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种意义上，王家卫的电影几乎是不可阐释的。原因很简单，王家卫电影如同印象派的绘画，只是表现某种特定景物在特定时刻的光影效果，只是画家主观的瞬间印象。阐释得越多，有可能会离题越远；甚而越多的理性分析，就越会背离其影像/印象的感性本质。【1】
——陈墨
一、王家卫——现代都市的印象派书写
〔生平与创作〕
王家卫，1958年生于上海，5岁时随家人移居香港。小时经常随母亲去影院看电影，还喜欢阅读经典文学作品，这些经验养成了他对电影创作的兴趣和爱好。在香港理工学院学习美术设计时他疯狂地迷上了摄影，特别是Robert Frank、Henri Cartier-Bresson和Richard Avedon这些大师的作品对他的影响尤为深刻。1980年毕业。次年，他考入香港无线电视台开办的编导训练班学习剧本写作和影视制作，结业后留在该电视台工作，在一系列的电视剧制作中担任助理和编剧。1982年，王家卫离开无线正式进入电影圈，他先做了近五年的电影编剧，撰写了《彩云曲》、《空心大少爷》、《吉人天相》、《小狐仙》、《江湖龙虎斗》、《最后胜利》等十多部电影剧本。其中，为香港新浪潮电影主将谭家明编写系列影片“黑帮三部曲”的剧本的最后一部——《最后胜利》曾获第7届（1988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奖提名。
1988年，王家卫初执导筒，把“黑帮三部曲”的第一部搬上了银幕，即《旺角卡门》。这是王家卫惟一一部在拍摄前就有完整剧本的作品。首导影片即表现出不同于一般香港商业片的电影风格和艺术魅力，获第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美术指导奖，被香港影评人评选为1988年“十大华语片”之一。
1990年担任《阿飞正传》的编导工作，该片耗资金3000万港币，历时两年，是王家卫精心构思的结晶。该片摈弃传统的戏剧式结构方式，充满了符号式的象征和隐喻，只为凸显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状态。全新的视觉形象赢得了影评界的高度评价，在台湾电影金马奖、香港电影金像奖及亚太影展中获得多项大奖。1992年初次编导MTV《讨你欢心》4分钟的片段，恰如一部精致的音乐电影，呈现出强烈的王家卫风格。1993年担任《新射雕英雄传之东成西就》的监制工作。
1994年，王家卫用两个月时间完成《重庆森林》的编导。这是一部风格化的小品式电影，具备商业电影的元素，但其表现风格带有实验性质。该片十分成功，不仅获得了电影界的好评，还引起了观众的共鸣，在日、韩、美等多国上映，成功地将王家卫推入国际观众的视野。同年，王家卫还出品了《东邪西毒》，该作开拍于两年前。《东邪西毒》不同于传统电影的剧情逻辑，也不同于传统武侠片的江湖恩仇，超常规的构思与影像语言征服了世界各地的观众，除获得台湾金马奖和香港金像奖的多个奖项外，还获得了当年度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摄影艺术成就奖。
1995年的《堕落天使》可以说是《重庆森林》的故事延续，风格上保持了王家卫的另类和脱俗，成为多伦多影展时的焦点话题。1997年的《春光乍泄》一反常态，沿用了传统的叙述形式，简单明快，获得了戛纳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得到了国际影坛的肯定。
虽然90年代就已确立的独特风格早已奠定了王家卫在电影界的位置，但对内地观众来说，真正认识王家卫是从2000年的《花样年华》公映开始的。该片以60年代的香港为背景，揣着往年情怀的旧梦，缅怀浮世缤纷的温馨，扬威戛纳电影节，获得最佳男演员和最佳艺术成就两项大奖，在各地公映时均有不俗票房。打磨5年终于与观众见面的《2046》（2003）叙述了50年后“不变”的香港，影片精雕细琢，是对自己以往电影的一个总结，又有新的开拓，带有神秘的科幻色彩。
