的映像。”【6】阿巴斯电影既表达摄影机后的真实生活,又强调影片深沉意涵的表达;在追求电影的写实过程中,又直接面对电影创作虚幻的本质。他那来自虚幻的写实,成就了其纯朴隽永的影像魅力。其电影语言所散发的独特气质,不仅丰富了当代电影语言,还引起了人们对电影观念的广泛思考,电影理论家甚至重新回到了安德烈·巴赞的设问:“电影是什么?”美国电影评论家戈达弗雷·切尔西称阿巴斯的电影是“提出问题的电影”,英国的劳拉·穆尔维则用“不确定性原理”概括阿巴斯电影的美学特征,他认为阿巴斯的电影与其说是艺术电影不如说更接近于先锋电影,它的叙事、摄影和处理电影现实的方式更容易让人将它们与电影理论发生关联,但是又跟人们所期待的任何美学或分析框架相对立。阿巴斯的电影常使用场面——段落镜头,他反对过分分切镜头,反对过多使用特写镜头,他的创作似乎是对应纪实美学关于电影是“物质现实的复原”的最佳注解,但同时,他的电影又是“充满问题的电影”,在阿巴斯的纪录片中“问题与回答”的格式具有近乎礼拜仪式般的崇高地位。在他的故事片中,“这是哪里?”“我在哪里?”等问题同样无处不在、反复被询问,而且,阿巴斯显然将这些问题的意义延伸到了剧情之外,将个人的问题同社会、道德、哲学的问题统一起来,将感性与理性、真实与虚构、纪实与幻像等等多重元素复合交融,从而将其电影从简单的剧情和形式之中升华到哲理的高度,从而达到认识世界和人生的目的,这一切造就了阿巴斯电影简单然而醇厚的艺术美感。
二、《樱桃的滋味》: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这是一部既难拍又崇高的影片,一部既冷漠又宽宏的影片,可以看做是一曲个人自由的颂歌,反对任何形式的教条和成规。
——斯戴伐尼·谷代【7】
1997年,彩色片,片长99分钟。法国Ciby2000电影公司出品。编剧、导演、剪辑: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摄影:阿里莱扎·安萨里安;主演:胡马云·艾尔沙迪等。
〔要点提示〕
1.体会影片的纪实风格以及相应的电影语言。
2.为什么说影片具有“简单,然而醇厚与深刻”的特点?
3.以这部影片为契机,再观赏一批伊朗新电影,思考它们的共性和个性。思考伊朗电影对中国电影的启迪借鉴意义。
〔剧情简介〕
一个名叫巴迪的面色疲惫的中年男人厌弃了生命,准备自杀,在伊朗,自杀是被绝对禁止的。巴迪为自己周全地策划了自杀的后事,在一棵樱桃树下,他为自己挖了一个坑,打算在夜晚服用安眠药了结自己的生命。一切准备好之后,他开着车在德黑兰郊外转悠,想出钱找个人将死后的自己埋葬。
他开着车,循环往复,寻觅着路上陌生而合适的人选。天空灰蒙蒙的,镜头里充斥着的是一成不变的重重黄土坡,被黄土覆盖的无生命色彩的小草耷拉着,单调的视平线仿佛是巴迪晦暗心境的真实写照。他紧锁眉头,目光沉郁地目视前方,机械地转动着方向盘。镜头长而空,他几乎面无表情,可一旦发现单独的行者,便急切地上前,小心翼翼却又难掩内心激动地邀其上车来攀谈,再循序渐进地告之其想法。
他最先找到一个少年士兵。士兵听清楚巴蒂的意图后,显得紧张而不安,喃喃抛下一句“我不是掘墓人,也不去埋人”后就慌乱撞开车门跑掉了。巴蒂停下车,从车里下来绕到另一车门旁,倚着车门无奈地看着远去的士兵。士兵快速地奔跑着,遇到路边草多的地方他就连蹦带跳地跨过去,上了另一条路,继续奔跑。随后,巴迪找到的是一个神学院的青年学生,他对巴迪说,他理解巴迪,不过,自杀不是件好事,因为《圣训》和《古兰经》都批评了自杀行为。他认为杀死自己与杀死别人是同等的罪恶,劝阻他回头是岸。最后,上了巴蒂车的是一位年老的博物馆动物标本制作师,这老人为了救自己生病的孙女,决定答应巴蒂的要求。不过,老人上车后,一直试图与巴迪沟通。他详细地向巴迪叙述了自己年青时的一次自杀经历:对生活无望的他曾用绳子绕过桑葚树试图上吊自杀,结果柔弱的桑葚树被他一摇晃,一颗鲜红的桑葚掉落在他手中。他好奇地看了看,忍不住尝了尝,顿时被其鲜美的味道所打动。恰在这时,太阳从山顶升起来,美丽的霞光,青葱翠绿的大地。一会儿,一群孩子经过,请求他摇晃树枝,欢快地捡拾掉落下来的果实。老人从树上下来,把剩下的桑葚拣起来,并将它们带回了家??他已完全忘记了自杀的初衷。沉默寡言的巴迪告诫他不要试图劝阻他的自杀念头,不然他可以找其他人。老头无可奈何地应声,但一会儿又絮叨起来:“你感到绝望是吗?你不想再看看黎明时分金灿灿的太阳吗?你看到过月亮吗?你不想再看看星星吗?你想闭上自己的眼睛吗?另一个世界的人还想到这个世界上看看呢,你倒想跑到另一个世界去!??你不想再喝点儿泉水吗?你不想用这水洗洗脸吗???夏天有夏天的水果,秋天有秋天的水果,春天和冬天也都有那时的水果。没有一个做母亲的能够为自己的孩子把如此多的水果都储存在冰箱里,做母亲的为自己的孩子做的事情不会像神为他的造物做的事情那么多。你想否定一切吗?你想放弃一切吗?你想放弃樱桃的滋味吗?别这样,我是你的朋友,我求你别这样!??”巴迪沉郁的表情似乎开始发生变化。
