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座山，高高的一座山。
我已经有１２３４５６７８９岁的年纪。
也许，正是由于我的高，由于我的年龄大，你们人类才称我是一座神秘的山的吧？当然，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们山类聚在一起的时候，也常把你们叫做神秘的人类。
不错，神秘。神秘是你，神秘是我，神秘是一切。这世界，这宇宙，原本就是神秘的组合呀。
所以大家便产生了想探求对方的奥秘的兴趣。不过，那种探求应该是现实的，有条件的，否则便是空的、瞎的，不仅仅是冒险的，而且还是愚蠢的——譬如我，我能离了地壳来探求你们人类么？不，那样，我不是会颠覆，不是会自取灭亡么？
关于这一点，我相信你们人类一定比我懂得更多，认识得更透。因为，你们自称是万类之首；因为，你们也确乎比我们更有头脑。
因此，当我听说你们中的老A决定前来探求我的秘密的时候，我是怀着充分信任和敬仰的心情来盼望、来等待、来准备的，当然，谁也别指望我用温情来迎接他。不，那不是我的性格——至于我的性格，我想你们当然是了解的，你们不是常用“悬崖峭壁”“崇山峻岭”等词汇来形容我的么？老实说，我也很想借这样的机会接触一下你们人类，见识见识你们人类。
不过，我最终迎来的却不是老A而是老B。
我是从老B那高举着的旗帜上了解到来人究竟是谁的。当然，这完全是你们人类内部的事情。从我的角度来说，无论是老A来还是老B来，全都是一回事。
尽管如此，见着老Ｂ后，我还是禁不住好奇地向我所认识的第一个来自你们人类的朋友，提出了我的疑问——要知道，好奇心可并不为你们人类所独有——我问老B：
“为什么来的不是老A，而是你呢？”
“不错，老A他也要来，可我赶在了他的前面，我到底是赶在了他的前面。”
老B这样告诉我。说完，他便显得很友好很有些得意地朝我笑了笑，并有意无意地挥动了一下他手里举着的那面写着他的名字的旗帜。我便从那笑声和那旗帜的挥动声里，听到又看到了老Ｂ的自豪、自尊和自信——据说，这在你们人类是一句很时髦很响亮的口号，可当真？
可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就又问老B：
“对了，老A来与你来，不是一样的么？”
“怎么是一样的呢？怎么可能是一样的呢？”
谁知，听了我的问话，老B竟一下子改变了一开始时对我的友好态度。他先是板着脸瞪了我一眼，接着，他气呼呼地一把甩了穿在身上的登山服和套在肩头的那一圈在我看来并不怎么牢靠的保险带，很是激动地反问了我一句。然后，他似乎是发觉了不该那样对待我，便点了一支烟，缓一口气，改用比较平静温和的语调，又对我说：
“你可能不知道，论年龄，我比老A大一岁；论身体，我比老A要结实；论地段，我比老A离你更近……而且，老A曾经患过一次感冒而我没有，老A曾经打过一次群架而我没有，老A曾经喝醉过一次酒而我没有，老A曾经与老婆离过一次婚而我没有，老A曾经被人在报纸上点名批评过而我没有……倘若他先我而来，那么，别人会怎样看我，会怎样看我所在的家族呢？对啦，你可能不知道吧，我所在的家族，比老A所在的家族，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化，还是人口，可都要悠久得多，要丰富得多，要兴旺得多呢！所以，最有资格，最应该首先来探求你的秘密的，难道不是我而是他么？你说呢？”
老B的一席话，给了我一种气势磅礴如翻江倒海的感觉。所以，听完了他那最后一句让我表态的“你说呢”，我便不得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不过，我这头又点得实在很含糊很一知半解很似懂非懂。因为，我哪里知道你们人类还有那么多的讲究呀。就说老B话中所提到的那几个“你不知道”吧，我还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呢。
是的，我承认我对你们人类一无所知。你们可实实在在是神秘的人类呀……
就这样，老B成了前来探求我的秘密的第一个人。当然，我向他敞开了我的胸怀——只要他愿意，只要他能够，他便完全可以得到所有关于我的秘密。我是不会为来的是老B而不是老A而有所掩藏的。因为我始终这样认为：无论谁来，带给我的，都是一种情谊，属于整个人类的情谊；一种信息，属于整个宇宙的信息。所以，我都将一视同仁……
只是，让我感到非常遗憾又非常抱歉，也叫我觉得十分难过的是，我的老B朋友，这位充满了自豪、自尊、自信的朋友，这位一见面便给了我很友好的微笑，虽然这微笑又曾消失过，但毕竟向我亮开过他的心灵之窗的朋友，竟没能到达我的顶峰，却让我的一个顽皮的孩子——一块凸出在我的胸部的岩石——不小心割断了他的那根我一开始就觉得并不怎么牢靠的保险带，他不幸跌进了我的一条深深的皱纹里……
呵，愿上帝保佑老B朋友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堂吧，阿门！
说到这里，请相信，我的心情是异常沉重的。虽然老B与我只有一面之交，但他留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无论怎么说，他是一个勇敢的人。我最崇敬的就是勇敢。因此，在老B不幸遇难以后，当我听说他所在的家族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他们的广播电视报纸都大张旗鼓地宣传了他的事迹，并称他为英雄为烈士为光辉榜样的时候，我不禁感动得流下了热泪。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应该的。老B是受之无愧的。啊！我又有什么资格再说别的呢？再说，我们毕竟不是你们，你们到底不同于我们。我们有我们的行为准则我们的世界观我们的辩证法，你们有你们的行为准则你们的世界观你们的辩证法……
这以后，又有人来到了我这儿。这回来的是老A。
“你来了？”
不知怎的，对于老A的到来，我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作为欢迎的表示。而他呢，似乎也并不在意我的态度，只是专心地检查着他的登山鞋和保险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用他的眼睛很有力度地盯着我看了看，然后，又淡淡地应了一句：
“是的，我来了。”
我不禁想起了老B，就喃喃地说道：
“老B他……”
“噢！要是怕，我就不会来了。我相信，我的准备是充分的。”
老A这样打断了我的话头。他准以为我是要拿老B的遭遇来威吓他。于是，我想作一点必要的解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但是，老A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头，他说道：
“听着，我已经说过了，我的准备是充分的。而且，我来探求你的秘密，既不是因为我的年龄比别人大，我的身体比别人结实，我离你的距离比别人近，也不是因为别人抽烟而我不抽，别人过冬要穿棉袄而我不穿，别人喝咖啡要加糖而我不加，别人骑车闯了红灯被罚款而我不闯……我也不是想做英雄，不是想为我所在的家族争光什么的。我只是把探求非我们人类的秘密，当做自己的一大乐趣，当做身为人类的我的一种责任，当做我为人类的事业所应该尽的一点儿义务！”
说完，老A又用他的眼睛很有力度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于是，我不得不点了点头。奇怪的是，这一回，我的头似乎点得不那么含糊不那么一知半解不那么似懂非懂了——莫非是我对你们人类的秘密终于知晓一点儿了？
这是一篇既荒诞又充满着寓言味道的作品。读罢这篇作品，我不得不首先要感佩的，是作家想象力的丰富细腻和思考力的深沉锐利。毫无疑问的是，虽然我们可能很难用简单的一句话去归纳出这篇作品的题旨来，但涵盖在新颖奇幻的形式中的题旨，显然是十分厚重又十分耐人寻味的。它会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去反思作为人类的我们的荣誉观、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乃至宇宙观。（江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