拟定于2007年12月底在内地公映的《蓝莓之夜》（My Blueberry Nights）是王家卫首部英语影片，拥有强劲的好莱坞明星阵容，诺拉·琼斯、裘德·洛、雷切尔·韦兹、娜塔丽·波特曼、大卫·斯特雷泽恩等，是第60届（2007年5月）戛纳电影节的开幕电影。全片在美国拍摄，首度尝试和美国的摄制队合作，集合东、西方创作人才，锐意打造最强的幕后班底，成为2007年戛纳影展的焦点电影。
〔无法归类的王家卫〕
20世纪最后20年的华语电影圈中，王家卫无疑是最值得关注的电影作者之一。著名的英国杂志《声与画》评选出20世纪各个年代最重要的电影革新者，50年代的安德烈·巴赞，70年代的安迪·沃霍尔，90年代的王家卫赫然在目。该杂志评价说：“王家卫也许不是未来电影的全部，但他确实地指出了未来电影的一个方向。”王家卫是个个人直觉相当敏感的天才导演，精通多项专业技能，虽制作班底精良，但他的作品仍能呈现出强烈的个人风格。凭借其极端风格化的视觉影像、富有后现代意味的表述方式和对都市人群精神气质的敏锐把握成功地建构了一种独特的“王家卫式”的电影美学。
现代性主题——无根的漂泊
后现代语境中，特定的历史背景里，王家卫电影见证着香港民众惶惑的身份危机和迷离的寻根之旅。自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签署后，香港民众生活在“回归”的焦虑和恐惧之中，去与留，家与国，成了前途未卜的艰难选择。王家卫把香港作为自己创作的原乡，以个人的方式抓住这颗东方之珠自傲又自卑的心理。影片一扫此前香港电影界的轻松逃避之风和浅薄庸俗之气，重庆大厦、旺角、启德机场、华洋杂处的公寓、路边小摊、便利店、酒吧等标志性元素，组成了一个受着世纪末和回归双重危机焦虑的香港。香港将/已于1997年7月1日回归中国，将保持体制的50年不变。宿命般的现状成为王家卫电影中逼仄变形的生存空间，超常规的时间感受，终无所获的异域寻根等叙事的系列映射。电影中人与人的关系对应着中国内地与香港的关系，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产生了关于拒绝和接纳的复杂心态。他的影片总是萦绕着一种落寞、幽默却又不失温情的美。
其实，香港只是一个喻指，了无生机的沙漠与咫尺天涯的都市有着类似的精神内质，所以，王家卫拍的与其说是香港这座城，还不如说是现代的人。
王家卫电影的主题往往表现追寻和失落。片中人物最重要的特征是“无根性”，具体体现为人物家庭背景、社会关系的缺失和现实生活上的漂泊感，在王家卫所有的角色中，人物与社会的关系是隔离的，自我和偏执是王家卫电影人物所共有的特征。一般情况下，他们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有交流的话，那多半是与根本无法交流的人或物。所以，独白或旁白是最常见的人物台词。
王家卫的作品以人物为轴心，在不确定的生活中捕捉现代人的心理——深入骨髓挥之不去的现代感和颓废情绪。封闭幽暗的空间，恍惚虚幻的时间，孤独飘零的个人，纷乱寂寞的人生，断裂交错的情节，忙乱无终的奔波，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冷漠，表现出城市的荒原感。他的影像总是变幻莫测而又楚楚动人，表现出无所不在的漂泊感和居无定所、渴望爱情的现代情结。租赁房、旅馆/旅店，这些都不是久留之地。自我放逐的西毒，终年流浪的东邪，不断出差的苏丽珍的丈夫，处于飞行状态的663的女友，浪迹异乡的何宝荣，渴望飞翔的旭仔，向往漂流的湾仔一个个如孤魂野鬼般出没在都市阴暗的角落里。他们在寻觅，又都在逃避。这世界有他乡，人类却无法抵达生命的彼岸，无法摆脱孤独漂泊的宿命。漂泊只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寻找才是目的。为了寻找他们才不得不漂泊，寻找爱情、亲情和友情是他们“此在”的真正意义。
