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去的厦门,除了寻访咖啡馆,还因为一个简单的嘱托,唐林在美国的越洋长途里对我说:可不可以帮我送一束百合花儿给孙良?
厦门之行选择住在鼓浪屿,一个私家老别墅改成的客栈娜雅,推开窗可以看到园子里的凤凰树和月光。穿上棉布衬衣,在岛上慢慢地走,看夕阳下的老别墅,用相机记录下老别墅古旧的细节。
去寻访“花时间”咖啡馆,那是一家开在老别墅番婆楼的咖啡馆,吸引我的是门口的招牌:时间是用来浪费的。所有的装饰都是店主夫妇自己做的,牛皮纸灯,开在角落里的花儿,用边角木头设计成独具一格的木框,就成了绝好的配景。他们亦是简静的,老房子,阳光,咖啡,岛上的音乐,缓慢的节奏,刚刚够用的钱,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花时间”的入口有个牌子安静地写着些小字,“顺四时,冷暖只由心调,不用空调——地球谢谢你”。这看似环保的语言,实际何尝不是一种生活态度,冷暖只有心调,心调顺了一切都顺了。我想起了偶然看过“鲁豫有约”的一个访谈,主持人问到有过最浪漫的事吗?被采访者略一沉吟,说:“我认为的浪漫是,所有的人都在上天入地匆忙不堪欲望无穷时,我却能安静地坐在屋子里看一本书。”
那一天正好下着小雨,黄昏将黑的时候,路灯亮起来了,在雨夜中更显静谧,我就是在这间咖啡馆里写完了唐林的故事。在这样的氛围里,我理解了唐林的选择。
记得那个夜晚月光很好,我在皓月园附近的老别墅里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拍下了老别墅月光下的阴影。
完成唐林的任务,准备离开厦门时,我又拖着皮箱去厦大附近的南华路,继续寻访特色咖啡馆,我记得我在雨中第一眼看到“雅舍”时的惊喜,大概我是第一个拖着箱子泡咖啡馆的客人吧,不知店主会不会记得这个长发及腰、穿着白色棉布衬衣的女人,在他们的咖啡馆里拍下了各式各样的窗,捧着薰衣草茶度过了那个长长的午后……
2000年6月厦门鼓浪屿
这是朋友唐林的故事。她现在已在美国定居。
出国前,唐林去鼓浪屿旅行,喜欢上了这个小岛,就找了一间房子,临时住下来,并且去了鼓浪屿安静的小邮局短暂工作。
厦门像天堂,鼓浪屿更是如此,岛上没有任何机动车,碧海蓝天,凤凰花染红了眼帘,静悄悄开在岩石边,如果碰巧雨天穿梭在有几百年历史的老房子中间,的确会让人产生一些美好的幻觉。
唐林的先生一年前去了美国,他们夫妻计划是先生先过去,稳定下来了再来接唐林。
唐林住在鼓浪屿的一幢老公寓里,推开窗就可以看到皓月园,老房子空间高,有环形老旧的木格窗,皓月园的绿色植物会远远地伸到窗口,在脱漆的地板上撒下一片阴凉。邮局的工作很清闲,每天有零零散散的游客来寄明信片,还有一些暂居岛上的人来取钱汇钱,来了又去了。这是个古老的职业,很安静。邮局在背街的小巷里,可以闻到海风淡淡的腥味。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孙良,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很久都没联络了。孙良走进邮局时戴着墨镜,朝唐林走来,说,“帮我拿三张邮票,寄北京的名信片。”突然又说一句,“慢”,取下墨镜:“唐林,怎么是你?”唐林一抬头,微笑着看到了孙良。毕业后,孙良分去了广东,前两年又移居福州做生意,现在经常往返福州和厦门,而且他每次来厦门,都喜欢住在鼓浪屿。
下班后,唐林请孙良去家里吃饭。她在隔壁的市场买了扇贝、蛏子、海鱼和青菜,孙良帮她拎着,沿着环岛路慢慢地走。孙良变化不大,还是喜欢开玩笑。唐林亦笑,她知道她的变化也不大,十几年过去,因为生活安定,她的面容宁静舒适。
