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洪海多次往返于高昌与大唐之间,路已经走得很熟了。玄奘跟着他先到了秦州(今甘肃天水县),稍作停顿,然后前往兰州。继续西行,前面就是凉州了。麴洪海与凉州都督李大亮有点交情,于是热情地把玄奘引见给这位执法严明的封疆大吏。李大亮也久闻玄奘的大名,一见之下非常客气,盛邀玄奘多停一段时间,设坛讲经,惠我凉州。玄奘谦让再三。正说着话,又有客来访,却也是一位和尚。李大亮笑着招呼说:“慧威法师,我看你还是及早收了你的讲坛吧,免得出丑。长安有高僧到了。”他一指玄奘:“这位就是玄奘法师,佛门千里驹。”
慧威喜出望外,眉开眼笑:“没想到法师不计凉州偏远,亲临传法,这真是一方生灵的造化呀!法师如不嫌弃,就请到小寺暂住。法师若不在凉州讲上一个月的经,我是不放法师走的。”
李大亮也开玩笑地说:“这好办。我这就传令给四城守卫,没有我的手令,谁也不许放走玄奘法师。这下子他溜也溜不掉了。”
玄奘一看盛情难却,只好答应。
告辞出来时,麴洪海说:“法师准备多住一段时间,我的货物却等不及了,只好先走一步了。我已平安把法师送到了凉州,也算不辱使命。希望法师西去天竺时,能取道我高昌国,我王一定会欢喜不尽的。”
慧威吃了一惊:“原来法师是要远赴天竺的,失敬!失敬!”他随即又叹了口气,说:“当年,我也曾在佛祖面前发过愿心,要到天竺瞻仰佛迹。没想到困难重重,一来二去,也就慢慢淡忘了。唉岁月蹉跎,我今生恐怕是无法还这个愿了。法师有此决心和毅力,实在令人佩服。”
玄奘还礼相谢。
他在慧威的寺中设下讲坛,开讲《涅槃经》、《摄大乘论》等。每次讲经,台下都是人山人海。玄奘学识广博,非一般僧人可比。他讲起经文来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往往语惊四座。来听讲的除了凉州城内的僧俗以外,还有路过这里的西域商人。他们来了一批,又走一批,无不为玄奘法师的道行惊叹不已。他们继续各自的旅行,也就把玄奘的大名向西越传越广。
玄奘想找一位天竺人进一步学习天竺语,便请麴洪海帮忙。麴洪海临走时,介绍来一位卷曲胡子的天竺商人,说:“他叫乌叶,是别迦湿弥罗国(今克十米尔境内)人。”很快,进出凉州的人都知道了,有个长安来的玄奘和尚要去西天取经。
李大亮都督忽然再次把玄奘请去,这一回却没有那么客气了,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说:“玄奘法师,你没有过所,想从我这里出关是绝对不可能的。你不用再多说什么了。你已经触犯了大唐的国法,按律应当把你立即抓起来,押解回京。不过,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和胆量,舍身求法,不愧是一代高僧。我且饶过你这一次。法师若愿意继续在凉州讲经,就仍然是我李大亮的座上宾;若想回长安,我可以派人一路护送。总之,只要法师不再向西一步,我一定既往不咎。”
玄奘不动声色地合十相谢,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等他走后,李大亮马上吩咐手下人:“盯住这个和尚,他可不是个一般人物,没那么容易就死心的。”
玄奘回到寺中,开始收拾行囊。慧威无声地跟了进来,随手把门关严了,这才问:“法师准备这就动身吗?”
“贫僧在此叨扰已有一月有余,是该告辞的时候了。”
“法师是打算向西还是向东呢?”
玄奘迟疑了一下。慧威紧迫了一句:“出家人可从不打诳语。”
玄奘回答:“临动身前,我已在佛前发下过誓愿,宁可死在西行的路上,也决不向东一步。”
慧威说:“李都督既已有令,奘师怎样才能继续西行呢?”
“只好冒险而为了。”
“奘师这一走不要紧,李都督日后知道是我放你西去的,还能轻饶了我吗?”
“法师是李都督的朋友,我不会让法师为难的。傍晚的时候我将出凉州西门,法师可以这样告诉李都督,也可以现在就送我见官。”
慧威笑了笑,说:“那么,请奘师跟我来吧。”
玄奘仍然面不改色,放下东西就走。慧威提醒他:“还是拿上行囊吧。”
两个人出了屋,慧威却没有往寺院的大门走,反而向寺后走去。玄奘跟着他七拐八绕,到了一个偏僻的角门旁。远远地看见有两个小和尚等在那里,各自背着包袱。小和尚们见了慧威,一起施礼。慧威指着他们说:“这是我的两个徒弟,慧琳和道整。”又转而对两个人说:“我的话,你们两个都记住了吗?一路上要好好侍奉玄奘师父。千万小心。”
玄奘不解地看了看慧威。慧威说:“恕我年老体衰,不能为奘师亲执鞍镫了。就让我这两个徒弟护送奘师一程吧。愿法师早到天竺,早得真经!”