“你离他最近的时候也许只有0.01公分，也许他对你一无所知，也许我会成为你的朋友或知己。”（《重庆森林》）这充分表明了繁华都市的人们对情感交流的渴望。警察663叙述自己与空姐女友的情变时，自嘲为“飞机中途转站”，加强了这种距离的不可逾越。拥挤却孤独的都市，孤寂冷清的沙漠，无依无靠的异乡，看不清地址的登机证，都是香港这个殖民城市的映照。无根飘零的感觉，充分而涣散的目光，眼花缭乱的运动广角镜头泄露了现代人脆弱的内心世界，渴望情感沟通却又害怕被拒绝导致过度的自我保护直至自我封闭。借用西毒的话，就是“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绝别人”。所以，这里的人们多选择了拒绝。《阿飞正传》中上海移民阿飞拒绝了生命中的每一个女人，一心只想找到生母，找到后被生母再次拒绝，这使得阿飞彻底的无家可归了。《东邪西毒》中人们互相拒绝，欧阳峰拒绝了恋人，成为嫂子的恋人也拒绝了欧阳峰；桃花拒绝了黄药师，黄药师拒绝了慕容嫣。《重庆森林》中两位警察都被女友抛弃了，但最后好像有了新的接受者。《堕落天使》中3号父子间的隔阂对立，无名无姓的几个人物间说不清的关系，他们总是在失恋并寻找新的恋情。《2046》中苏丽珍对周慕云的婉拒，周慕云对白云的拒绝。
影片的时空特质是碎片般的、被割裂被封闭的空间，常出现“钟”的意象——对时光流逝的无谓中，透着深深的焦虑。时光的流逝，人的隔膜与寂寞，王家卫电影中的人物对时间的感受异常强烈。以他所独有的一种戏讽的、自嘲的，甚至有些絮絮叨叨和散漫的电影语言，在一种似乎断裂却又机巧的叙事中以重新结构起的时间和空间。
对根性的找寻和终极的追问是现代性的一种精神。在王家卫的电影中表现为对时间的质疑和对永恒的追问。不断地用细节去强调时间概念，像《阿飞正传》里那个著名的开场“有些事没听说过，并不代表没发生过。有些事对听的人是充满诗意的，而对经历的人却是残酷的。”《重庆森林》里对日期的反复诉说，“我们分手那天是愚人节，所以我一直当她开玩笑，我愿意让她这个玩笑维持一个月。”他每天买一罐5月1日到期的凤梨罐头，因为女友喜欢吃凤梨，而5月1日是自己的生日。这个时间的感觉完全不同于周星驰电影中的情感期限——一万年。“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东邪西毒》里经常会在事件开头指出节气，但他讲述的这些故事并没有特别的时间背景。《2046》也许是对另一个保质期的质询，2046刚好是香港回归中国50年不变的最后一年。王家卫在接受外国杂志访问时曾提到，《2046》的意念确实是他在1997年思考“是否有东西永恒不变”时产生的。《2046》是部思考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电影。
非连续性的后现代叙事
王家卫的影片往往以看似断裂的多个故事并存构成其独特风格，在叙事结构上呈断裂状态，故事与故事之间的机缘，暗合着剧中人物相遇相识的偶然。不采用单一轴心叙事，没有传统的起承转合，但这并不妨碍其故事的完整性，依靠独白来连结。在性格、遭遇的对比中，在得与失的差异和在聚与散的交错中，有对人生的感叹，充满人生的无常感。故事通常有一个主要叙述人，以中心人物构成一个辐射关系。
与现代性主题相对应的是后现代的叙事策略。王家卫是香港电影中最具有另类个性色彩的作者型导演，首次执导便以反英雄、反传统的独特风格轰动影坛。他的搭档相对固定，张叔平的美术设计，杜可风的摄影，陈勋奇/谭家明的配乐，梁朝伟/张曼玉的表演，这些形成了作品相对统一的美学色彩和影像风格。与作品人物情绪世界的展示相对应，镜头的无逻辑组接，跳动的时空，侵入灵魂的独白/旁白，颓废的虚无色彩，具有强烈的形式感。
