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结婚后的一个夏天夜晚,我在壁炉旁坐着,一边抽着最后一斗烟,一边冲着手中的小说打盹,这是由于白天的工作已经耗尽了我的精力。我的老婆已经到楼上去了,刚才前厅的大门上传来了上锁的声音,佣人们要睡觉了。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磕烟斗中的烟灰,突然听到一阵门铃声。
我看了看表,已是十一点三刻了。这么晚了,不会有客人来访了吧?说不定是个病人,更有可能是个需要彻夜护理的病人。我不情愿地走到前厅,打开大门。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站在门外的台阶上。
“哦,华生,”他说,“这个时候来找你,希望你不要觉得太晚。”
“快请进来,我的好朋友。”
“你好像感到非常惊讶,这也难怪!我想,你现在放心了吧!你抽的还是阿卡迪亚那种混合烟!我从你外衣上落下的蓬松的烟灰就知道。华生,你让人们一望就能看出你习惯穿制服。若是你不改一下把手帕塞在衣袖里的习惯,就永远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平民。对了,今晚我能在这儿睡吗?”
“怎么不能呢。”
“你对我说过,你有一间专给男客人住的房间。我看今晚不会有别的客人住在里面吧,你的帽架告诉我不会有人。”
“若是你能在这里休息,我感到特别的高兴。”
“谢谢,那么帽架上那个空的挂钩,我就占用了。真抱歉,刚才你们家来过大英帝国的工人。他不是来修下水道的吧?”
“不是,他是来修煤气的。”
“呀,你的油布地毯上的两个鞋钉印是他的鞋子留下的吧,你看,就在灯光照着的地方。我非常愿意和你一块抽斗烟,晚饭我已在滑铁卢吃过了。”
我把烟丝袋递给他,他在我对面坐下来,不作声地吸了一会儿烟。我心里很明白,他这么晚了还上我这儿,肯定有极其重要的事情,于是,我静下心等着他说话。
他很神气地望着我说:“我看你最近事务特别多。”
“是这样,我忙了整整一天,”我回答说,“可能你认为我这么说话很傻,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福尔摩斯笑出了声。
“我可爱的华生,我的长处就是我了解你的习性。”他说,“若是你出诊的地方离得近,你走去就可以了;离得远,自然要坐马车。看你穿的鞋子,一点不脏,这说明你常常坐马车出诊,你最近肯定很忙。”
“说得太对了!”
“这没什么复杂的,”他说,“一个擅长推理的人推断出的结局,会让他周围的人欣赏。这是因为那些人总是忽略一些小细节,而这些小细节正是推理的基础。我的好朋友,你写的那些文章之所以能和我一样有成果,原因是你在写作时总是夸大事实,故意把一些情节先不透露给读者。我现在面临的情况就和那些读者一样,有一桩案子让我费尽心思。我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但还缺乏一两点让我的理论更加完善的理由。不过我会找到的,华生,我一定会找到的!”福尔摩斯双目炯炯有神,他瘦削的双颊略微泛出红光,但这仅是一刹那间的事。等我再次朝他看时,他的表情又像印第安人一样严肃了,这种表情让许多人认为他有点像台机器。
“这个案子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他说,“我甚至可以说是罕见的地方,我已经对这个案子进行了调查,这案子快要结束了。若是你能在最后一步上助我一臂之力,那就帮我的大忙了。”
“我很愿意给你帮忙。”
“你明天和我一道去阿尔德肖特好吗?”