夜晚,巴迪为自己添了件外套,并量了量体温,然后搭乘出租车来到樱桃树下。他躺进洞里,看天空中乌云与月亮相互追逐。电光闪闪,男人的眼睛里折射出一丝亮光。之后是长时间的黑画面??
银幕上再次出现亮光时,大地荡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接下来跃入眼帘的是导演阿巴斯和摄制组工作的场景。
〔赏析解读〕
伊朗新电影代表了居于电影史话语中心的好莱坞电影与欧洲艺术电影之外的一种独异的存在,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就是这个存在的代表,而影片《樱桃的滋味》则是阿巴斯电影的代表之作。
影片通篇讲一个人准备结束生命的活动,可能略显单调,也较导演从前的作品抽象,但这确实堪称阿巴斯电影生涯的顶峰之作,洋溢着无与伦比的诗意情怀和哲学思考。它虽以自杀为主线,却并不是为了表现厌世,而是以死亡作切口,更深入地体察生命的意义。
(一)对影片主题的理解
这是一部哲理影片,借着这个简单的自杀故事阿巴斯表达了对复杂的生死问题的哲理思考,表述了对人生“限制和自由的矛盾”深入体悟。
主人公开着汽车寻寻觅觅,这在阿巴斯的影片中不是第一次,《生命在继续》中主人公也开着车不停询问路人两个孩子的消息,他担心他们在地震中丧生。《生命在继续》主人公寻找的是生的希望,而《樱桃的滋味》中这位巴迪先生却在寻找死的希望。
影片中,主人公巴迪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的方式,影片并不关注自杀的原因,而是以纯粹的形式直面生命与死亡,电影命题自始至终穿梭在宗教与哲学之间,关注死亡、舍弃、罪与可能性的对抗。在片中,自杀不再是一个戏剧性的行为,而是上升到哲学意义的层面。海德格尔说过一句名言:“向死而生”,这句话很凝练地道出了人的此在状态。生命与死亡,快乐与悲哀,希望与绝望,影片用土灰与绿色、人生的重负与樱桃的甘甜进行阐释。当片中的老者在日落时分提到“樱桃的滋味”时,人们看到画面前景的阳台上第一次出现了妇女和孩子的形象,以及他们身旁的绳子上晾晒的红色衣服。在影片的结尾,长长的静默黑夜后,跃入画面的是生命的回归,阿巴斯用美妙的全景镜头拍摄了生机盎然的葱翠绿色,完美地实现了影片的色彩解放,一直干枯的树木充满生机勃勃的活力。“让生与死面对面。”【8】伴随死亡表述的是对生命的永恒礼赞,这就是影片的主旨,也是阿巴斯电影一贯的主题。在《生命在继续》中,人们被带到一个在地震中遭到毁灭的村庄,亡灵在废墟上空徘徊。然而,影片的主旨是表现废墟中生命的力量,生命在继续!阿巴斯说:“事实上,当我与这悲惨事件保持距离了之后,我所看到的不仅是‘死亡’,更惊讶地发现的是‘生存’!‘死亡’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实质上的价值,而我们所看到的这些被埋在瓦砾中的幸存者时,那种生命的反映竟是如此强烈。”因为死亡,我们需要对我们的生命负责任,死亡帮助我们把握住了生命,死亡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生活的意义。
影片的另一个主旨是表述对人生“限制和自由的矛盾”深入体悟。在片中,巴迪为什么选择死亡?影片没有说。影片自始至终没有试图探究主人公巴迪为什么打算自杀,阿巴斯直接赋予他选择死亡的权力。在阿巴斯看来,“在上帝和社会准则看来,选择死亡是人类能够拥有的惟一特权,因为我们生命中的一切在我们出生时几乎都已注定:我们的出生日期和地点,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家,我们的国籍,我们的文化??”【9】人无法选择生,但这能说明在出生之外,我们就是自由的吗?
