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的里雅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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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翰墨之乡

20世纪70年代,我曾有幸到威尔第剧院的办公室拜访过拉法埃莱·道格拉斯·德·班菲尔德·特里普科维奇(Raffaele Douglas de Banfield-Tripcovich)男爵。当时他不仅是知名作曲家,还同时兼任威尔第剧院音乐总监。他优雅、练达,颇具绅士风度,待人接物温文尔雅,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僚打来电话询问歌剧全球巡演的事情,“当然会去了,作曲家先生,就让我们巴黎见吧!”秘书请示,“劳驾您告诉他们,我可能会稍微迟些到。”其他关于乐谱、排演节目及音乐鉴赏等一系列问题,他处理起来都游刃有余。通过简短交流,我感觉这位市议会无党派议员对政党政治似乎颇有微词。谈话过程中,他领我到办公室窗口,我们一同俯瞰着楼下的海湾,这时他指着一艘正准备停泊的小船,说道,“那就是我很多船中的一艘,怎么样?不错吧。”他这么说着,俨然自己就是的里雅斯特船王。

这位典型的的里雅斯特人展现了这座皇家海港早期的优良传统。这里华丽的建筑,优雅的华尔兹舞曲,整齐划一的制服,雷沃尔泰拉男爵家族的传奇,以及频繁来访的皇族,孕育了一代又一代有教养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我看来,正是资产阶级这一社会阶层的出现,促进了社会文明的平衡,削弱了贵族阶级的妄自尊大,遏制了普罗大众的愚昧粗俗。资产阶级成就了的里雅斯特的内在气质。商贾与知识阶层结成了联盟,共同提升了城市的气度和视野,使它不再是一座只追逐利润的城市。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的里雅斯特本土诗人西庇阿·斯拉泰伯(Scipio Slataper)曾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清晨,在一箱箱的柠檬和一袋袋的咖啡豆间醒来”,的里雅斯特突然意识到自身文化质素的匮乏。显然芝加哥也曾面临同样的困扰。芝加哥的钢铁制造业、屠宰业和铁路运输网均十分发达,各国移民贡献出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了大量财富,但是文化气息却十分淡薄。为了弥补这种缺憾,芝加哥政府着力修建了大量博物馆和艺术中心,创建了优秀的大学,成立了知名的交响乐队;曼彻斯特也一样,过去它曾是各国客商云集的纺织业中心,同时也是个文化沙漠,为此,他们创立了大名鼎鼎的哈雷交响乐团和《曼彻斯特卫报》。鼎盛时期的的里雅斯特统治阶层向来富而好礼,热衷于参与各项文化事业,这一优良传统也一直延续至今。

这就给人一种感觉,扎根于此的本地人,仍是的里雅斯特的主人,只不过他们的方式和姿态远比西方世界的人们更为悠然自若。虽然的里雅斯特的大型公司企业已不再是本地人的一统天下,大多为外国利益集团控制,但仍有不少的里雅斯特市民同时涉足经济、艺术、社会和政治等多个领域,这便是的里雅斯特的传统。18世纪60年代的冯·科尼斯布伦伯爵(Von Konigsbrunn)不仅身为的里雅斯特总警监,还兼任剧院经理;19世纪30年代的约瑟夫·雷塞尔(Josef Ressel)不仅是林务官、植物学家、环境保护论者,同时还发明了轮船螺旋推进法;在我们生活的年代,则有班菲尔德·特里普科维奇男爵和里卡多·意利(Riccardo Illy)先生。意利先生曾于21世纪初荣任的里雅斯特市市长,他身材瘦削,举止优雅得体,这位时尚先生常穿时髦漂亮的西装,却从不系领带,即使是出席非常正式的社交场合也依旧我行我素。此外,他还是位很有想法的政治家。假使像班菲尔德·特里普科维奇男爵当日那样凭窗远眺,意利市长定然会感受到,至少会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财富的气息:意利咖啡蜚声海内外,市长的家族企业意利集团也是的里雅斯特的经济支柱。

