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的里雅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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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集中营一夜

看着一列列的火车从海滨呼啸而过,我总会想到犹太人。直到现在,每当忆起20世纪50年代发往昔日旧鱼市的货车,我依然会联想到驶向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火车,头灯发出的惨淡灯光逐渐消失在东部的森林中。在我看来,犹太人和的里雅斯特是共生的,的里雅斯特为犹太人提供了安居之所,犹太人造就了的里雅斯特的现状,至少使它呈现出了我记忆中的模样。哈布斯堡王朝时代,维也纳人把的里雅斯特看做犹太人的城市,直到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

人们常说,“流亡者中一定有犹太人的身影,但犹太人中却绝少有真正的流亡者。”在的里雅斯特漂泊的150年间,犹太人大多还是快乐而成功的,可以说正是他们奠定了的里雅斯特的经济基础。哈布斯堡王朝扩张初期,即玛丽亚·特雷莎女皇执政之初,开始鼓励犹太人来此定居。当时的犹太人已成功开发了利沃诺、伦敦、汉堡、阿姆斯特丹、波尔多等诸多欧洲港口,证实了他们对环境的超强适应力和改造力。为了吸引犹太人的到来,这座大陆帝国边陲的全新商业城市制定了各项优惠政策:犹太人在此可享受到其他城市所没有的诸多特权,取消了诸多限制,免予服兵役,保障他们的宗教信仰和投资自由。那些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富裕的犹太人成为被招揽的主要目标。

犹太人在的里雅斯特建立起了自己的商业王国,并很快繁盛起来。随后到来的意大利人、德国人、英国人、斯洛文尼亚人和克罗地亚人谙熟航海技能,希腊人极具商业头脑,但这一切都建立于犹太人所创建的经济基础之上。犹太人很快就在商会中脱颖而出,成为堪称的里雅斯特经济支柱和最具影响力的行业——保险业的巨头。犹太人逐渐成为社会精英。老城脚下的犹太居住区也随之繁荣,居住区内不仅有学校,也有犹太会堂,然而大多数犹太商人并不住在那里,他们的私宅可称得上是城市时尚地标。

的里雅斯特的犹太人在文学领域亦能独领风骚,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都是犹太人或具有犹太血统,且大都出身商业世家。1797年,将亚历山大·蒲柏的作品《人论》译为希伯来文的约瑟夫·莫尔普戈(Joseph Morpurgo),其家族就是保险业巨头,该姓氏在的里雅斯特已成为财富的代名词。乔伊斯也在这里结交了许多犹太朋友,所以当他动笔创作“两个民族(以色列—爱尔兰)的史诗”《尤利西斯》时,从的里雅斯特获得的灵感完全不亚于都柏林。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奋斗,犹太人的经济势力不断壮大。早在1912年,他们就建成了欧洲最雄伟壮观的犹太会堂。会堂就坐落在市中心,圣马可咖啡馆拐角处。教友们定期来会堂参加宗教活动,会堂向教友提供犹太洁食。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踏进犹太会堂。正如旅游指南所述,它的建筑风格气势恢宏,为叙利亚—巴比伦风格,更确切地说是新拜占廷风格。会堂中央有着高耸的穹顶、城型塔,巨大的玫瑰花窗呈大卫星造型,会堂内部以金碧辉煌的圣物进行装饰。与欧洲的犹太会堂不同的是,的里雅斯特的犹太会堂并没有刻意隐藏形迹,或伪装成私宅,它就那样宏伟而又坚定地矗立在那里,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知道这是希伯来人的宗教圣殿。

1946年,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参观了这座会堂,会堂的外观看起来芳华璀璨,高耸的穹顶,缭绕的回声,无不散发着东方神韵。德军占领该会堂后,一度将其关闭,用以储存金条,所幸未遭损毁。当会堂重新对外开放时,我服役的英军犹太旅的某位牧师还曾主持了开放仪式。但当我走进会堂时,发觉它的内部已失去了昔日的魅力,结构残损不堪,藏匿的金银财宝无迹可寻,神性也日益消减。现在回想起来,我终于意识到原因所在:的里雅斯特的全体犹太人惨遭灭顶之灾,要么遭驱逐背井离乡,要么惨遭屠戮,几乎无一幸免。

20世纪30年代,厄运降临时,的里雅斯特在协助中欧的犹太人逃生的行动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当时城中约有5000名犹太人。的里雅斯特的犹太复国主义势力很强大,卡洛·莫波格担任会长的商会组成了救援委员会,协助人们将犹太移民送往码头,再由的里雅斯特劳埃德公司的邮轮将它们送达希望之乡——英国统治下的巴勒斯坦,或者至少协助他们逃往美国。

