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武汉这个城市,最深的体验是每次出行回来,走出火车站或是机场,灰蒙蒙的天空,火辣辣的空气,都备感亲切。这里有我熟悉的咖啡馆,散步的街道和亲爱的人。因为熟悉我很自如,它始终以最宽容的姿态接纳我。它是我的城市,在别人眼里它是异乡。在武汉,我喜欢的事是只有三样:散步、泡小咖啡馆、逛小书店。这等同于在自己的城市里旅行。在这个城市里,我喜欢交往的也是一些至情至性的人,舒岭是若干个她、他和我的缩影——因为,他们都有勇气做不流行的人。
2009年时光继续武汉
在武汉昙华林的老城区,有一家小小的不被人注意的书店。
书店大概有三十平米,旧旧的老房子,地板踩上去嘎吱地响,门口有旧旧的沙发和茶几。书架是栗色的,也是旧旧的。舒岭扫了一眼书架上的书,一下就呆住了,这是个太小众的书店,卖的都不是畅销书。那一次,舒岭本来是看老房子的,却贪心地搂了一堆书回去。结账的时候,她看清了老板,大约三十五岁,有隐隐的刮得铁青的胡子,冲着她平静地笑。她也回笑了,“你这里是都是宝贝呀,只是我想问一下,这类书好卖吗?”他笑了一下:“小众,想买的人自然会来,糊口就可以。我只是兴趣。”一句话,很让人意外。她又问,“你这店开了多少年?”他略停顿了一下,“七年了。一直在这个位置,一直未变。”
他叫周岱,舒岭对这个小众的人产生了兴趣。那一天她与周岱聊起来。
周岱毕业于美院,本来有更多的赚钱途径,但他喜欢书,看了很多市场上的书店,像克隆人、千人一面,什么书好卖卖什么。一窝蜂的畅销书,80后的图文读物,完全没有沉淀,没有特点,让一些真正爱书的人失望无奈,他就想为什么不能开一家小众的书店。前景他是知道的,肯定赚不了什么钱。但他想,人嘛,不就是存在感,趣味和糊口,其他的,想太多干什么呢!人不要什么都不放过。这句“人不要什么都不放过”让舒岭笑了半天。是这么回事。现在的人都是什么都不放过,丝毫不会考虑自己的所需所想,什么有钱做什么,今天卖烧饼,明天可以卖卤菜,后天开花店,打一枪换一炮,走马灯似的换品种,扩大规模。能耐得住寂寞的人还真少。其实,卖旧书的就是卖旧书的,卖老唱片的就是卖老唱片的,热爱某件事就做到极致就好。如果每个人都这样,社会该是多么有序而经典。现在这样的人可是真不多。周岱按自己的品味去搜罗书,有时为了一本书,不惜花几倍于书的运费买过来,卖出去只是原价或者还打折扣。周岱提到那本台湾作家萧丽虹的《千江有水千江月》,那么好的文字怎么很多人读不到呢?那也是舒岭特别喜欢的书,古典干净,这才是好书。
那天,周岱还对她讲起了他去过的一家鸡汁米粉店:开了十年了,还是老样子,到点就收,生意却好得不得了,经常还排队等位置。米粉店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子里,桌子有些旧,但是很干净,他亲眼看到很多次打烊时,伙计用含碱的面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桌子,难怪桌子上还有清新的面味。鸡汁粉用白色的大海碗装着,清黄色的,上面是香菜、花生米、芝麻还有黄豆,最可心的每张桌上还摆着一碟据说是老板家秘制的泡菜,吃一口米线,眉毛也要鲜掉了,再来一口泡菜,真正是爽极了。这样的米线才不过四元钱,光是鸡汁,也就值了。去了很多次后,跟老板老吴就很熟了,看着老板的好生意,他故意问:“怎么不开家分店,生意这么好,可以赚大钱呢!”老吴却笑着说:“这样挺好,每天做完就收工,再开分店,又得雇人,还要找场地,而且不能保证口味的始终如一,人也要受累,这样就好了。”这个世上还是有很多小众的人,并不是什么都不放过。
她与周岱聊了好一会儿。那是她觉得特别有意思的一个周日。