玄奘恍然醒悟,不禁眼眶发热:“法师如此助我,不怕李都督日后怪罪吗?”
慧威笑着说:“法师能够远赴天竺,舍身求法,老和尚相比之下已经惭愧不已。这件事最多被李大亮骂一顿,打一顿板子,没什么了不起的。法师还是赶快上路吧。菩萨保佑,一路平安!”
玄奘热泪盈眶。
慧威领着他们出了角门,又说:“从凉州向西,经张掖,便到了瓜州(今甘肃省安西县东)。慧琳和道整会引你去见瓜州刺史独孤达。独孤大人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个信佛的。他如果知道了奘师西行取经的宏愿,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玄奘再三拜谢。
三个人乘夜出了凉州。守门的认识慧琳和道整,知道他们是李都督的好友慧威法师的徒弟,也就没有细加盘查。一路上,他们白天休息,夜间赶路,避开一切耳目,终于顺利的到达了瓜州。
离开瓜州之后,玄奘一人一马走进了茫茫沙海。目之所及,只有一望无际的黄沙,直入天际。四外仿佛是一片死亡的世界。玄奘牵着马的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黄沙中。
他循着散落的马粪,发现了一具倒卧在黄沙中的大牲畜的骨架,在太阳下泛着白花花的光。这就是沿路的所谓的标识了吧。他继续往前走,果然又找到了几丛骨架。心中放松了一些。
玄奘感到头上如火灼,嗓子在冒火,脚下像踩在火烙铁上。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驮在马背上的皮囊,喝了两口水,又赶快扎紧。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补充水草,不得不俭省些。
他在风沙中行进了80里,终于望见了一座烽火台。越往前走,那座冷峻的堡垒就越大,轮廓也越来越清晰。烽火台下有大片的清水嫩草,绿得诱人。玄奘唯恐被台上的哨兵发现,便牵着马伏在沙沟里,强忍着酷热和干渴,准备熬到夜间取足水再前进。
傍晚终于来临了,凉风习习,使人骤觉浑身一爽。玄奘振作精神,蹑手蹑脚地向烽火台靠近,生怕发出任何声响。他来到水塘边,放马去畅饮,自己也趴下去喝了个痛快,然后解下皮囊开始盛水。
突然一支飞箭向他射来,几乎射中他的膝盖,吓得他出了一身凉汗。后来,由于得到校尉王祥的同情和支持得以摆脱困境。王祥还为他指出一条捷径:避开第二、三两烽,直走第四烽(马莲井子),还把玄奘介绍给此烽的校尉王伯陇。他来到第四烽之后,又因到烽下取水,被守卒发现,飞箭向他射来,王伯陇知道他就是玄奘,盛情款待了他,并告诉他不要走第五烽(星星峡),应由此出发向西北方向走,约在一百里处,有一个地方名野马泉,此地有水草,玄奘按其所指方向,再次踏上征程。
一路之上风沙迷漫,遮天盖日,玄奘在沙漠中跋涉了一百余里,因为迷失了方向,没有找到野马泉。他心急如焚,喉干思饮,偏在此时饮水袋没有拿稳。水全部倾泻在沙漠之上。他视水如命,已经四天五夜滴水舍不得入口,玄奘再也站立不稳,那匹马都已昏卧于沙漠之中,他也昏迷过去。到了第五天的半夜,凉风竟然把他吹醒,昏暗中那匹马也挣扎着站了起来,玄奘按他主观判断的方向,勉强走了十几里,那匹马偏不听指挥,向着另外一条道路奔去,玄奘无可奈何只好随它而去,行不数里,竟然来到了一处青草遍野,甘泉淙淙的地方。玄奘大喜过望,人马俱得复苏,他在此停留了一天。
最后,他终于走出了沙漠,来到伊吾国。说是个国,实际上非常小,城舍简陋,远不如大唐境内繁华。玄奘风尘仆仆地进了城,找到一座伊吾寺,便上前叩门。片刻,出来一个番僧,上下打量打量他,用番语问:“你是哪里的和尚?”玄奘也用番语回答:“我叫玄奘,是从东土大唐而来,欲往西天拜佛求经。”那番僧很惊奇:“你是大唐来的?你会说番语?”他回头向寺内喊了一声:“你们快来看呀!这里来了一个东土大唐的和尚,要去西天取经,他还会说咱们的话呢!”
话音未落,跑出来一个光着脚板的老和尚,用汉语喊着:“哪位是东土来的和尚?快让我看一看!我有几十年没见到家乡的人了!”
玄奘看他的相貌果然是中原人,急忙迎上去说:“老师父,你也是东土的人?”
