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桃花得气美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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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踏莎行·寄书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里。销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视。

【花痕恨】

“人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结果,不求同行,只求曾经拥有,只求彼此真心相爱过,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曾经遇到过你,那么,此生无憾。”于无果的爱情中,放手,是一种至美的境界,可是谁人又可以轻易做到?

于是,就有了午夜梦回时的千辗百转,就有了对灯垂泪的惆怅万千。爱情,有它最为残酷的双面性,一面给你带来幸福甜蜜,一面却又伤你入骨髓。

张爱玲在送给胡兰成的相片后面曾写过这样一句话:遇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是才华横溢的张爱玲的爱情观,也是恋爱中大多数女人的真实心情写照。女人对男人的仰望,从这聊聊的几个字中,便可显现出来。爱上一个人,内心就变得很低很低,即便她曾经是女神一般的高傲,为了心爱的男人,也一样会低到尘埃去。且在那低贱的尘埃里,开出幸福的花儿来。

这种低贱,是欢喜的,是美好的,也是甘心的,幸福的。越是有才情的女子,越容易为情折断翅膀。三百年前的柳如是和三百年后的张爱玲,论才情,于伯仲之间,她们的爱情,亦是何等的相似?爱情的利箭,不分高低贵贱,一样会伤你于无形,且无药可医。

这首《踏莎行·寄书》是柳如是寄情陈子龙诸多思念篇章里的一阙。“花痕月片”喻书信。“花痕”来自宋代花间派高手施岳的《步月》,“采珠蓓,绿萼露滋,叶银艳,小莲冰洁。花痕在,纤指嫩痕,素英重结”,这是一首借茉莉花喻情志的词;而“月片”采撷于贾岛的《寄沧洲李尚书诗》中的“天涯生月片,屿顶涌泉源”。

“愁头恨尾”,红酥手,黄藤酒,心语无数,却无处着墨,于笺纸上写了一句开头,感觉不好,撕掉,再写,再撕,好不容易感觉满意了,却又与结尾纠结上了。唯恐哪句话写不好,有损于坚守的那份情。

难!难!难!这封相思的情书,柳如是写得何等艰难?满腹文采的她,却难书写一腔相思意,紧锁眉头,长吁短叹,于月色下徘徊。

读着《踏莎行》,读得我满眼泪,继而,又生出满腔恨来。恨不得穿越时空,快递一个手机或手提电脑到柳如是眼前,纵然她和陈子龙相隔千山万水,彼此间,也可面对面,不,手机对手机,QQ头像对QQ头像地说话。恨他,就脱掉淑女的外衣,破口大骂,将心中所有的怨愤发泄出来,骂他个日暮西山,骂他个皓月当空。当泼妇,总比憋屈出内伤痛快淋漓些;念他,则可用无线电波传送柔情蜜意,用娓娓的相思,令人耳红心跳的话语将他夺回来。情场亦是战场,一味的忍让退缩,只会让自己在丢城失地中,肝胆俱碎,魂飞烟灭。若如此,何不拼一把,争一争?伟人曾说过,不管黑猫白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解决与男人之间的问题,就得该出手时就出手。总要搅乱了那池春水,才可以有拨开乌云见月明的一天。

可惜,这只是现代的我的一厢情愿。三百年前的柳如是,是那般的软弱,她只能将画舫充当酒吧,大口地酗酒,半醉中,借着夜的芬芳,将相思写在纸上,和着清泪,蘸着孤苦。

这便是女人,爱的时候,飞蛾扑火,缘去了,情丝却难以抽离,总在原地踏步,缺乏毅然转身的勇气,期望那亲亲的恋人,能从书信中走出来,从梦境中走出来,回到自己身边来。

可,谁都明白,这和痴人说梦,有何异?不是自己不愿明白,是不想明白而已。

有一部电影叫《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爱情,其实亦然。黯然流泪,默然等待,是最无能的表现。