舒岭的生活这么多年也很平静,变化不大,不是不能变,是不想变。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变,买房买车,有了房要换更大的,没车的急着买车,身边的朋友也都纷纷耐不住寂寞,美容化妆买时装社交礼仪,独独丢了清静和阅读,这年头,读书反倒成了时髦的事。她有机会变,学的外语专业,很时尚,很多同学都跳槽去当翻译,干国际导游,风生水起;只有她,还是在毕业分配的那个单位没动,她觉得很好呀,这个单位的外事办,工作清闲,虽然薪水不高,但很稳定。她不羡慕别人。她几乎不化妆,却懂得用普通的汤水来养颜,并且精于此道。每天晚上为自己煲一小锅汤,绿豆、银耳、莲子、薏米,这几种东西都是排毒养颜的,便宜又好吃。生理期时,她会用当归、熟地、川芎、白芍为自己煲一点四物汤,这是补血的。她喝玫瑰花姜茶,调整气血,用牛奶做面膜,便宜又好用。有大量的时间看书。现在说喜欢看书显得是多么矫情,但她是真心喜欢读书。家还在那幢住了五年的旧式公寓房里,南北通透,她在阳台上种了很多花草,家里地板拖得很干净,风吹过来,时光好像是停滞了。她感觉自己慢慢地成为了小众的人,不合潮流的人。
平日下班后,喜欢看书煮茶散步,看老房子,拍照片。她不知道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改变。钱够用就行了,人不就这一辈子,一忽儿就老了,而这么如花年华为什么不好好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她和先生感情很稳定,当一个女人学会心思清明时,她的婚姻一般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那次去了昙华林后,舒岭每周会去一次那家小书店。买几本周岱的书,同周岱也熟起来了。一晃两年过去了,世界在变化着,可是周岱没变,她没变,书店也没变。
一个春天的傍晚,舒岭和先生一起去书店。先生有事先离开,她和周岱慢慢聊着。天暗下来,周岱留吃饭。这是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他说你稍等,我做面条是一流的。正好中午煲了点汤。书店有一个简易的电磁炉,一个紫砂锅,有排骨的肉香。周岱熟练地支起锅,烧开水,下面条,过几分钟捞起抖一抖,分装在两个海碗里,然后用面汤煮青菜,在菜未变色时捞起来整齐码在碗上,再把紫砂锅里的汤分勺在两只碗里,端上来,汤色清亮,青绿碧透,说,看看味道如何。这是舒岭吃过的最好看的面条,岂止是好看,还很美味。旧书店里有纸张陈旧的气息,只有零零散散的人走进来,呆很久,买到书,很满意地离去。还见到一个人很仔细地抄下门牌号码。她吃完面条,抱着书满意地离开。
记得那个有月亮的夜晚,武汉难得的清透天气。昙华林那条狭长的老路,寂静清淡怀旧,闻得到蔷薇的香气,她抱着几本书,慢慢散步回家。
一晃五年过去了,周岱的书店还开着,舒岭几乎在天气好的周末就去昙华林看老房子,去周岱的书店小坐,买几本想看的书。周岱每次都对她说,我最近淘到了什么好书,要不要看看,给她的总是最低的折扣。她想看的书,也总叫周岱去淘来。有几次,她开玩笑地说:“你最近都在忙什么,我让你淘的书怎么不淘来,再不淘来,我可就不来了。”周岱只是憨憨地笑。一段时间后,那本书会出现在面前,给她一份惊喜。
看那本《查令十字街84号》,那本跨越20年的书信集,她觉得她和周岱很像里面的一对男女主人公。这是幸福的事吧。没有任何的暧昧,只是因为,他们都有勇气做不流行的人。
算算周岱的店开了十几年了。对周岱,感觉像是亲人。没想到,后来连续三个周末,她去找那个小书店,都没有开门,她隐隐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天冷起来了,舒岭因为家里有些事,长时间没有去书店。一个月后,突然想起来了,打车去了昙华林,书店开门了,她长嘘了一口气。周岱还是老样子,在摆弄书架前的绿植,他说有朋友邀请去参加一个画展,然后被人看中作品,要高价相邀他去画画儿,他推辞了。“我还是不太想变动,对于我来说,这一小方天地已足够,人嘛,做点喜欢的事,就足矣,别太贪心了。我这辈子是别指望什么大富大贵了,这就叫有得必有失。”
就在那一刻,她的眼泪轻轻涌了出来。
日子还将继续,这个城市,小众的人就在这么生活着,十年,二十年,他们并不寂寞,因为有书有梦,还有与此相关的小众的清静和温暖。古董周岱,不寂寞,不流行,也是这个城市难得的一抹青灰色的淡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