“可以,我想杰克逊会代替我行医的。”
“太好了。我准备乘坐上午十一点从滑铁卢车站开出的火车。”
“若是这样,我就有空准备了。”
“要是你不觉得困,我就给你说说这个案子的情况以及我们怎样去做。”
“你没来的时候我在打盹,现在已经很清醒了。”
“我尽可能简短地说说案件,绝不漏掉一个细节。或许你已经看到关于这个案子的报道了。现在我调查的是驻在阿尔德肖特的皇家芒斯特步兵团巴克莱上校假定被杀案。”
“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桩案子。”
“这桩案子目前除当地外,还没引起人们足够的兴趣,这是两天前发生的,我讲给你听听。
“就像你所知道的,皇家芒斯特步兵团是大不列颠军队中有名的爱尔兰兵团。它在克里米亚战争和平定印度叛军战役中两次建立了奇功,又在其他战场上建立功勋。这支军队直到本周一的夜晚一直由詹玛姆·巴克莱上校指挥。上校是位经验丰富、勇敢的老军人。他从普通的士兵做起,在平定印度叛军的战役中,由于作战勇猛而被提升为这个团的指挥官。
“巴克莱上校在当军士的时候就成婚了。他老婆的闺名叫南希·德瓦尔,是该团前掌旗军士的女儿。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当时这对年轻的夫妇在新的环境中会受到一些社会排挤。但是,他们好像很快地适应了环境。我听说巴克莱夫人很受该团女眷们的欢迎,她丈夫也受到了军官们的爱戴。另外,我再说一句,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尽管他俩结婚近三十年了,她的容貌仍然美丽迷人。
“巴克莱上校的家庭生活看来一直很不错。墨菲少校向我透露了大量的情况,并一再向我保证,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对夫妇之间有什么不和。总之,他认为巴克莱上校爱他妻子胜于他妻子爱他。巴克莱上校得每天同她在一起,不然他就会坐立不安。另外一方面,虽说她对他很忠诚,但有些缺少女人的柔情。这并不影响他俩在军团一直被公认为是一对模范中年夫妇。从他俩的夫妻关系上看,人们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会引起以后的悲剧的。
“巴克莱上校的性格似乎有点特别。平时他是一个活泼潇洒的老军人,但有时也相当粗暴,有报复心。但他的这种脾性从来没有对他的妻子发过。还有一点,我同五位军官谈过,其中有三个人和墨菲少校都注意到同一件事——上校时常会流露出奇怪的情绪消沉的样子。少校说,当巴克莱上校在餐桌旁和人兴奋地说笑时,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很快地将他的微笑抹去。有时,他一连几天都处在这种状态中,情绪低落,意志消沉。他和别的军官有一点不同的是,他很迷信。他的迷信表现在他不喜欢一个人独处,尤其是在天黑以后。他的这种孩子气的天真自然会引起人们的种种议论和猜测。
“皇家芒斯特步兵团的第一营,驻扎在阿尔德肖特已经有好几年了。那些有妻室的军官都住在军营外面。上校多年来一直住在一所叫做兰静的小别墅里。这座别墅单门独院,距离西边的大道不到30码。他们雇用了一个车夫和两个女佣。由于巴克莱上校没有孩子,平时也几乎没有客人住在他家里,所以整个“兰静”别墅中只有上校夫妇和三个佣人。
“我们现在来谈谈上周一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兰静别墅里发生了怎样的事。
“看起来,巴克莱夫人是一位罗马天主教徒。她对圣乔治慈善会非常关心。慈善会是瓦特街的小教堂举办的,专门向穷人施舍旧衣服。那天晚上八点钟,慈善会要开一个会议。巴克莱夫人很快地吃了晚饭,准备去开会。临出门前,车夫听到她对上校说了句家常话,并说不用多长时间就回来。于是,她去叫住在旁边一座别墅里的莫里森小姐,同她一块去。会议进行了四十分钟,九点十五分,巴克莱夫人回到家里,在经过莫里森小姐家的门口时,两人才分手。
“兰静别墅里有一间屋子作清晨的起居室。它的对面是公路,一扇折叠式的大玻璃门通向草坪。那块草坪宽30码左右,一堵上面装了铁栏杆的矮墙把它与公路隔开。巴克莱夫人回到家的时候就进了这个房间。房间里的窗帘没有拉下来,这是由于房间晚上很少使用,可是巴克莱夫人那天和平时不同。她亲自点上了灯后按响铃,让女佣简·斯图瓦特给她倒杯茶。上校一直坐在餐厅里,听到老婆回来了,他就到清晨的起居室去找她。车夫看见上校穿过走廊,走进那间屋子。上校再也未能活着出来。
“过了十分钟,巴克莱夫人要的茶被送了上来,但女佣走到门旁时,却惊讶地听到主人夫妇正在大声地争吵。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反应;她又扭了扭门的把手,却发现门已经从里面上了锁。她不由自主地跑去告诉了厨娘,这两个人和车夫一块来到走廊。他们听到主人夫妇仍在争吵。他们证实,当时只听到巴克莱夫妇二人的声音。巴克莱的声音很低,又总是断断续续的,所以他们谁也无法听到他说了什么。但夫人的声音格外大。当她的嗓门提高时,他们就听得清清楚楚。她一再叫着:你这个懦夫!现在怎么办?还我青春!我不愿意再和你生活在一块了!你这个懦夫!懦夫!她说的就是这些。到了最后,仆人们突然听到那男人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声,接着又听到了扑通倒地的声音,那个妇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尖叫声一声声地从屋里传出,车夫知道悲剧已经发生了,便想冲进去,却怎么也没办法撞开门,那两个女佣吓得不知所措,根本帮不上忙。车夫突然想起了一个主意,从前门跑出去,绕道来到落地窗前的草坪上。落地窗的一扇开着,我听说它在夏季总是开着的。车夫毫不费劲地从窗户爬了进去。女主人停止了尖叫,昏迷不醒地躺在长沙发上,那个不幸的军人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中,翘着的双脚搭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他的头倒在靠近火炉挡板的一角的地上。