老和尚双手抓住玄奘,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止不住泣不成声:“没想到,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在这里遇到故国的人啊!”
玄奘想起自己九死一生的旅途,也不禁心酸:“我也没想到出了唐境还能听见家乡的话!”
方丈为玄奘安排了净室。玄奘刚刚坐下,那方丈又连跑带颠地回来了,离着老远就喊:“法师请速更衣!伊吾王到了!”
玄奘随方丈赶往前殿。他边走边问:“国王陛下怎么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方丈笑了笑:“伊吾国地狭人少,无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国王。国小也有小的好处,是不是?而且,我听说国王还和高昌王打了个赌,谁先接到法师,法师便留在谁的国家里。我王当然不肯落后了。”
伊吾王十分热情,执意让玄奘和自己并肩而坐。两个人还没说上几句话,知客僧匆匆跑进来说:“高昌王的使者到了!”
伊吾王面现得意之色:“他们已经晚了,难道还不知道吗?叫他进来,看他见了孤王还有何话说?”
不一会儿工夫,高昌使者大步走了进来,对伊吾王略施一礼,便径直对玄奘说:“请法师随我去高昌,我王已等候多日了!”
伊吾王不高兴了,沉下脸来说:“我和高昌王有约在先,如今是我先接到法师,法师自然该留在我伊吾。”
玄奘也对高昌使者说:“多蒙高昌王厚爱,但玄奘此行无意去高昌。请使者回去代玄奘多多拜谢高昌王的美意。”
那使者坚持说:“请法师一定要随我回去,不然我的性命就保不住了。不单是我一个人,沿路恭候的那几百人恐怕都要被我王砍头的。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请到法师的。”
玄奘很受震惊,无奈地看了看伊吾王。伊吾王也改口说:“法师还是随他去吧,这高昌王的确是笃信佛教的人,一定会善待法师的。法师若不去,只怕我伊吾国也会有刀兵之灾了。”玄奘只好点头说:“既然如此,我去就是了。”
玄奘随着使者日夜兼程地在沙漠中又走了六天,第六天傍晚到达高昌国边境上的白力城。抵达高昌王城时,正是半夜时分。
夜色中,只见一行行排列有序的烛火在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原来是国王麴文泰亲自率领大批侍从,秉烛列队,出宫迎接来了。
麴文泰挽住玄奘的手臂,亲热地把他送进早已搭好的舒适华丽的宝帐中。
玄奘把贵宾们送走,倒头便睡。似乎没睡多久,他又被帐外的喧哗声吵醒了,只听见麴文泰的声音在问:“玄奘法师起来了没有?”
麴文泰今天带来了两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称呼他们一个叫彖法师,一个叫统法师。彖法师曾在长安留过学,对所见所闻仍然记忆犹新。统法师已80多岁了,饱读经书。麴文泰给双方引见过之后,因为另有公事,便告辞了。
统法师说:“我王对法师仰慕已久,欲留法师长住高昌,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玄奘早已猜到他们想说这个,回答说:“多谢高昌王的美意,但玄奘志在西行,怎能中途作罢?恕不能从命了。”
彖法师看了看统法师:“怎么样?我早就料到了,奘师心如铁石,困难吓不倒,富贵也留不住。咱们还是如实回复陛下吧。”
第二天,麴文泰亲自出马来游说了。他万分恳切地说:“我从前跟随父王到过中原,游历了长安和洛阳这东西二京,后来还到过燕(今河北一带)、代、汾、晋(三地均在今山西境内)等地,向许多高僧请教过。在我看来,他们的才学都很平常,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动心。我一直梦想能得到一位名师。自从听说了师父的大名之后,我喜出望外,日思夜想盼望和师父见面。师父一离凉州,我就派人守在伊吾。得知师父同意来高昌,我曾兴奋得手舞足蹈,夜不能寐。听了大师的传教,弟子更是敬重师父,只恨相识太晚,恨不能早一天拜在师父座前。弟子准备终身侍奉师父,与师父共享高昌。请大师不要离开这里了,就留在高昌吧,让高昌的黎民百姓都能得到师父的教化。我满腔赤诚,请师父一定接受,不要再西行了。在高昌不是也一样能弘扬佛法吗?”
玄奘很为麴文泰的诚意感动,但这仍然不能改变他的决心。
麴文泰并不泄气,说:“弟子明天再来看望师父,希望那时师父能改变主意。”
从此以后,麴文泰天天来劝,不厌其烦,始终毕恭毕敬。但玄奘的态度一直不变。
玄奘终于要启程了。麴文泰依依不舍,专门为他剃度了4个年轻力壮的和尚,陪同他去取经,以供路上差遣。这4个小和尚都很聪明伶俐,尤其是最年长的那个,最是爱说爱笑,一刻也闲不住,精灵得像只琉璃猴子。玄奘为他取名为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