不同肤色、语种的普罗大众为的里雅斯特带来了繁荣,旅行家们纷纷在游记中盛赞它的非凡活力。的里雅斯特过去最繁忙的地方就是码头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男男女女在码头上劳作着:阿尔巴尼亚人,土耳其人,来自威尼斯泄湖的戴着耳环的渔民,高大的蒙特尼哥罗人,宽袍肥裤、头顶着拜伦式帽子的希腊人,人们操着各种口音谈笑着、争论着、哼唱着,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劳作,又来到各自钟情的酒馆畅饮。不同民族的人们分布在城市的不同街区。他们在市场上摆摊设点;他们在街头伸长脖子观看宗教活动;他们在拥挤的酒馆和咖啡厅里欣赏杂耍;他们是狂欢节上的主角,各式的服装、妇女的头巾、艳丽的马甲,为这座城市平添了一抹斑斓绚丽的色彩。

这里仍然生活着古代贵族——十三家族的后裔,十三家族的姓氏包括Argento,Baseggio,Belli,Bonomo,Burlo,Cigotti,Giuliani,Leo,Paduino,Pellegrini,Petazzi,Stella,Toffani等。有些贵族的后人仍居住在祖先遗留下的旧城内的故居内,如果近况较好,他们的宅院内可能还保留着先人的私人礼拜堂,但在哈布斯堡王朝时期的里雅斯特的编年史上曾经鼎鼎大名的十三家族却早已湮没无闻。Giuliani家族最后一代人中,曾经出过一位颇负声望的哲学家和科学家,自从这位后人于1835年去世后,他们的家族就彻底没落了。虽然那时正是的里雅斯特的繁荣时期,但这个家族其他后人大多籍籍无名,他们悄无声息地消融在人群的洪流中,街道的浓荫里。

如今走在的里雅斯特的街道上,已经很难区分哪些人是外来劳动力,哪些人是中世纪贵族的后裔,引人注目的则是那些后来居上的商业精英。他们通过踏实勤奋的工作,创造了大量财富,至今仍保持着过去的繁荣。他们是新的里雅斯特的创造者,使得新与旧在这座海港交相辉映。正如芝加哥和曼彻斯特一样,的里雅斯特的统治阶级也大力支持艺术事业。这里的剧院、音乐厅比比皆是,观众欣赏趣味各异,无论是易卜生【1】(Ibsen),斯特林堡【2】(Strind berg),还是瓦格纳【3】(W agner)在的里雅斯特都有自己的拥趸。托斯卡尼尼【4】(Toscanini)、尼基什【5】(Nikisch)和马勒【6】(M ahler)都曾在此指挥过乐队演奏。第一批订阅了《尤利西斯》的读者就包括的里雅斯特的希腊企业家安布罗焦·拉利(Ambrogio Ralli)。在没有任何注释的帮助下,他通读了乔伊斯这部艰深晦涩的英文版著作。卷轶浩繁的市立图书馆,总是门庭若市。音乐学院一直生源充足,语言学校需求量也很大,甚至世界语的课程也颇受欢迎。人民大学(Universita Popolare),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学,依然向市民提供公开讲座。20余家文化机构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包括密涅瓦【7】文学社(Gabinetto Minerva)、辩论俱乐部、民间歌谣协会等文化团体。亚得里亚海劳埃德公司也在繁忙的海上贸易之余,出版了一系列的经典文学作品。在的里雅斯特,如果游艇主人债台高筑,无力承担游艇的修理费,那么他可以把自己珍藏的埃及石棺赠与轮船厂主,抵偿修理费用,而轮船厂主也会欣然收下并将其捐给这座城市。斯洛文尼亚诗人托玛什·沙拉门(Tomaz Salamun)曾这样描述19世纪的里雅斯特的资产阶级,“他们扎实稳健,留着胡须,是执著一生的梦想家和银行家。”