在阿巴斯为我们虚构的故事里,阿巴斯把这个假设推到了极致:主人公巴迪是一个为死而死的人。“自杀的可能性让生命成为一场旅行,而回程车票总是敞开的”,阿巴斯说:“这就是推动我拍摄这部电影的原因之一。”【10】为拍摄这部影片,阿巴斯曾做过一个80名有自杀倾向的人的统计,惟一的出路就是:证明活下去的欲望比死去的愿望更强烈。当自杀的决定成为一种可能时,我们会因此感觉到对自己的生命负有责任。巴迪最后找到的博物馆的标本制作师是一个老人,他目不识丁,长时间在沙漠上生活,渡过了很多流浪的时光,但生活教会了他一切,他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有生命的经验,他说的话是最重要的:“是生命,太阳落下,太阳升起??”他已达到了无拘无束、宽容豁达的人生最高境界。他说的道理虽浅显,但足以拯救巴迪濒临绝望的心灵:“你感到绝望是吗?你不想再看看黎明时分金灿灿的太阳吗?你看到过月亮吗?你不想再看看星星吗?你想闭上自己的眼睛吗???你不想再喝点儿泉水吗?你不想再尝尝樱桃的滋味吗?”正是面对这种心灵的沟通,巴迪脸上死亡的忧郁不再那么浓重,他开始注意夕阳的美,他甚至仔细地为自己量体温加上外套,躺进自己的“墓穴”中时巴迪的眼中看到的是闪烁的夜空。
在这部电影中,自杀表述为一种自由的限度。影片的主人公巴迪,用阿巴斯的话说:“就像人们在建筑材料上描绘的一个浮雕。”影片没有为我们谈论他和他所遇到的问题,没有讲述他的故事,于此回避了他与观众之间的全部情感关联。但即使是巴迪,他也无法自由地选择死。否则他何必为安排自己的后事而大费周章?所以与其说他是在寻找一个助他完成自杀的帮手和见证人,不如说他需要一个沟通者,一个对他的行为作出评价的人。
因为出生,我们有了选择死亡的权力,又恰恰因为出生后的经历,我们努力放弃这个权力。我们可以是悲观主义者,但活着不能没有希望,因为生活中还有“樱桃的滋味!”阿巴斯用一颗樱桃的想像将我们从这永恒绝望中解救出来。樱桃之轻与生命之重,生之艰难与生之快乐,因着阿巴斯的诗意想像而联系在一起,令人产生无限遐思。
(二)片名意蕴
在影片中,“樱桃的滋味”出自巴迪求告的一位历经生活沧桑,睿智而善良的老人之口,他给巴迪讲述了年青时的经历:当年他也曾想自杀,却在爬树系绳的时候品尝了几颗美味的桑葚。桑葚的味道令他怀念起人生的种种美好的况味,并因此打消了赴死的念头。之后他又以“樱桃的滋味”对应人生中所有的美好。樱桃的滋味和桑葚的味道,在片中是作为一种诗意的意象,表达生命感悟的主题。
整部影片的四百多个镜头,只有最后的十几个镜头我们才看到花朵的五颜六色,树木草丛的郁郁葱葱,而这些大自然的本真色彩在这之前都被阿巴斯用滤光镜滤去,只剩下一片灰黄,这种令人压抑窒息的主观色彩与主人公一心求死的灰色心境相映衬。而在影片的结局,阿巴斯将滤光镜从眼前除去时,豁然开朗的感觉是那么奇妙!原来起初所见的满目荒凉其实是那样的绿意盎然。生命的味道本身存于我们的身围,我们只是被某些东西欺骗了眼睛而已。
(三)影片的影像风格
阿巴斯电影的影像语言独具风格,着力于“寻找简单的现实”,其影像风格质朴简约。多使用单个远景长镜头和近景镜头,以记录电影的风格还原生活的真实感。
使用长镜头拍摄的全景画面是这部影片最突出的特征。例如片中有一个长达4分钟的静止长镜头中,巴迪的车在环形的盘山公路上缓慢移动,画外传来那位标本制作师苍老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山路的意象一次又一次不断盘旋着出现在我们眼前,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漫长而痛苦,但阿巴斯觉得我们不该因此而放弃,即使一条路不通,还可以再有选择。这个镜头结束前,老人将巴迪引上另一条路,巴迪说:“我不认识这条路。”老人说:“可是我知道这条路,它更长,更美好,也更漂亮。”这位历经生活沧桑、睿智而善良的老人将巴迪引向了新生之路。在这个段落镜头里,巴迪转向了一条“更长更美好”的路——生命在继续。
在拍摄这些大全景画面时,阿巴斯极讲究构图的层次,光影的和谐,如影片即将结束时的一个大全景镜头,后景是美丽的落日和夕阳下宁静安详的城市,前景是主人公巴迪,他的脸上不再有死亡的气息,而是深深的对生的眷恋。整幅画面稳定细腻,像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绘画,体现导演兼具了画家的敏感和诗人的气质。
(四)影片的结尾