“瞧见上校已经没救了,车夫自然先会想到把门打开,但他碰到了一个无法想到且很奇怪的难题。钥匙不在门的里侧,他翻遍了整个屋子都没找到。他只好再次从窗户爬出去,找来一个警察和一个医生来帮忙。这位夫人在昏迷状态中被抬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自然是重大的嫌疑犯。上校尸体被抬到了沙发上,接着又对悲剧发生的现场进行了认真的检查。
“这个不幸的老军人所受的致命伤,是脑后一条两英寸长的伤口,显然是被某种钝器猛的一击造成的。至于凶器是什么,不难猜出,靠近尸体旁的地板上就有一根式样古怪的骨柄雕花硬木棒。上校喜欢收藏各种各样的武器,都是他从一些打过仗的国家带回来的。警察估计,这根木棒是他的战利品之一。佣人们一致说以前从未见过这根木棒,若是它混杂在室内无数乱七八糟的物品中,人们很容易忽视它。在屋里警察并未发现别的重要线索,只有一件事令人难以解释:那把找不到的钥匙既不在巴克莱夫人的身上,也不在受害人身上,在屋里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他们从阿尔德肖特找来一个修锁的,才打开了门。
“华生,我是周二早晨受墨菲少校的邀请,去阿尔德肖特协助警察调查的。当时的案情就是如此。我相信你一定认为这个案子很有趣,但我的调查很快就让我认识到,这个案子似乎比我开始想象的更不一般。
“我在检查那个房间之前先询问了佣人,听到的结果和刚才对你说的一样。只有女佣简·斯图瓦特回忆起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你还记得,她听到争吵声后,就到楼下叫来另外两个佣人。她说,她开始一个人在门外时,主人夫妇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几乎听不到什么,只是从他们说话的声调,判断出他们是在争吵,而不是听出他们在说什么话。就在我的追问下,她想起了也听到女人曾两次提到大卫这个词。从这一点,我可以稍微推敲一下他们突然争吵的原因。你记得,上校的名字叫詹姆斯。
“这桩案件中有一件事给佣人们和警察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上校扭曲变形的脸,不止一个人看到他的脸后惊吓得昏了过去。他惊恐万状的样子,一定是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这也符合警方的看法,即上校可能已经看出他老婆要害他。死者脑后的伤口和这种看法不一样,他有可能转过身想要躲避这一击。巴克莱夫人因患急性脑炎,暂时神智不清,所以无法从她那里了解到具体情况。
“我从警察那里得知,那天晚上和巴克莱夫人一起出去的莫里森小姐,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引起巴克莱夫人回家后大发脾气的。
“华生,搜集到这些事实后,我抽了好几斗烟考虑,想把那些重要的情况和那些偶然的情况区分开。毋庸置疑,这桩案件中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那怎么也找不到的房门钥匙。钥匙肯定是让人拿走了,但这个人既不是上校,也不是上校的老婆。这是很清楚的。据此,一定有第三者进了屋子,第三者只会从窗户爬进去。我觉得,认真查看房间和草坪或许会发现这位神秘人物留下的某些痕迹。你知道我的调查方式,华生。在这次调查中,我用尽了各种方法。幸运的是,我找到了痕迹,这些痕迹同我所期待的并不一样。房间里确实进来过一个人,他是穿过大草坪从大道走过来的。我找到五个他留下的非常清晰的脚印:一个在大道上,就在他翻过矮墙的地方;两个在草坪上;另外两个不怎么明显,是他爬进去时,在窗户边弄脏的地板上留下来的。他显然是从草坪上跑过去的,因为他的脚尖印比脚跟印深得多。但让我惊奇的不是这个人,而是他的同伙。”
“他的同伙!”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大张薄纸,认真地把它摊在膝盖上。
“你瞧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纸上是某种小动物的爪印。它有五个很清楚的爪指,长长的爪尖,整个痕迹有一个点心匙那么大。
“这是一条狗吧?”我说。
“你听说过有狗能爬到窗帘上去的吗?我在窗帘上发现了清晰的爪痕。”
“那么,可能是只猴子?”
“这不像是猴子的爪印。”
“那它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