歌剧在这里广受欢迎,门童站在威尔第歌剧院门前,为散场后蜂拥而出的观众叫车,是这座城市的一道风景。威尔第歌剧院不仅是的里雅斯特最显赫的文化机构,云集了大批优秀的指挥家,同时还是首座以威尔第命名的歌剧院,两部威尔第的作品曾在这里进行了首场演出(威尔第倾向于认为自己并没有出席《海侠》的首场演出,并且歌剧《斯蒂费利奧》首演之后又进行了改写)。的里雅斯特的商人们也十分热衷于观看歌剧。乔伊斯曾写道,当他坐在剧院二楼的座位上,“忍受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腋窝散发出的酸臭和放屁的恶臭”观看演出时,往往能看到他的学生,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正在楼下的贵宾席或包厢里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很可能提前读过歌剧的歌词,并且对乐曲也耳熟能详。

繁荣时期的的里雅斯特街头,维也纳风格的咖啡馆林立,热闹异常,丝毫不亚于首都。一直以来,的里雅斯特不仅是有名的酒吧城、美食城,更是咖啡城。早在19世纪30年代,注册经营的咖啡店就已达到100余家,其中有些老字号咖啡店经营至今,已成为的里雅斯特历史的见证者,如创始于哈布斯堡王朝时期的托马塞奥(Tommaseo)、镜(The Degli Specchi)、的里雅斯特(Tergeste)、北极星(Stella Polare)、圣马可(San Marco)等咖啡店均保持了资产阶级情调。最具历史意蕴的当属圣马可咖啡馆,至今文人墨客仍流连于此,或小酌、或清谈、或伏案工作,十分引人瞩目。当我穿过喧闹的巴蒂斯特街来到这间咖啡店,推门而入时,我感觉一切都已改变,不变的只有那些顾客,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还是一个世纪前的那些人。学生们将课本在桌上摊开,教授们读着当天的报纸,年老的作家衔着笔——他们正在构思小说。为数不多的几位女士,正品着咖啡重复着她们每日的必修课——闲聊,两三位戴着眼镜哲学家模样的人,坐在那里,连续几个小时动也不动,聚精会神地读着《泰晤士报》。一位当地居民就曾经对克劳迪奥·马格里斯【8】(Claudio Magris)(参见其著作《微观世界》)说道,“帝国虽然不存在了,但这个城市却还是老样子,就像圣马可咖啡馆那样。去那里看看,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的里雅斯特还是个散步的好去处。这里的女性喜欢打扮自己,她们的服装吸收了维也纳的时尚元素,尽展女性风采。在夏日的傍晚,你经常可以看见她们和丈夫一起沿着海滨散步,或是乘坐通往方尖碑的有轨电车,沿着山路闲逛,或者在喷泉边上感受历史文化的气息,或者(当时最受欢迎的一项晚间娱乐活动)去参观从摩拉维亚运送到此的阿道夫东方艺术品展览。一家人还可以选择到雷沃尔泰拉男爵遗赠给这座城市的山坡公园内野餐。大人可以去私人礼拜堂内瞻仰这位大富豪及其母亲的陵墓,而孩子们则尽可与池塘里的海龟纵情嬉戏。

的里雅斯特人珍视这座海港的悠久历史。曾经的豪门望族虽已灰飞烟灭,但是人们却依然记得他们的名字,甚至他们的生平。有一次在罗西尼路上的科苏里奇旅行社内,我指着墙壁上的照片问柜台职员,这个富商是谁?这个年轻人很自豪地回答说,”那是船王科苏里奇,我们的老板。”虽然在科苏里奇兄弟和他之间可能横亘了几代人的时间跨度。