如不信,随手翻下历史剧本,就可以找出多如牛毛的典范版本来。秦香莲相夫教子,倾其所有让老公追求功名利禄,换来的却是他琵琶别抱,与富二代小三结同心去了。如果没有黑脸的包公,她早成了男人“移情杀妻”滥俗故事的女主角了。忠贞烈女王宝钏,弃豪门,丢富贵,嫁给四无男人薛平贵(无车、无房、无钱、无权),苦守寒窑十八载,在她青春逝去,黑发染霜后,总算等回了他,可随他同时回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无数的事例证明,爱情中,谁爱得多一点,受的痛便多一些;谁的情深一些,喝的苦水便会多一些。爱情也是一种政治,用一句吉卜赛老话说,谁先表白,谁就吃亏。雪芹先生曾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她们最爱把自己泡在苦水里,守着那份情,那份爱,流泪,嘘吁,感叹。

米兰·昆德拉在《笑忘录》中谈到“爱情合约论”时曾说,“一日犯贱,终身犯贱”,他说,所有的爱情关系都建立在一些不成文的合约上,这些不成文的合约是相爱的人在他们恋爱的头几个星期不经心签下来的。他们当时还生活在梦境之中,可与此同时,他们像执拗的法学家一样,签订了他们合约中的详细条款。

柳如是和陈子龙热恋时,也曾在同居的南楼签下了爱的合约。卿卿我我中,他说爱她一万年不变心的山盟海誓是为这段爱情写下的最美的序言了。他在《樱桃》中写到“美人晓帐开红霞,山楼阁道春风斜。绿水初摇杨柳叶,石屏时拂樱桃花。淡滟笼烟寒白日,柔条丛萼相交加。有时飞入玉窗里,春梦方长人不起”。花瓣都飞入玉窗里了,她和他还沉醉在春梦里没有起床呢,此番良辰美景,温馨甜蜜的画面,任谁都无法抵抗它的诱惑。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春日里,浮光掠影,杨柳依依,繁花点点,他携她一起在南园的附近共放风筝,她从断线的风筝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挥笔写下了一阕《声声慢·咏风筝》:“……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颠狂处。尤云殢雨,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它不住。”谁知“贴天飞,只恐怕,捉它不住”竟然真的一语成谶,她和他在南楼偷度幸福时光的消息不胫而走,传至陈府,成为导致他们爱情之花凋谢的导火索。

爱情对于男人,只是一时的伤口,结痂了,便不再流血,最多留下淡淡的伤痕。但对于女人,却是终身的残疾。迫于老婆和家族压力的陈子龙回到妻妾的怀抱后,柳如是就成了他的过往风景。夜深人静时,或许偶尔会回想起她,但也仅是一时念想的闪烁,如天上的流星,划过的只是片刻的明亮,之后,笼罩的,仍是黑漆漆的夜幕。

而柳如是的四季风景,却因陈子龙彻底改变了。没有了春花没有了秋月,只有夏的炎烈和冬的萧索。她完全失去了斩断与宋徵舆情丝时“抽刀断琴”的魄力和勇气了。从这可以推断出,她对宋的爱,只是年少时情窦初开的浅爱,而对陈子龙的感情,则是岁月酿成的一壶老酒,浓郁,激烈。虽然之前,她曾经历了“宰相下堂妾”的遭遇,但她的心,还是一颗纯然的处子。

“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夜色幽幽,繁星点点,柳如是在写了撕、撕了写的纠结中,好不容易把这阕相思的书信写好了,却不料,被一阵风给吹跑了。

风儿呀风儿,你吹跑的哪是一张纸笺呀?你吹走的是我那颗被爱情折磨得碎了的心呀。

此时,移居松江横云山的柳如是和陈子龙之间,仍藕断丝连,偶尔有诗词应酬,只是愁绪万端,离恨万种,不知所云而已。为了留住点什么,后来她把自己在松江创作的诗稿交给他,由他结集出版,定名为《戊寅草》。

