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一路钟情:走出来的人生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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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优雅之旅(6)

那次秋天的出游除了我以外,还有我新婚的妻子和一个女友。她们鲜活的面容闪现在街头,立即引起了乡人们的注意。木料的房屋大多经历了太多的风霜,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但精致的雕花木窗却又漫不经心地透露出某种过气的大度和庄严。几条似乎丧了家的野狗在街上胡乱地横冲直撞,三两个卖菜的农民怯怯地闪躲着。他们的担子盛着水灵灵的刚从地里采摘的蔬菜,它们是那个深秋的早晨,三多寨街头最具生活形态的物质。

一家卖豆花饭的小店铺,一个老妇人吃力地舂着一大钵鲜红的辣椒,一个胖胖的妇女用肥大的奶子喂抬头看天的孩子。一条红领巾从巷尾一闪而过,我们紧紧地跟着他走进了那条深深的小巷。小巷里,一眼古井,古井的栏杆上有些石刻的文字,已经侵蚀不可见。一方废园,长满了野菊花和蒿草,花败了,草枯了,朝向废园的小楼房却有一堵高高的照壁。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很可能是昔日哪位富商巨贾的后花园,那么,这眼古井,曾经发生过女子深夜投井自杀的故事吗?那照壁之后的楼堂,曾经有过多少次欢笑和悲愁呢?只是,似乎才一眨眼功夫,就已经人去了,楼空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呀。废园里,还生长着一株孤独的大树,看样子应该在百年以上。这百年来的兴衰荣辱,它都默默地见证了,可它却无法向我们这些后来人说出其中的一丝丝一点点的秘密。

从废园出来,我们穿过了窄窄的街道,顺着石级和土路走到了寨墙高处。俯瞰四野,秋雨中的大地有些荒凉,也有些寒冷,远远近近的烟雾在滋生。一个可能就是从前叫做峻岭云飞的八景之一的景点前,我没看见白云,只看见一只灰白的野兔从枯黄的草丛里惊慌地跳出来,向三多寨下面的田野急赴而去。

这是10年前的往事了,我记得我们在那位女友的同学任教的学校吃了一顿午饭。学校很破旧,好像是旧祠堂改建的。一只铃铛挂在操场边的老树上,孩子们好奇地看着我们,直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捡起一块石头敲响了铃铛。

后来,那位女友去了重庆,再去了绵竹,再去了日本,经历了数次婚姻与职业。再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想必,三多寨的旧事已经如同流水一样流过了她不再年轻的心灵。当一座破败的古堡和一些年轻人的青春记忆有关,这中间一定有一些我们不能触摸的苍凉。

今天的三多寨已经初具旅游景点的功能,至少在风景乏善可陈的自贡来说是如此吧。三多寨之美,美在春天,美在细雨,美在梨花。

多年后的又一个春天,我再次走进了三多寨。古老的寨墙依然古老,只是不见了那方收藏着往事和幻想的废园。一些整修一新的店面,生意很兴隆。发达的商业使人想起它在100多年前鼎盛时期的依稀模样,只不过,涌动的人群不再留长辫子,也不再打躬作揖。街道还是那样狭窄,但已寻不见10年前的那种落寞和孤寂。不过,窃以为,一个有历史的古镇,一旦它过多地被强加了现代符号,这个古镇的灵魂其实已经不在了。它会如同一缕细细云烟,从这些现代符号的缝隙间飘然而去,等到我们恍然大悟想要抓住它时,我们往往力不从心。

幸好还有梨花。山弯里,池塘边,民居旁,古道上,到处都有梨花的身影。与浮艳的桃花相比,梨花的洁白带着某种程度的自洁与忧伤,它的白,它的飘,它的在春雨里无声无息的盛开与凋谢。站在那些被雨水打湿了的梨花丛中,市声远离了,古堡的往事也远离了,无端就从脑子里冒出两句古人的诗:“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美丽的风景有时带来的并不是愉悦,而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比如雨中的梨花,比如一朵梨花的映衬下越发苍老的三多寨。当一个农人扛着锄头哼着小曲走过梨林,当一只10年前遇到过的野兔有几分踉跄地穿过落满梨花的湿地,当炊烟升起,当有几分发潮的月亮落在那方温暖的大地……这些景致都是美丽的,可它们都无一例外地饱含着忧郁,饱含着一个半世纪以来自建堡伊始就生生不息的那份无以言说的伤。