让我们接着往前走。雷沃尔泰拉男爵的礼拜堂十分肃穆,使人联想起沙皇时代俄国人在战场上建造起来的纪念堂。还好,池中的乌龟为之增添了一丝灵动。从奥比齐纳到方尖碑,缆车要沿着26°的斜坡前行,至最陡峭地段则需增加引擎拉动钢索。那怕只参观一下喷泉,也是一种乐趣。正如其他19世纪的商业城市那样,的里雅斯特市内到处都有喷泉涌动,不过这些喷泉却命运多舛,经常会随着时间以及人们的喜好而四处挪动。今年它们可能还在博尔萨广场(Piazza della Borsa)汩汩喷涌,明年它们可能就被移到了威尼斯广场——我就曾亲眼见过起重机正在吊起四洲喷泉中央的山石,想要把它从统一广场的一处挪到另一处。唯一可以安心不会被四处迁移的喷泉,恐怕也就只有大运河边蓬特罗索市场广场上标志性的小丘比特雕像喷泉和乔万尼喷泉了。1753年乔万尼喷泉落成时,的里雅斯特的资产阶级尚未兴起,资产阶级兴起后,它也一直屹立在那里,深受各阶层人士的青睐,地位似乎无可动摇。

的里雅斯特的雕塑多以宣扬资产阶级的丰功伟绩为主题,因此我个人更倾向于去瞻仰那些上将、将军、公爵甚至士兵的纪念碑,见证他们生的坚韧与死的荣光。哈布斯堡王朝时期的的里雅斯特并非一座追逐时尚的城市,然而它的瓦尔哈拉殿堂【9】内却供奉着诸多名人,多为受人尊敬的艺术大师或饱学之士。唯一可与之媲美的恐怕就是位于恺撒·巴蒂斯特大街名人雕像云集的公共花园(Public Garden)了。公园门口竖着多米尼哥·罗赛蒂的雕像,罗赛蒂(Domenico Rossetti)生于1774年,卒于1842年。贵族出身的他,既是记者、历史学家,也是人道主义者、文物收藏家和公益事业捐赠人,为构建的里雅斯特中产阶级文明作出了巨大贡献。他不仅向市图书馆捐赠了大量珍本,成立了密涅瓦文学社(Gabinetto Minerva),并修建了现在人们称之为九月二十号大街(Viale XX Settembre)的林荫大道。在炎炎夏日里,九月二十号大街现在仍是人们纳凉避暑的佳处。位于大街最南端的波黎得亚玛·罗赛蒂(Polite-ama Rossetti)歌剧院,是本市最大的两家歌剧院之一,罗赛蒂的铜像如哨兵般矗立在附近花园门口,铜像四周环绕的仙女,手执橄榄枝和燃烧的火炬,基座上的罗赛蒂肩披斗篷,意气风发,食指正指着书页。

文化泰斗罗赛蒂的雕像旁,还有21尊半身像,他们之中有作家、艺术家、教育家、科学家、音乐家。除了几位国际名人外,大多为本地名人。空中的鸽子偶尔会丢下些“炸弹”袭击这些树阴下的雕像,野猫也时常依偎在他们的身旁,连鸭子有时也鲁莽地嘎嘎叫着闯进来搅扰他们的清净。

总之,哈布斯堡时代的的里雅斯特城不仅功能齐全,具有独特魅力,市民也以此为荣。当时处于工业社会的各从属国的自治能力日益扩大,市府的权力不断膨胀,以至于接近希腊的城邦。而的里雅斯特很早之前就实现了自治,并把这种自治转化为地方自治主义(municipalismo),现在的的里雅斯特仍是一座具有较强独立意识、锐意创新的技术型城市,正如芝加哥与曼彻斯特一样,它从不拘泥于历史而固步自封,总是信心满怀地着眼未来。的里雅斯特的年轻知识分子都信奉菲利波·马里内蒂【10】](Fillippo Marinetti)的未来主义观点:无论艺术、政治、社会还是历史,一切都可以从新开始。马里内蒂认定的里雅斯特是实践其颠覆性理论的理想城市,将这里称为“美丽的火药库”。1910年,未来主义者在的里雅斯特召开大型集会,半数当地知识分子出席了这次集会。他们大多认为马里内蒂号召摧毁图书馆、博物馆的提法过于极端,但却赞同他的观点:社会正受到传统势力的重重桎梏。