的里雅斯特因此获得了“锡安【1】港”的美誉。的里雅斯特人在圣朱斯托山腰新建了一座小型犹太会堂,以供流亡中的犹太人前去礼拜。有些犹太人停下了流亡的脚步,留在了的里雅斯特;而更多的犹太人则只是为了获得一张逃亡的船票,而不得不在此淹留数日甚至数周,这些人当中就有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1938年是犹太人命运的分水岭。在此之前,的里雅斯特风平浪静,大多数本地犹太人没有任何理由选择登船逃走,远在罗马的法西斯政府也没有对他们进行迫害,医院、慈善机构、托儿所、疗养院、奥比齐纳夏令营、法西斯青年营等各职能机构仍然运转如常。1938年之后,形势急转直下。意大利颁布了专门的种族法律,英国也严禁犹太人过境前往巴勒斯坦。的里雅斯特的犹太人这时想要离开已是走投无路,等待他们的是种族灭绝的屠刀。1943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进行到第四年时,意大利退出了德意奥三国同盟,转而与西方列强签署了停战协议。协议签署的第二天,纳粹德国就占领了的里雅斯特。数百名犹太人或逃往意大利或逃往瑞士,一小部分犹太人则一直藏匿在的里雅斯特城直至二战结束。遭杀害或放逐的犹太人约有700人。

乔伊斯曾经观看过划艇比赛的圣萨巴,曾有一家稻谷加工厂。昔日的圣萨巴已发展成工业港口,交织着茂密的都市丛林,以及纵横交错的高架高速公路,进出码头的卡车川流不息。终日喧嚣间,唯有那间稻谷加工厂依旧寂寂无闻。正是在这座不起眼的加工厂里,德国纳粹分子犯下了滔天罪行。他们先是将厂房当做营房,后来改建成意大利领土上唯一的一座德国纳粹集中营——当然,他们并不承认的里雅斯属于意大利领土,而是宣称的里雅斯特是德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我初次来到的里雅斯特时,圣萨巴集中营还不像现在这样,被工业化发展的浪潮所湮没,但当时我丝毫没有留意到它,更无人对我提起过它。谁能想到,就在我到访之前的两年内,曾有成百上千的犹太人在这里遭处决,更多的犹太人被放逐至异乡,再也没能回来。

直到现在,我都不愿看到这座集中营。它记录了的里雅特斯的历史悲剧,令人不堪回首。集中营现已改建为意大利国家纪念馆,成了供游人瞻仰的场所,但是那裸露的高墙和浓荫,死亡室、牢房、焚尸炉,仍然阴森逼人,无不述说着的里雅斯特的辛酸血泪史。距这座集中营不远处就是犹太公墓。二战之前,享尽天年后的犹太人仍能平静地长眠于犹太公墓内。1911年,乔伊斯曾去公墓出席朋友的葬礼,结果,他看到朋友的墓碑上赫然刻着这样颇具预言性的墓志铭,“在我坟墓旁的圣地内,无数犹太人的尸体正在腐烂……黑漆的墓碑,沉寂而绝望……”

过去我常说:如果我是犹太人,那我也绝对会支持犹太复国运动。在英属巴勒斯坦服役期间,我一度觉得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是阿拉伯人,而非犹太人。但当我亲眼目睹了以色列军队如疾风骤雨般席卷西奈半岛时,我又对这个小国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同情;后来我的想法又有所改变,认为最值得敬佩的是犹太人。他们虽四处流亡,依然不改初衷,保持着犹太血统自豪感。这个流浪的民族孕育了众多杰出的子民,他们酷爱文学,擅长音律和辩论,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他们是超越了民族和国界的世界居民。的里雅斯特的犹太群体虽已式微,但犹太人的精魂却恒久不散,一如染色体中的基因与生俱来,因此,这座海港在我心中依旧是座犹太城邦。

当然,的里雅斯特现在仍有犹太居民。古老的犹太居住区就位于统一广场的后方,不过城市规划和发展几乎将它毁损殆尽。留存下来的建筑如欧洲的犹太居住区一样时尚,书店林立,到处都是古玩店,艺术品经销商和画作修补师常穿梭其间,周日还会有跳蚤市场。圣朱斯托山腰供流亡犹太人礼拜的犹太会堂内有座犹太博物馆,兼任博物馆馆长的是犹太大会堂的拉比【2】。博物馆隔壁就是犹太学校。一路走来,随处可见废弃的即将拆除的中世纪古巷。那紧闭的宅门,空无人迹的房舍、油灯、链锁以及流浪猫,无不唤醒人们对过去苦难的记忆。一天,我在犹太居住区内闲逛时,看到三位衣衫褴褛的街头艺人被警察拦住,不得不收起箱子,扛起乐器,无精打采地朝海滨走去。望着他们苍凉的背影,我依稀觉得他们就是当初的犹太人,正在法西斯驱逐下仓皇地逃往火车站。

我认识一位居住在的里雅斯特的女人,她曾被法西斯阴差阳错地关到圣萨巴的集中营过了一夜。她告诉我,至今忆起仍心有余悸,觉得那一夜似乎比她的一生还要漫长。我想,在犹太人的集体记忆里留下深刻烙印的,注定不是流亡岁月中创造出来的商业奇迹,而是1943年的那场浩劫。

注释:

【1】锡安,据《圣经》古代耶路撒冷的一座山名为锡安山[译者注:犹太复国主义按其字面意思直译为“锡安主义”(Zionism),它的词根就是“锡安”(Zion)]。《圣经·旧约》中多次出现“锡安”的称呼用以指代耶路撒冷。随着含义不断拓展,锡安已成为整个以色列的代称,代表了犹太人的家园,象征着流亡中的犹太人的民族渴望。

【2】拉比,犹太教负责执行教规、律法并主持宗教仪式的人。原意为教师,即口传律法的教师。后在犹太教社团中,指受过正规宗教教育,熟习《圣经》和口传律法而担任犹太教会众精神领袖或宗教导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