我想我不会再去三多寨了。那里的古老与陈旧,光荣与梦想,秩序与混乱,春花与秋月,它们都将游离在我的生活之外。10年的时光过去了,三多寨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它仍旧和10年前一样清晰,也仍旧和10年前一样温柔。不过,我已经慢慢老去,就像曾经在三多寨的怀抱里生息过然后又归于黄土的先人一样,最终,我也将归入某一块可以埋人的黄土。而三多寨的城墙将依旧,三多寨的梨花将依旧,落日下的飞鸟将依旧,甚至,若干年之后,那些看古堡与梨花的游人的心情也将依旧……

时光之上的华安土楼

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湿润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游动着一缕缕新茶的清香。老蒋像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沏了一壶铁观音。从他站立的位置望过去,对面是青灰的屋顶,以及屋顶后面黛黑的山峰。时值三月,小雨温润如酥。清风徐来,能听到雨滴落在屋顶和地面发出的细小而又绵密的声响。

这是二宜楼里最寻常的生活场景。像这样坐在宽大的阁楼里喝茶,老蒋已经有30多年历史了。在这座古老的民居里,他已经生活了50多年。不过,老蒋说,早在200多年前,先人们就像他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喝茶了。那些宽袍大袖的先人们嗅到的是同样的茶香,看到的是同样的屋顶和山峰,听到的也是同样匆匆赶路的春雨。在土楼,时光的步伐变得缓慢了,迟疑了,生活的面目业已模糊不清,而后人和先人之间也缺失了必定的距离。

让时光向着它来时的方向回溯,一直回溯到两个半世纪以前,那是大清王朝国力最为鼎盛的乾隆时代。一个秋天的下午,华安乃至整个漳州府最知名的商人蒋士熊决定为后人留一个永志千秋的祖业:他要修建一座土楼。为此,他专程前往几十公里外一座有名的土楼考察。考察回来不久,他请来风水先生,选定了修筑土楼的地址。从此,这项浩大的工程就拉开了帷幕。几年后,蒋士熊去世,土楼还在热火朝天的建设中。一直到30年后,才由蒋士熊的几个儿子接力般地完成。竣工庆典那天,安溪县举人刘瑞紫赴任浦城县令途经此地,受蒋家所邀,刘举人欣然题写了楼名:二宜楼。二宜楼这个名字,饱含了蒋家人对子孙福祚和天地灵气的美好意愿:宜家室,宜山水。

对这段历史,老蒋和土楼里的所有居民一样,都耳熟能详。在土楼最高处的那间宽大的祖堂里,高悬着一个老人的画像,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就是二宜楼蒋氏的始祖蒋士熊。在蒋士熊的注视下,不知不觉间,200多年过去了,十多代蒋家人在这座圆形的土楼里婚丧嫁娶,喜怒哀乐,度过了属于他们的精彩抑或平淡的一生。老蒋说,当他还是个不识字的小男孩时,父亲就指着土楼大门门额上的三个大字,一笔一画地教他:二宜楼。

时光还要向着它来时的方向再次回溯,这次,必须回溯到更为遥远,也更为陌生的唐宋之交。那时江山鼎沸,征战连年,一向富庶繁荣的中原地区陷入兵荒马乱的境地。不少中原人为了苟全性命,不得不踏上南迁的避乱之路。而背山面海,又有闽江、九龙江等四条江河以利航运的福建,成为这些南渡衣冠们最终的落脚之地。其中九龙江横贯的漳州地区,更俨然一个世外桃源。与纷乱的中原相比,闽南相对平静,但小规模的匪患仍相当严重。南迁者们为了保障自身安全,所采取的措施有两个:其一,聚族而居;其二,在聚族而居的基础上,用当地特有的粘土和石块修建土堡和土寨。不过,与一般民居相比,注重防卫功能的土堡和土寨的居住舒适性大打折扣。明朝以降,随着闽南地区经济的发展,比土堡和土寨更舒适的另一种建筑形式,也就是土楼,终于应运而生。与普通夯土建筑不同,为了确保土楼墙体的坚固,建筑者们用来筑墙的泥土是当地特有的含砂风化土,并且还要拌入石灰、红糖水和糯米浆。可以说,这些具备了生产、生活和防卫功能的土楼,就是一座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东方古堡。

今天,在福建的华安、永定、南靖等地区,残存着2900多座土楼。这些星罗棋布于闽南大地的土楼,有的临溪而起,有的依山就势,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独踞一隅。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土楼之间行走,很容易就会产生一个疑问:这么多的土楼,哪一座才是土楼的源头?或者说,要是追根溯源的话,我们应当去哪里寻觅土楼之母?