的里雅斯特拥有自己的语言,这有助于提升市民的自豪感。的里雅斯特语为威尼斯方言的变体,包含了很多齿擦音。作为种族大熔炉,它还吸纳了许多其他语种的方言土语(的里雅斯特语的sonabalic就等同于英语的Son of a bitch)。的里雅斯特语广泛应用于社会各个阶层,衍生出了许多变体——比如,奥地利人所讲的的里雅斯特语,被称为Austriacans。人们用的里雅斯特语创作诗歌、发表演讲。能听懂这种语言,也成了一种具有的里雅斯特市籍的标志(詹姆斯·乔伊斯的的里雅斯特语纯熟流利,他在小说《菲尼根守灵夜》里就使用了这种新式语言)。

的里雅斯特人不仅拥有自己的语言,且悉心保持了的里雅斯特的城市特色。这里的市民大多为受过良好教育、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他们以自身的形象塑造了这座城市,继续主导着当地的生活。还记得我们初到的那天晚上,在街角餐厅遇到的那些优游度日的中产阶级和专业人士吗?现在想来我可能大错特错了。因为后来某天晚上当我再次踱进去,只见满桌的食客,依旧个个儒雅斯文,但一交谈才发现他们之中仅有一位作家。由此推知,我对圣马可咖啡店顾客身份的判断也可能并不正确:那些教授模样的食客实际上可能是公司会计;那位作家模样的也许并没有构思小说,而是在编写电脑程序;那个看上去像哲学家的,也许根本无心细读《泰晤士报》,只不过在等候足球电视转播罢了。这种外在同质化的表现,其精神内核则是的里雅斯特人的城市自豪感和对公共利益的关注。城市街道需要打扫时,会有成百上千人主动拿起扫把走出家门。当地出版的关于的里雅斯特的书籍和宣传册更是呈持续井喷之势,1999年的出版物内附有一套本地常识测试题,包括了诸如位于雷沃尔泰拉博物馆庭院内是谁的大理石雕像(Nymph Aurisina)以及九月二十号大街上共有几家冰激凌店(5家)等细节性问题。

根据当代欧洲的标准衡量,的里雅斯特仍不失为一座宁静平和的城市。这座欧洲大型商业中心,没有经历过二战炮火摧毁,它气质中仍流淌着19世纪的温良谦恭。某日,我正在海滨的座椅上休憩时,邻座的中国男子突发心脏病,他的妻子顿时惊慌失措,倒是路人们反应果断敏捷。一个人将该男子轻轻地平放在长椅上,用帆布背包垫起他的头部,另外一个人安慰着吓哭了的妻子,另外还有人飞速跑去呼叫急救中心。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没有任何手忙脚乱,一名女医生就带着两名医护人员来了,他们将男子抬上救护车后呼啸而去。“我该怎么感谢你们呢?”妻子茫然无助地问,马上就有人自豪地告诉她,“谁也不用谢,太太。这是的里雅斯特人该做的。”

这种风气能否长盛不衰?年轻人觉得城市的民风依然淳朴如故,也有人认为大批意大利南部移民的涌入搅乱了原有的宁静。很显然,的里雅斯特的资产阶级已垂垂老去。晴明的夏日清晨,他们会拄着手杖,戴着眼镜、遮阳帽,牵着小狗,到大运河旁的咖啡馆稍坐片刻,如果遇上博尔萨广场举办露天音乐会,更会有数百人云集此地。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海滨传来的打击乐演奏声,广场上依然弥漫着恒久不变的甜蜜而感伤的气氛,表演者是的里雅斯特知名艺术家翁贝托·鲁比(Umberto Lupi),他擅长以的里雅斯特方言演唱歌曲。看上去上了些年纪的他随意地坐在键盘后,穿着衬衣、家居裤和连帽夹克。同样,一群年老的听众团坐于前,似乎都是相熟的亲友。他们和演唱者也十分熟稔。当他开始唱歌时,他们都跟着吟唱,跟着欢笑,随着他的节奏踮着脚打着拍子。