王家卫电影中的剪辑极为快速，场面调度相对节制。快速的剪辑割裂了时间和空间，形成碎片化的故事段落，产生无中心无主题的变奏，让观众产生不知身在何处的虚幻迷惘感，没有线性的故事结构可供推理，没有类型的观影经验可资借鉴，他们只有让人物的情绪牵引着东奔西突，如片中的人物一样无所适从茫然于未来。剪辑，是一种有意识的断裂与拼贴，是对经典叙事中情节发展逻辑和故事流畅性的瓦解，是对“必然”的质疑。《堕落天使》的镜头在5位主人公的生活场景中跳切，没有惯常的逻辑，故事只因为交叉剪辑而相联。对白、独白、旁白显现了多重叙事动机。跳动不居的时空转换，多声部的话语叙述，质素各异的画面并置，撕裂了人物生活和性格的完整性，反映了人物几近分裂的精神状况。充满符号和隐语的画面显现了影片的印象派特征。大量的超广角镜头压缩了空间的深度，呈现了人物间若即若离、咫尺天涯的关系。不稳定的运动镜头喻示未来的不可知和不确定。
一个地点一次偶遇一句旁白都可以成为故事的联结点，《重庆森林》中两段几乎毫不关联的小品以短暂的画面和一段画外音顺接起来：“我跟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我对她一无所知，六个钟头之后，她喜欢了另外一个男人。”于是“另一个男人”——警察663的故事开始了。《堕落天使》以相同的警察编号联结了《重庆森林》，但故事似乎完全讲述的另外的世界和人物由两组人物互相交错的行为组成。一组由杀手串联起来的人物组合，熟悉而陌生，相互合作很长时间却从没有见过面。另一组是由窃贼串联起来的人物组合，充满叛逆色彩和冲动的纯洁。最后这两组人物在某一点上交错，他们都是一些需要相互温暖的天使。《2046》首个叙事段落以“树洞”为契点与《花样年华》的最后一组镜头相合，而人物名字苏丽珍、周慕云则更串起了《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这些都可以看出王家卫的匠心。
套用并颠覆类型电影是王家卫叙事的另一个作者个性特征。他的影片表面上都有一个类型外壳：《旺角卡门》的黑帮类型，《阿飞正传》的飞仔类型，《东邪西毒》的武侠类型，《重庆森林》的警匪类型、《堕落天使》的杀手片类型、《春光乍泄》、《花样年华》、《2046》的情爱片类型等等，但细观之下，艺术手法和文化内涵都与经典的类型叙述有鲜明的差异乃至解构。《旺角卡门》中的华仔乌蝇虽有情义，但孤立无助自身难保，不再有英雄本色。《东邪西毒》与家国道义无关，金庸笔下的大英雄们被一一解构，《重庆森林》也不再是黑道白道的斗智斗勇。他们沉浸在私人的情感漩涡之中，成为“去英雄化”叙述。同样，我们如果把《春光乍泄》仅仅看成是同志电影，把《花样年华》仅仅当作红杏出墙的情爱片，把《2046》仅仅看成是花花公子的风流韵事，那么这种理解就会失之偏颇。这里演绎的是主人公们的情感生活。《春光乍泄》完全是性别改装版的爱情故事，细致地刻画了恋爱双方彼此需要却又互相伤害。当“从头开始”不可能时，何宝荣失去了一切。《花样年华》则因冷静缓慢的镜头和内敛节制的表演而成为怀旧电影，唯美而虚无。《2046》周慕云挣扎在找回丢失的“爱的信仰”之中，光鲜外表下的情感废墟，灵肉分离的欲望诱惑，诉说着一个关于爱情神话乌托邦化的故事。所以，王家卫说：“2046”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个理想，是期望和理想，而“2047”则代表现实。从而，世俗的言情片上升到哲学的层面。这种旧瓶装新酒的类型混杂策略，消解了香港经典电影类型的精神向度，成为王家卫的独家私语。
超常规的画外音