走了十来分钟左右,到了唐林的家,那幢旧公寓的二楼,外表有些暗淡,但房子里却别有洞天,几乎扇窗都可以看到绿色,客厅外是上了铁绣的小阳台,攀爬着绿色的植物。孙良说:“唐林,真有你的,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唐林却摇摇头:“住在岛上的人都是耐得住寂寞的,看着新鲜,时间长了也许就倦了。不过我很适应这种生活。”唐林的厨房朝西,黄昏,阳光在地板上拖下长长的光影,窗口开着大朵的凤凰花,天空是灰紫色的,有鸟群飞过。唐林开了音响,在厨房里洗菜,顺手倒了一杯茶给孙良:“你坐坐,喜欢吃什么?凉拌西芹,蒜蓉蛏子,盐焗虾,香辣尖椒花甲王,鱼丸青菜汤,怎么样?很快就好。”孙良听她报出一串菜名,忍不住笑了。
孙良是典型的生活“两面派”,一方面,他做生意,需要八面玲珑,容不得什么人情味儿;另一方面,他喜欢简单而安静地生活,鼓浪屿是他的避难所,这里安静,处处飘着音乐,一切都是缓慢的。他习惯每次在厦门忙完生意后,坐二十分钟船来鼓浪屿小住一晚,放松一下,慢慢吃一碗海鲜面,去环岛路和光华路走走,看看老房子和三一堂。来鼓浪屿很多次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唐林。
问起彼此的婚姻,孙良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我三年前离婚了,是我不好。她是个好女人,也许男人总要经历一次失败的婚姻才能长大。”唐林很惊讶他的坦白。望着他,这个男人即使没了婚姻,依然是洁净的,穿着干净而内敛,喜欢麻布裤子、白衬衣和麂皮鞋,目光没有遮拦。唐林说先生出去已快一年了,她在这个岛上安静地生活,等着将来出国和先生团圆,先生在哪里,家就哪里。
那一天的晚餐,两人在客厅的窗边慢慢吃,聊着一些过往。皓月园的凤凰花香飘过来飘过去。孙良走的时候,月亮已升上来了,像洁白的莲子。岛上很安静,唐林没有送他,说你可以沿着皓月园慢慢地散步,这样的夜晚,才是鼓浪屿最美的时候。那天夜晚,孙良在外面走了好久,这样的安宁是他从未享受过的。他抽了一根烟,一个人坐了好久。
不是因为一个意外,也许他们并没有更深的接触。三个月后的一天,孙良办完事上岛,路过邮局时,想看看唐林,一问,说唐林今天没来,可能是生病了。孙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直奔唐林的家,足足敲了五分钟的门,唐林才来开门。一脸的憔悴,好像连路都走不稳。孙良说:“你这样怎么行,赶快去医院吧。”那天,他坚持带着唐林去厦门的医院,检查完,坐在医院的长廊上等结果。下午三点,医院难得的安静,空气中飘着潮湿的苏打水味道。唐林的气色稍好了些,孙良说:“不怕你笑话,我以前很怕上医院的,男人其实也很脆弱,有什么都愿意扛着实际上心里并不勇敢。我记得那次我胃镜检查前,老婆一直握着我的手,我的手心都紧张得出汗了。”他笑着顿了顿,“这个年龄,很容易找到去PARTY的女伴,却没有去医院的伴侣。”唐林听了,心动了一下,这个男人内心伤感。实际上,她何尝不是呢?先生离开她一年多了,病了也只能自己扛着,她也是怕上医院里的人。午后三点,他们慢慢说着话。
唐林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慢性胆囊炎,无需手术,但需要好好调理。送唐林回岛后,孙良去菜市场买来海参和乌鸡,还买来了新鲜的肉松。厨房里的灶台上一边是孙良为唐林煲的乌鸡海参汤,另一边蒸的是他亲手给唐林做的肉松馒头。皓月圆潮湿的香气吹过来,做好这一切时,唐林已睡着了。他悄悄地带上门出去了。唐林醒来时,天已黑了,她看到桌上温着汤和馒头,眼泪涮地流了下来,先生出门多久了?生病的时候人是最脆弱的。
