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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喋血:季世知识分子的选择(1)

沱江之滨的衣冠冢

我老家在蜀南腹地,那里千万座紫红的丘陵起伏着,纠缠着。沱江河日渐污浊的波涛夹着泥沙急速南下,于二三百里外注入中国第一长河,开始了它更为漫长的远征。在沱江之滨,在馒头般零星摆布的丘陵间,有一座小小的古镇。在缩小了四百万分之一倍的中国地图上,它那简陋、古朴的街道,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民,都被浓缩为一个微茫的黑点。古镇据说始建于宋代,它的名字叫做:赵化。

关于赵化,我曾在我的许多作品中以不同的感情叙说到它,但关于小镇上那位百年来一直被后人景仰的君子,我却极少提及。我想我对他保持着一种远距离的透视,委实不愿以任何浅薄之作冒昧一位作古多年的先人。仅仅在一篇随笔中,我曾这样写道:

“……另一个去处是先生墓,其实只是先生衣冠冢。(他的真坟我去过,在沱江畔的阡陌里,野兔在坟首营巢,蟋蟀在碑头弹琴。)许多个夜晚,我顶着夜色来到先生墓旁,黑暗中,先生的铜像轮廓坚挺,目光沉重。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喝多了酒,便在先生墓旁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深夜,月光从叶间筛下来,抖落在我和先生身上,我不禁想,与先生相比,我们这些现代书生终日求田问舍,为稻粱而谋,未免不脸红。”

先生何许人也?先生乃中国近代史上闻名中外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

1898年9月26日午4时,霜风凄紧的北京城菜市街口,六条被清政府以叛逆罪斩首的汉子,依次是:谭嗣同、刘光第、林旭、杨锐、杨深秀、康广仁。尽管六人的地位、官职、脾性各不相同,但有一点仿佛是上帝早已在冥冥之中为他们注定了的:他们都出身于知识分子阶层,都是通过读书而进入仕途,进而接受西方新思想,产生改变中国现状;也因而被一双黑手扼住咽喉送上断头台的。时至今日,那场以大悲剧告终的改革维新运动对于我们似乎已走远了;然而,考察作为近代优秀知识分子的一员,也作为变革时代的目击者和改革者的刘光第,其意义却有着更为广阔的延伸。为此,我想,只要太阳依旧上升,只要刘光第墓前肃穆的人群依旧来往。我就有必要写下它:写下一个人,抑或一代人,一个王朝与世纪的命运终结。

季世知识分子的选择

我老是疑惑:为什么一个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总有人要站出来说话?而这些历史和命运的代言人,又为何总是来自知识阶层?

1984年秋天,当我还是少年的时候,我在赵化镇外一里许的田野中寻到了刘光第之墓,斑驳的墓碑,杂芜的荒草,沉沉的落日步履蹒跚。我拦住一个背着书包回家的孩子,问他刘光第,孩子摇头,反问我:几年级的?

后来,也就是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我太奢望了!历史,原本不是要在众多的人子之间传递的,它也许仅仅作为一种被溶解了的秘密潜行在极少数人的血脉里。

1859年,刘光第出生于富顺县赵化镇西街的一户穷人家庭,取字裴村,名光第,大有希望其光其家族、耀其门第的意思。光第祖籍江西瑞金,后迁福建平武,再迁四川富顺。其父在刘光第幼年即已去世,家道早已中落。就像许多贫穷而不泛见识的中国旧式妇女一样,刘光第的母亲尽管食不果腹,仍勒紧裤带送他去私塾。我想,如果不是这原初的文化输血,刘光第至终也必将老死于贩夫走卒之中。

现在,让我们回头看一看刘光第成长的时代吧,那是怎样一段风雨飘摇的岁月呢?