影片的台词可分为对白、独白与旁白，是影片中最具文学意味的地方。在王家卫作品中的人物总是絮絮叨叨，自嘲自谑，独白或旁白式的画外音几乎成了一种标识。只有《花样年华》是个例外，台词甚少，弃用独白，只有三段字幕。独白可以是人物的自言自语，也可以是内心语言，这种一般不为人知的心声让观众得以逼近那个原本陌生的人物，独白段落的镜头也更具主观性。独白展示人物的动机，而这些人物的行为和动机并不一致，往往声东击西，欲擒故纵。声画的分离反过来又加剧了陌生化，使得人物的面目更加复杂不定。如《重庆森林》中每一个人都在心理说话，和自己或者香皂毛巾等物件对话，那些真实而充满智慧的语言成为故事里非常扣人心弦的一部分，角色的行为好像是可以自己掌控的，又好像是受命运支配的，有一种确定与不定之间的迷失感。《2046》中静雯出场时操练日语的那段独白，暗示了静雯对自己因不会日语而错失日本男友的追悔，与画面一同构成客观叙述，代表着静雯的纯真可爱。
相对而言，旁白是一个外在的声音。它独立于画面，显示出两个乃至多个不同的时空。《东邪西毒》几乎是一部纯粹以旁白构建的影片，形成了现在、过去、更远的过去、将来的多重时空构架。欧阳峰和黄药师的自述串起了故事，实际上以其暧昧性和不确定性出现了人物内心思想与外在行为的对立矛盾。《2046》也有大量的旁白，加快了叙述节奏，将那么多关系复杂、时空跨度较大的场面自然灵活地勾连起来，同时又间离了观众与剧情。他往往先作一番客观描述，然后通过旁白作主观议论和抒情，最后进行界定，这种叙事风格已凝为王家卫的独特模式之一。如《2046》开幕不久交待苏丽珍婉拒周慕云，两人分手后周慕云离开新加坡的往事。在周慕云的旁白出现之前一直是客观的陈述，让人感觉这是一段可靠的记忆。而旁白则渗透了周慕云的当下感受，是一段主观评述，再加上因升格拍摄而强化了的主观意味，营造了浓浓的感伤情绪，也表明了周慕云对当年人物和事件的界定评价。
大量的旁白/独白源于直接对话或沟通的失败。声画的分立丰富了影像的内涵。如《堕落天使》刚开始的段落：2号不动声色地问：“我们还是不是搭档？”，1号同样的不动声色，单我们听到的是他的画外音：“我跟她合作过155个星期，今天还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因为人的感情是很难控制的，所以我们一直保持距离，最好的拍档是不应该有感情的。”这样的处理方式让1号的发问演变成了无人对接的独语。3号的哑巴特征更是断了他的沟通之路。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王家卫不断变化着的对白、独白、旁白，让观众不断地调整视角，对白使观众进入到事件中，而旁白则使人跳出事件本身，得到一个较为冷静与全面的看法。这种频繁的转换，丰富了叙事形态，也形成了一种节奏。这种节奏需要观众的主动参与，客观上产生一种阅读障碍。《2046》中概述周慕云返港后生活就是由旁白和对白穿插构成。旁白是多年后周慕云追忆往事的陈述与感慨，直白出自己的变化。对白是将往事的记述置于现在进行时语境，增强了回忆的可靠性，加强了客观效果。灵活自由的叙述转换，既可以通过旁白的提示勾连零散的场面，加快了叙事的节奏；又通过夹叙夹议将剧情与观众间离，让观众能够冷静地思考。
二、《东邪西毒》（Ashes of Time1993—1994）——时间的灰烬
1994年出品；彩色片；98分钟；香港泽东影业出品。
原著：金庸；编剧：王家卫；导演：王家卫；摄影：杜可风；美术指导：张叔平；作曲：陈勋奇；剪辑：谭家明、张叔平；动作/武术指导：洪金宝。
主演：张国荣（饰欧阳峰）、梁家辉（饰黄药师）、林青霞（饰慕容燕、慕容嫣）、梁朝伟（饰盲武士）、张曼玉（饰西毒的嫂子）、杨采妮（饰孝女）、刘嘉玲（饰桃花）、张学友（饰洪七）
〔要点提示〕
1.注意体会影片的整体风格。
2.英文片名“Ashes of Time”有什么含义？影片的主题意蕴有哪些？
3.关注并阐释影片以人物心理为视点的超时空模式。
4.分析影片的人物关系及其心态特征。
5.如何理解影片的抒情性和写意特征？
6.注意影片的剪辑、色彩色调和音乐台词的处理方式。
〔剧情简介〕
年轻的“西毒”欧阳峰在其兄长成婚的那天，黯然地离开了白驼山，远走西陲。因为新娘嫂子是他的真心恋人。他自我流放到沙漠小镇，经营着一家旅店，结识往来的过客，甚至替人介绍杀手。