前男友,真的是令人很纠结。想哭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不让它流泪;孤独寂寞的时候,我会静静地想着某人;伤心的时候,我会找个地方独自发呆,然后告诉自己,要面对,要坚持下去;难过的时候,我会伪装自己,对别人说,我很好很开心;失落的时候,我会笑着对自己说,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

然而,一个人可以欺骗世间所有的人,唯一不可欺骗的就是自己。离开陈子龙后,柳如是的身边不乏追求者,她的画舫上,文人墨客,达官贵人,高朋满座,笑声朗朗。只是,嚣闹过后的寂寞,更加彻骨阴寒。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明知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她容身的角落了,柳如是却依旧苦苦地守候。爱情总是令人千肠百转,明知爱上了不值得爱的人,却又爱得不能自拔,为了他,甚至可以失却尊严。

虽然说这是爱,可这又不能不说是一种下贱。因此,到最后,张爱玲才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再到后来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不平等的爱,大抵也只有这样不平等的结局了。张爱玲在对胡兰成说“不喜欢你了”这几个字时,是多么的不情不愿,甚至可以嗅到她呼吸里的疼痛。她的“不喜欢”只是一种姿态,是没有办法中的无奈。

对于男女,尼采的看法是“男人骨子里坏,女人骨子里贱”,从性心理学来分析,男人喜新、自私、脆弱、厌倦。在两性关系中,男人可以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而女人往往是“烈火焚烧若等闲”。当爱成往事时,男人可以很快从爱的死海里游上岸,而女人可能只会胡乱抓住一根情感的稻草,徒劳地纠缠挣扎。

试想,如果爱情也能实施公证制该有多好?相爱前,将情感做以公证。不爱了,便可将付出的情如数收回来,再塞回那具皮囊中,还我一个全身心完好如初的人。如果能这样,大概世间所有的痴情男女,都会争相去做,好在爱情花季的末期,不痛,不哀,不怒,不嗔,轻轻松松,包袱款款地抽身离去。

“半帘灯焰,还如梦里。销魂照个人来矣。”在隐隐约约的灯光中,在清凉如水的夜色里,柳如是仿佛看到陈子龙分花拂柳,踏水而来。但是,随着笔峰婉转,“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视”。还没等与他温存片刻,尽诉相思之情,便从小梦中醒来,再也难以寻见情郎的身影了。

此情待追寻,此恨何已亦呀!这首《踏莎行·寄书》,柳如是写得相当苦涩。如果不是用情至深,何至如此?

爱情中,我欣赏那些敢做敢为,敢爱敢恨,你赐我一往情深,我报你以柔情蜜意;你给我离愁别恨,我还你以绝情转身的女人。

生儿当如孙仲谋,做女人就得像武则天!男人,你如果好好爱,咱便好好爱,如果你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朝秦暮楚,始乱终弃,对不起,咱不仅要铲掉你的非分之想,还要夺走你吃饭的碗!固守着这一原则,武则天不仅顺利荣登皇后宝座,还毫不手软地除掉了情敌——她的亲姐姐和外甥女,并且更弦易辙,夺去李氏的大好江山。

可是,世间的女子,如吕稚、如武媚娘者,又有几人?大多是柔弱的女儿情怀。明知飞蛾扑火般的爱情很下贱,却还要——贱贱地爱下去。

因此,无论如何,不能让某个人成为你的全部。若是有天他离开了,你将一无所有。悲伤,不是因为爱情结束了,而是因为,明知一切结束,他已走远,而你的爱,却还在原地徘徊。

但,轻易能够折断分开的,便不是真正的爱。有一种爱叫做固执。我就要你,我偏要你,谁也挡不住,管不着。我流着泪,舔着伤口,继续爱。

因为爱情无理智可言,更无关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