这部影片采用了开放式结尾。影片的结尾是:巴迪安静地躺在自己挖好的墓穴里,仰望天空,直到黑夜降临。然后,是长长的黑色画面。等到光明再现时,画面上出现的却是摄制组工作的场景。
我们无法了解在巴迪背对观众时是否吞服了安眠药,因此,当他躺进墓穴里仰望天空的时候,谁也说不清他在第二天清晨是否还会醒来。并且,阿巴斯有意在影片的最后再加上一组游离戏外的工作镜头,一锤打破了自己精心营造的生死玄关,给观众留下的是不尽的猜测和思索。
这也是阿巴斯电影常见的叙事手法。阿巴斯认为“导演应该让自己的影片处于一种未完成状态,以一种观众能够完成并带来他们自己的想像的方式”。
附录一 阿巴斯主要电影目录
1.1970年《面包与小巷》,10分钟黑白短片。
2.1973年《经历》,黑白片,片长60分钟;阿巴斯编导。
3.1976年《结婚礼服》,彩色短片。
4.1977年《报告》,彩色片,片长112分钟;阿巴斯编导。
5.1983年《公民》,彩色片,片长52分钟;阿巴斯编导。
6.1985年《小学新生》,彩色片。片长85分钟;阿巴斯编导、剪辑;影片获1986年德黑兰国际电影节评委会特别推荐奖。
7.1987年《哪里是我朋友的家》,获1987年德黑兰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最佳录音奖、评委会奖;1989年瑞士洛迦诺国际电影节铜豹奖、评委会奖、费比西特别推荐奖;1989年戛纳国际电影节艺术电影奖。
8.1990年《特写》,获1990年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魁北克影评人协会奖。
9.1992年《生命在继续》,获1992年戛纳国际电影节罗西里尼人道主义精神奖、金摄影机奖。
10.1994年《橄榄树下》。
11.1997年《樱桃的滋味》获1997年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大奖。
12.1999年《随风而去》获1999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附录二 参考文献
1.阿巴斯著:《特写:阿巴斯和他的电影》,单万里译,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2.闻天祥著:《告别大师》,知书房出版社1996年版。
3.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当代电影》杂志,2000年第5期,“封面人物”——阿巴斯专题,第22-55页。
注释:
【1】转引自单万里:《大器晚成大盈若缺——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载《当代电影》2000年第5期,第23-24页。
【2】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阿巴斯自述》,单万里译,载《当代电影》2000年第5期,第29页。
【3】曾伟贞《影评大家写》,摘自叶基固《阿巴斯电影的风格特征》,载《当代电影》000年第5期,第43页。
【4】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阿巴斯自述》,单万里译,载《当代电影》2000年第5期,第31页。
【5】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阿巴斯自述》,单万里译,载《当代电影》2000年第5期,第31页。
【6】叶基固:《阿巴斯电影的风格特征》,《当代电影》2000年第5期,第43页。
【7】(法国)斯戴伐尼·谷代:《樱桃的滋味与桑葚的味道——评〔樱桃的滋味〕》,单万里译,载《当代电影》2000年第5期,第36页。
【8】《阿巴斯谈〔樱桃的滋味〕》,载阿巴斯著《特写:阿巴斯和他的电影》,单万里译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4页。
【9】(法国)斯戴伐尼·谷代:《樱桃的滋味与桑葚的味道——评〔樱桃的滋味〕》,单万里译,载《当代电影》2000年第5期,第37页。
【10】《阿巴斯谈〔樱桃的滋味〕》,载阿巴斯著《特写:阿巴斯和他的电影》,单万里译,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