风流剑客黄药师是欧阳峰的好友，每年桃花盛开的时节，都会来看望他，并与他畅饮叙旧。欧阳峰的嫂子结婚之后并没有在白陀山庄，她所在的地方只有黄药师知道。因为欧阳峰，黄药师每年都可以找借口去探望她一次。因为嫉妒，黄药师虽然与欧阳峰关系那么好，但始终不肯告诉他嫂子的所在。于是黄药师游走在欧阳峰和他及其嫂子之间，传递着叔嫂间的心语。当年赌气嫁人的嫂子因为无尽的思恋抑郁致病。韶华已逝的她不久于人世时才领悟到：我以为我赢了，其实我输了。她托黄药师带给欧阳峰一坛“醉生梦死”酒。
黄药师迷恋着好友盲武士的老婆桃花，也暗恋欧阳峰的嫂子，还随口允诺娶慕容燕的妹妹为妻。盲武士是欧阳峰手下的一名杀手，他浪迹天涯，一心只想在失明前再见到妻子一面。为了筹措盘缠回故乡看桃花，他在欧阳峰的受命下出战马贼，一人独战数百名马贼，最终为马贼所杀。欧阳峰因为好奇去了盲武士的家乡，发现那里没有桃花，只有一个叫做桃花的女人。桃花在苦苦等待着爱恋自己的丈夫盲武士，还有自己爱恋的黄药师。但在得知丈夫身亡的消息后，她永远地离开了黄药师。黄药师为了心爱的女人，喝下欧阳峰嫂子赠予的“醉生梦死”酒，忘却了一切，只记得自己喜欢桃花。最终，黄药师隐居桃花岛，绰号“东邪”。
因为黄药师的一句玩笑话，慕容嫣/燕承受着感情被拒的痛苦深渊，终至精神分裂的边缘。慕容嫣爱上了黄药师，找欧阳峰请他杀掉自己的哥哥慕容燕，因为他阻止自己与黄相爱。慕容燕也找到欧阳峰，请他杀黄药师，因为他抢了自己最爱的妹妹。其实慕容燕、慕容嫣，只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两个身份，在这两个身份后面，躲藏着一个受了伤的人，黄药师的薄情使她变得神经质。多年之后慕容嫣变成了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剑客独孤求败。
倔强的村姑想聘杀手为弟弟报仇，可她除了一篮鸡蛋和一头驴外几乎一无所有，遭到欧阳峰的坚决拒绝。初出江湖的洪七是一名连草鞋都买不起的刀客。他答应了村姑的要求，以右手食指的代价只身杀光太尉府的刀客，而他的报酬只是村姑的一只鸡蛋。后来他带着自己的老婆闯荡江湖，加入丐帮，多年后成为丐帮帮主，人称“北丐”。
这一年的春天，朋友黄药师并没有如期出现，但收到一封白驼山的来信，大嫂在两年前的秋天因病去世。欧阳峰知道黄药师不会再来，可仍旧期待着，在门外坐了两天两夜才发现自己始终没能看清这片沙漠。伤心之余，他喝了剩下的半坛“醉生梦死”酒，其实“醉生梦死”不过是个小小的玩笑，因为你想检验自己是否已经忘记时反而清楚地勾起了记忆。最后，他烧毁了沙漠中的茅店，离开了沙漠，返回白驼山，人称“西毒”。
〔赏析解读〕
《东邪西毒》在荒漠中耗时数年，用了上万尺的胶片，在内容寓意、表达手法等方面都费尽了心思。影片的“前传”性带有溯源意味，在重新诠释江湖侠客的同时，现代人的情感追求、物质异化、生活疏离得到了充分地展示，与传统的武侠电影大相径庭。他开创了“武侠片”的新风潮，颠覆了传统的金庸武侠小说影视改编模式。严格地说，这不算是武侠电影，没有“侠”，没有“义”，连那有限的“武”也在杜可风的镜头下幻化为舞蹈。影片开场时，高亢嘹亮的音乐勾勒出英雄主义主题，与东邪西毒高山大海等形象形成互文性解析。然而，看完全片，方知原先的这点英雄主义已经被一点点消解掉了，没有家国情怀、没有道德理想、没有侠义豪情，只是一个关于时间和拒绝的故事。在江湖世界展开武力对决并锄奸是武侠作品最基本的故事模式。
（一）错乱的时空构架