就在刘光第出生的1859年,英法军舰炸断大沽口外拦河铁链,进而炮轰大沽炮台,直隶总督史荣椿等高级将领战死;也就在同年,一生懦弱多病的清帝咸丰抖着双手签署了中英、中法、中俄《北京条约》,拱手将乌苏里江以东四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送与沙皇,割九龙尖沙咀给英国,赔偿英法军费白银八百万两,增开天津为商埠。

1860年底,当开发不足百年的美国工业总产值跃居世界第四位,铁路总长居世界第一位,大力发展资本主义时,咸丰帝却从圆时园仓皇逃往热河,直到次年病死于承德,再也没回过自己的首都。而中国曾经唯一闪烁过希望之光的太平天国,也早已在争权夺利的内耗中走上了末路。

够了,无须更多地引据旧籍了。刘光第诞生和成长的年代,昔日的强汉盛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作为诗人,刘光第已经没有一个值得予以任何赞美和骄傲的祖国;作为人臣,刘光第亦无可以凭借的强大政治依托;唯有当作为一个生于季世的知识分子时,刘光第尚可以在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之间作一次艰难选择。

成功与否已不重要了

光绪八年(1882年),刘光第参加乡试,中举人。次年,进士及第,出任刑部主事,负责广西刑事案件,开始了他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一届天子脚下的京官,刘光第理应比较多地接触到了豆剖瓜分的现状。面对日薄西山的清王朝,面对虎视眈眈的欧美列强,斯时的刘光第,就像任何一代处于成长和成熟中的文化人一样,还没有看出理想与出路何在,没有看出明天的太阳究竟该从何处上升。他只是感受到了岌岌可危的祖国和王朝:

水碧山青画不如,

楼台尽是岛人居。

依依三十年前月,

犹照先民采夜鱼。

——(《香港舟次夜》)

作为京官,作为一个王朝统治阶级的一员,刘光第有更多的条件去贪污,去腐朽,就像千百年来的封建官吏一样:纳妾讨小,买田进地,封妻荫子……然而,作为一个时代握有文明与文化的知识分子,刘光第也有更多的责任去考察民族的危亡、国家的命运,去为那个他所热爱、对方却并不热爱他的祖国抛头颅,洒热血……事实上,刘光第恰恰与谭嗣同、林旭等人选择了后者,与其说是他们为政的清廉与理性的良知,毋宁说是文化的力量与人格的光芒。我常想,唯有那种来自文化深层的力量,才能形成文化人血液里的人格精神。这也是为何历代杰出的知识阶层总与其他生命群落格格不入的原因。不信,只要打开一册尘封的中国历史,我们便不难从中找出刘光第那个阶级的同仁和先躯。他们是望门投止的张俭,阻迎佛骨的韩退之,变法图强的王安石……

尽管时代、身份、成就各异,但将这些人贯穿在一起的是文化和思想,是那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崇高精神的照耀。因而他们各自所导演的一幕幕悲剧与正剧,其意义便不在于他们能给我们提供多少既得利益,而在于以其自身的思想和行动,为我们重塑了传统文化中不愿沉沦的一代文化人、知识分子的新概念。

十余年的京官生涯,刘光第是如何渡过的呢?此间,他在北京南西门外修复了一座废园和几间客舍作为寓所,宅中仅有一老仆把门,虽有客至,亦不过“沽白酒,煮芋麦”而已。除了上班例行公事外,他一律“键户读书”;“天下如此,我辈安得侈符瑞自诳哉!”他的一首京寓小园的小诗为此作了十分准确的注脚:

短墙骑马客难遮,

栽竹嫌窥寂寞家。

戴笠吟身藏日下,

闭门生趣满天涯。

残蔬雨过还新绿,

老树春迟得久花。

剩有销沉古今意,

夕阳庭际数归鸦。

这种“闭门生趣满天涯”的生活,并非一味沉溺于诗文与书斋,乃在于斯时的刘光第,尚无长策去兼济天下,那么,独其身便是其唯一途径了。在“臣子伤心在何处?圆明园外野烟多”的悲凉心境中,在“为良臣不为忠臣,作孝子不作肖子”的慷慨陈词里,我分明感到他的视线早已穿过了宣纸和书斋。他在等待一次机会,一次能够兼济天下的机会。

行文至此,我想我们有必要再度将目光对准那个鱼龙共生、泥沙俱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