这些问题在华安县的沙建乡上坪村找到了答案。在上坪的一座小山之巅,几十亩见方的废墟上,横七竖八地躺伏着一些石条和石柱,几间东倒西歪的屋子无声地表明,时光曾在这里长久地驻留。而拨开零乱的野草,入目的是饱经风霜的夯土断墙,用大条石砌成的台基虽然长满青苔,却依然一眼就能看出它曾经的巍峨……这,就是由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裔修建的齐云楼。想当年,蒋士熊不辞辛苦寻访的样板,就是它。

齐云楼和与它遥遥相望的升平楼、日新楼并称,这三座竣工于明朝万历年间的土楼,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万历三楼。如果说华安是土楼故里的话,那么万历三楼就是土楼之源。可以说,后来漫布于几百公里范围内的所有土楼,都是万历三楼的子孙,土楼的根在这里,源在这里。

在齐云楼的楼门上,镌刻着“大明万历十八年”的字样,这是当年竣工时留下的痕迹。大明万历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590年,距今已有400多年历史。这是迄今为止,在近3000座福建土楼中,年代最为久远者。而据郭氏家谱和地方史志记载,齐云楼的修建日期,其实还要上溯到明朝洪武三年,即公元1370年。就是说,齐云楼的修建时间长达120年。因此,如果从齐云楼的修建算起,它已经拥有超过630岁的高龄。630年的光阴,足足有30多代人在这里生息,繁衍,走完悲欣交集的一生,而齐云楼,依然像个睿智的老人,默默地向每一个来访者讲述它所见证的流水般远逝的往事。

当万历三楼风光不再之时,二宜楼便成为远近闻名的土楼之王。站在二宜楼背后的山上俯瞰,脚下的二宜楼呈巨大的圆形,这个圆的外径为74米,是福建为数很少的直径超过70米的圆形土楼之一。一般的土楼外墙厚1米多,而二宜楼外墙厚达2.5米。二宜楼外墙一到三楼均不开窗,只在四楼开有小窗口;大门和边门的门洞全用花岗石垒砌,因而固若金汤。1935年,二宜楼被围攻达一个月之久,但围攻的军队除了在厚墙上用炮弹打出两个小洞外,根本无法攻入楼内。此外,为了确保安全,二宜楼还利用下水道设置了逃生甬道,平时作为排水沟,如果土楼被困,需要求救或逃生,楼里人就掀开石板,从这条暗道逃逸。在土楼大门的门顶上,则设有漏沙、漏水的缝隙,以防敌人火攻。

福建土楼大多是以单开间为单元的内通廊式建筑,二宜楼却是以多开间作为单元的。土楼里的每一套房屋,都如同连体小别墅。每套单元都有各自的大门、小天井和楼梯,从而保证了每一个住户都有极强的私密性。正是这些独到之处,学者们把二宜楼称为“古代防卫系统与传统民居功能完美结合的经典之作”。

二宜楼的另一特色,是每套房间的墙壁上均绘有壁画,整座楼的壁画多达952处。在这些丰富多彩的壁画中,有一幅叫做《九世同居》,说的是唐朝张公艺一家九世同居的故事,充分寄托了二宜楼的建设者对家族命运的美好祝福,也符合儒家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同样是在二宜楼,老蒋指给我看的另一幅迥然不同的壁画,则向我们传递了更为丰富的信息。那幅壁画描绘的是一个半裸的西洋女子,位置正好处于三楼的大门上方。在古代,把半裸的女人绘于进出的门楣上,几乎就是耸人听闻的荒唐之举。但是,二宜楼墙上张贴的上世纪30年代的《纽约时报》,以及墙上描绘的西洋时钟和英文字母,却向我们隐约表明,面向大海的闽南,乃是中国与世界沟通的前缘,而看上去封闭的土楼,其实与外界有着密切的联系——那条水量丰沛的九龙江,从华安境内缓缓画过,在它下游的出海口,就是一系列著名的天然良港:月港、漳州港、厦门港……

我去寻访华安土楼之时,正值农历三月,细雨绵密悠长,九龙江碧水深流。华安和与它接壤的安溪一样,都是著名的茶叶产地,蒙蒙细雨中,能看到采茶的农妇背着背篓在山岭上劳作。因为旅游开发,同时也因为经济发展,当地的大多数人家都已不再居住于土楼中,他们在土楼四周修建了新式楼房。只有像老蒋这种年事已高的老人,住惯了土楼,依然舍不得搬出去。因此,大多数时候,土楼是寂静的,寂寞的。除了节假日里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其余日子,土楼厚实的墙壁阻挡了外界的喧哗与骚动。高大而宽阔的阁楼上,面向中庭的一面全是窗户,雨水从头顶的屋檐上滚下来,落到窗户下的斜顶上。雨下得太久,对面的山峰和屋顶都变得缥缈起来,坐在这样的老屋里,闻着铁观音的清香,无端地想起一句词:“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