影片的英译版题目为“Ashes of Time”，即“时光之尘”，说明这是彻头彻尾的关于时间的故事，寓示着刀光剑影背后的感情在时光之流中的煎熬，冲撞，进而碎裂，化为尘埃。主宰历史的是时间，留下的只是灰烬，一片模糊的影像记忆。名义上，这是东邪西毒北丐的“史前史”，是一个关于江湖、爱情和记忆的故事，美丽与荒芜并存。这出纯粹杜撰的“射雕英雄前传之前传”，是正史的二重回溯。这一切在欧阳峰顾影自怜般地喃喃絮语中渗透出来。欧阳峰落寞地离开白驼山，在大漠中搭棚建舍，以当杀手为业。南来北往的客，金钱交割的事，迷茫惘然的情。因为不经意，因为不经世，胶着的情缘直到阴阳两隔方知惜。爱恨终成千古愁，生命无语，只留下隐约的耳语述说着那段传说。抽身于现实和历史之外，宛然是对梦境的痴情造访。正是这种意识流状态，使得影片的时空表现自由裕如纵横潇洒，“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王家卫电影的时间和空间概念发生了革命性的突破，错乱的时空构架，表现出人物非理性的意识活动和作者对影片主题的最大控制。影片中的时空不再是物理意义的客观真实的时空，而是经由作者主体精神创造的主观化了的虚幻时空。《东邪西毒》中，不仅把整体时代背景置于暧昧模糊的古代，活动空间搬到旷远空濛的荒漠，而且过去、现在、过去的过去以及幻觉时空交织并存。开篇第一句台词用了《百年孤独》式的魔幻现实主义口吻：“很多年之后？？”，而紧接着第二、三句话就是混杂着现在、过去和将来的叙述。“在我出道的时候，我认识一个人，因为他喜欢在东边出没，所以很多年之后，他有个绰号叫东邪”，“今年玉黄临太岁，到处都有旱灾，有旱灾的地方一定有麻烦，有麻烦那我就有生意。我叫欧阳峰，我的职业是替人解决麻烦，就是帮助别人解除烦恼。”在这里，时间已没有绝对的意义，只有相对的坐标参照。遥远的过去尚有相对具体的地点，如白驼山、姑苏城外，其他时候都只有虚指的不知名的所在，如东方、北边、武士故乡、遥远的地方、沙漠，这些地点空间也不再具有绝对的意义，恰如片中人物所说的，沙漠后面还是沙漠。如梦如幻的时间、空间在流动中瞬息变幻，展现出复杂而感性的人性色彩。人物的感情变化影响了现在时的思想行为，掌控了叙述时空，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影片以西毒为中心视点，又旁逸出其他人物视点，形成块状叙事段落。来自画外音的内心独白或旁白则填补了闪回造成的时空沟壑。
（二）流动的情绪
本片对金庸小说作了超常规的想像发挥，是“男性心灵骚动”的史诗般的全景式影像，而“男性心灵骚动”其实正是《东邪西毒》最初使用的片名。影片开头有行字幕，“佛祖有云：旗未动风也未动，是人的心自己在动。”片中的“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峰、“东方不败”慕容燕/嫣，虽然武功高强，但他们的内心比任何人都容易受到伤害，包括几乎一无所有的村姑。他们的心灵刻着精神创伤，只要出场就倾诉着情感的失落与生存的虚无。因为心上人成了自己的嫂子，欧阳峰远走沙漠，一出场就谈论“嫉妒”、“开心”等情感类话题。因为桃花的离去，黄药师喝下的“醉生梦死”酒，只想忘了过去。这最初的起因都是因为他们太自我封闭，伤了爱人的心。因为黄药师的一个玩笑，慕容燕/嫣承受着情感被拒后的折磨，终致人格分裂。女人最大的痛苦和无助就是她所爱的人并不爱她，独孤求败的艺名成为她的情感注解。影片的意识流手法灵活地表达了情感。最为突出的是慕容嫣潜入欧阳峰房间，抚摩他的那段戏。西毒将她视为嫂嫂，而她将西毒视为东邪。这种潜意识换位，绝妙地表现了两人的孤独和渴望。
与他们相对的是洪七夫妇，因为他们够简单，够直接，够单纯。洪七会以一个鸡蛋的酬劳单枪匹马地去杀马贼，损失一个手指也不悔。最终他们夫妇一起闯江湖去了。这是片中惟一的情感亮色，作为一种理想状态。全片就是处在拒绝与接纳的情感漩涡中喃喃而语。“以前/曾经/过去，我以为？？现在想一想，？？”类似这样的句式可以找出很多，这其实是人物自己的反省和回忆，是对自我的认识，从不清晰到清晰。但这需要一个过程，往往直到其中一人失去自己所爱的人。欧阳峰的大嫂如此，桃花如此，西毒更是如此。所以说，“有些人是离开之后，才会发现离开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爱。”这就是最好的表达，也是最悲哀的表达，道出了世间男女情感的悲剧根源。