他们正唱着属于他们那一代的歌曲,用了他们自己熟悉的语言,吟唱他们辉煌的过去。我发觉许多人的眼中满含着热泪,我自己也几近潸然:因为他们的沧桑年轮,因为自己流逝的韶华,因为走过的艰难岁月,因为这位投入的歌者,或者就只因为他婉转的歌喉。随着资产阶级的日渐没落,我深怕这样的歌曲以后将再也无人吟唱了。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只是一种的里雅斯特效应罢了。

为了迎接21世纪千禧年的到来,统一广场的地面上绘制了巨幅宣传画,以彰显的里雅斯特在欧洲的重要地位。画上是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金色的秀发在风中飞扬,她正骑着公牛,奔向辽阔的大海,头顶之上高悬着日月,蓝色的苍穹闪烁着昴宿七星。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幼参与了这幅画的创作,用掉了重达4吨的红、黄、蓝、白四种颜色的油漆。政府还鼓励市民将自创的100余条祝福语添加到了宣传画旁,这样整个广场看上去就像一块儿童随意涂鸦的大画布。除非借助直升机,否则仅凭目力所及无人能够看到它的全貌,以至于经常有人整日在广场上四处游逛,探索着这幅万人大画布的边边角角。

爱尔兰裔的里雅斯特学者约翰·麦考特(John McCourt)曾在《布鲁姆的岁月:詹姆斯·乔伊斯在的里雅斯特1904—1920》(写作本游记时我曾参考该书)一书中指出,“的里雅斯特的方言就是一部活字典,代表了这座城市的文化、民族和语言。”同理,我认为统一广场的千禧年绘画也应是这座城市性格的绝佳注脚。

注释:

【1】亨利克·易卜生(1828—1906),挪威戏剧家、诗人、现代欧洲戏剧的先驱之一。其代表作有戏剧《社会支柱》《玩偶之家》《人民公敌》《爱的喜剧》《觊觎王位的人》《野鸭》等。

【2】奥古斯特·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剧作家、小说家和自传家,堪称瑞典现代文学之父。主要作品有《在罗马》《被放逐者》《奥洛夫老师》《父亲》《借方与贷方》《到大马士革去》《古斯塔夫·瓦萨》《厄里克十四》《一出梦的戏剧》《鬼魂奏鸣曲》等。

【3】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德国歌剧改革家、歌剧作曲家。歌剧改革论著主要有《艺术与革命》《歌剧与戏剧》等,歌剧作品有《尼伯龙根的指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漂泊的荷兰人》《汤豪塞》《罗恩格林》等。

【4】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1867—1957),意大利指挥家,擅长指挥威尔第、普契尼、瓦格纳等的歌剧作品以及贝多芬、勃拉姆斯等浪漫主义大师的交响乐作品。

【5】尼基什(1855—1920),匈牙利指挥家。

【6】古斯塔夫·马勒(1860—1911),杰出的奥地利作曲家及指挥家。代表作有交响乐《巨人》、《复活》和《大地之歌》等。

【7】密涅瓦,罗马神话中掌管智慧、工艺和战争的女神,与之对应的则是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女神。

【8】克劳迪奥·马格里斯,意大利作家、翻译家。1939年4月10日生于的里雅斯特,毕业于都灵大学德国文学专业,1978年起在的里雅斯特大学教授德国文学至今。代表作有:《多瑙河》《微观世界》等。文中描述参见其著作《微观世界》。

【9】瓦尔哈拉殿堂,众神所在之处,另有英烈祠之意。

【10】菲利波·马里内蒂(1867—1944),意大利诗人、作家、剧作家。未来主义运动带头人。1909年发表《未来主义者宣言》,表达了对陈旧思想尤其是陈旧的政治与艺术传统的憎恶和对速度、科技、暴力等元素的狂热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