一个月后,孙良打来电话,说:“这周末有没有空?厦门的一个活动,能否陪我参加一下?都要求带女伴出席,我这边没有熟悉的人,先想到了你。不过,不方便也没关系的。”唐林愣了一下:这个可怜的男人,怕她拒绝,语气很是委婉。唐林也开玩笑地说:“可以啊,我正好散散心。充当一回你的女伴。”那天晚上是一个酒会,唐林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裙,用一根簪子盘起了头发,简洁而干净。她很少参加这样的活动,话很少,但得体温婉,很多人都朝她看,她和那一班时尚却空洞的女人是不一样的。孙良谈话时,她就在一边安静地听着,慢慢吃着点心。那一晚,孙良很有面子。
其实,唐林没有说,她很喜欢看孙良谈正事时温和镇定的样子,他不同于一般的生意人,显得儒雅,很懂得照顾女人,礼貌而有分寸。而孙良也没有说,他很喜欢唐林在岛上的生活薰染出来的气质,这个女人像尘世中的莲花。如果能跟唐林在一起,该是多么完美,他们在某些方面真是有种默契。但他很快会摇头,这不可能。唐林将来是要出国的。
这一年,他们见面不算频繁,孙良隔一段时间就来厦门,处理完生意,他来找唐林,唐林也很欢喜看到他,是一种发自内心很纯粹的欢喜。他们一起吃饭,散步,聊天,很自然,多么愉快的时光,下雨天穿梭在有几百年历史的老房子中间,研究老房子的历史,随口编一编关于老房子里发生的故事,每次走不同的路,看不同的老房子,走迷路了,就坐在长椅上看看海。他们总有那么多的话讲,可是除此之外,他们之间没发生任何事。
一年后,唐林的先生办妥了唐林出国的手续。唐林要去美国。知道这个消息时,孙良在新加坡出差,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鼓浪屿,见到唐林时,两人都有些沉默,孙良说:“让我亲手给你做一顿饭,好吗?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孙良亲自去市场买了菜,新鲜的深海鱼,岛上老店的沙鱼丸,还有肉松馒头。唐林静静地坐在边上看着他忙,夕阳在地上投下光影,唐林的棉布拖鞋映在光影里,收音机里传来的是一首老歌。馒头很快上笼蒸好了,深海鱼红烧,沙鱼丸加了海白菜和葱花,还有松软的手工馒头。孙良一直很沉默。
最后,他们是怎么分开的,唐林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孙良转身前的一句话:“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你多保重吧。”她忽然很伤感,是不是两个人该发生点什么,比如某个暗夜里的吻和拥抱,他们有很多机会,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天上飞机前,她收到了孙良的短讯:你是这个世上我总会想起的两个女人之一,我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一路平安。她没有回短讯,眼泪就下来了。说出来真的很好。他感觉好,唐林感觉也好,虽然还是伤感,虽然没有发生什么。
故事结束的时候,唐林在美国已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妈妈,她说她经常回忆起鼓浪屿的暗夜和那些没有发生的事。她说这些时,叹了一口气。她说有一天她在梦中接到孙良的一个电话,孙良跟她告别,她醒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天清晨孙良在机场的高速上出了车祸,但所幸是留下了一条命。唐林在给我的电话里沉默了半天,说:“替我送束百合给他,什么也别说,好吗?”
那天下着小雨,我买了一束新鲜的百合送给孙良,不想,他开口说:“唐林还好吗?”我愣了一下,他却把脸转向了窗外,什么也没再说。
有些未曾发生的东西,反而会更完美。现代人太急迫了,习惯涸泽而渔,反而丢失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池塘。
鼓浪屿,一个未曾发生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