影片以情绪带动画面，镜头跳挪腾移，游走在人物之间；节奏时而滞重、时而飞快，使空间倍增不稳定感。在自然光下运用风烟云影、水的倒影、转动的鸟笼形成的动态投影，变幻莫测的流云天空，流沙飞尘扬的玄黄沙漠，还有那大片大片的红，形成油画般的影像质地，梦境般的色彩光影，与人物情绪相互映衬。如表现水的镜头，有独孤求败练剑时围转的平地直起的圆圈式波浪，有桃花临水自照时的清澈波动的水光，有西毒的梦境中大嫂所投下石块激起的波浪。还有最后，映有数位不知名的人影的平静小湖面。这里表现的实际上是人的欲望，波纹的大小暗合着心理情绪波动的大小。平静的水面倒影代表着死寂，慕容焉练剑时激起的万丈浪花，其实是愤怒的外化，之后缓慢荡漾的水面，代表了一种倦怠的心境。风平浪静只是将来的一种状态，那时，心已死，不再为情所困。武打场面的设计延续了王家卫自己的独特风格，高速摄影与抽格剪接相结合，展现了动作的神奇快捷，极具视觉冲击力。这种非线性剪辑法对《风云》、《华英雄》等新武侠电影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最具独创性的是MTV式的动画跳跃剪辑——不连贯的画面，再恰当不过地表现了时间的流失。
附录一 王家卫主要作品年表
1．1988年《旺角卡门》
2．1991年《阿飞正传》获第10届香港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摄影与最佳美术五项大奖。
3．1994年《东邪西毒》
4．1994年《重庆森林》获香港第14届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剪辑奖。
5．1995年《堕落天使》
6．1998年《春光乍泄》获第50届戛纳电影最佳导演奖。
7．2000年《花样年华》获第5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奖。
8．2004年《二零四六》
9．2004年《爱神之手》没有在大陆公映。
10．2007年《蓝莓之夜》首部非华语影片，集合了中西方的创作人才。
附录二 本讲参考文献
1．贾磊磊：《中国武侠电影史》，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
2．周星：《中国电影艺术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3．黄文献：《东方电影》，湖北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
4．李道新：《中国电影文化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5．范志忠：《世界电影思潮》，浙江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6．王志敏：《现代电影美学基础》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版。
7．黄会林：《中国影视美学民族化特质辨析》，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8．萧森：《先锋派电影导演论——世界新锐导演的电影馆》，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版。
9．高晓雯、苏静编著：《东邪西毒宝典》，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5年版。
10．葛颖：《电影阅读方法与实例》，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注释：
【1】陈墨：《生命的呢喃——王家卫电影阅读阐释》，《当代电影》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