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华颜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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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钱小三

回到烂尾楼上,我看见蟋蟀躺在楼顶,急忙摇醒他。蟋蟀睁眼望我,龇牙笑。他说,刘小小,我可想你。我问他去哪了,他说,干了两天电焊工。扛不住寂寞,从厂里溜出来了。

后来我想,当初自己的犯罪,大概也是因为扛不住寂寞。蟋蟀脸上有一层暗色蜕皮,他说是焊枪光照的。我跟他说,有活干多好。歌德说过,劳动可以使我们摆脱三大灾祸,寂寞恶习贫困。说完这话,我相当震惊,但当时,我只用它教诲蟋蟀,并没进一步反推自己。

蟋蟀不认识歌德,他大概也没想去认识。他说,去帮我买瓶眼药水,我眼睛酸胀。回来后,蟋蟀躺在砖头块上,我给他滴眼药水。蟋蟀黄牙暴张,眨巴眨巴眼皮,将药水裹紧眼里。然后,他刺哼一下鼻子,说,这辈子,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为了表示感激,报"滴水"之恩。蟋蟀掏出一个手机,说要送我。手机烂的不成样,开机看电话本,有白菜老李,盐巴钱嫂,胡椒陈等等名字。我问他手机的来头,蟋蟀说,上来的时候,从米粉店捞的。我笑这老板实在,所谓人际关系,无非是要凑成一碗粉。

爆炸头这时也上来。蟋蟀说,梁山好汉聚在一块,免不了酒肉,我们几个流氓团聚,多少要庆祝。蟋蟀就说下去买饭。但是等了很久,总不见他回来。爆炸头说他装逼,这人一定不是好鸟。但是,大家都是流氓,我就没说什么。

蟋蟀走后,我跟爆炸头对望。这时,烂尾楼就剩下我们两个。也可以说,除我之外,又多出一个人。多出一个人的实质是,有人陪着一起游荡。

当晚,我跟爆炸头又去山上洗澡。下山后,走在夜里,爆炸头说,夜色阑珊,正是犯罪的好时候。我觉得,这真是干坏事的上好借口。但是,我们什么都没做,只在夜里游荡,累了就坐在路边说话。爆炸头说我们是流氓,所以我们的谈话就跟流氓有关。说到无话时,大家各自望星星。

我们坐在街口,时间已经是下半夜,街灯几乎全关掉。街上有塑料泡沫袋,顺风扬起。这时,就见身后工地里,走出一行队伍,肩上都扛着木头,脚下极快,往对面废墟行进。我指给爆炸头看,爆炸头说,那些人都是老安徽。

爆炸头说的老,是指那些人里,都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女人,专门扛工地,发电机,木头,钢筋什么的,从这工地转到那工地,说不准哪天,又扛回来。我对这样的夜间物流产生兴趣,跟爆炸头说近前看。

爆炸头拦住我,你想死啊。他手指路边电线杆。电线杆底下,站着两个壮汉,各人拎着铁棍,身影黑黢黢的,匪气很重。爆炸头拉我说,这里头道道可多,走为上策。我觉得没有走的必要,因为,咱也没挡人家的道。

我们正说话,身后有个人,扛一扇铝合金门,打我们面前过。我们两人埋在黑影里,他一定没有看见。后来知道,他是钱小三。爆炸头喊,朋友,坐下来说话。钱小三愣了一下,说等会。他把门放在遮蔽地方,跟我们坐在一起。爆炸头分烟,然后,我们仍然进行流氓之间的谈话。

在进行这样的谈话时,我并没有看清钱小三的模样。我记得,在谈话里,钱小三这样说过自己。

钱小三十岁的时候,碰上一对中年夫妇,两人在火车站迷路。当时,钱小三在火车站捡瓶子。两人向他问路,钱小三闲着无事,就亲自带路,两人跟在他身后。钱小三说,他回头看见两人直直望他,不停抹眼泪。钱小三当时身上披着破布,满身乌黑邋遢,但是一双大眼忽闪晶亮。

到了地方,两人领他进屋,给他换衣服,仔细整理,收拾妥当。这时候的钱小三,清秀俊美,人见人爱。两人跟他说,要收他当儿子。钱小三说,生来没给人当过儿子,就答应他们,做一次儿子看看。

钱小三说,那一对爸妈,待他很好。儿子当到第五天,两人还教他英文。钱小三说,当了儿子之后,衣食无忧,而且受尽恩宠。这样的日子,以前时常妄想,可是仅仅过了两天,简直要淡出鸟来。

这时候,他开始想念火车铁轨味道。钱小三说,那味道里,混杂生铁,烟煤,人的屎尿嘈杂,总之,让人神往。钱小三就跟他们说,要辞掉儿子这个职务不干。两夫妇不同意,他就大吵大闹。两人不理睬,出门时,把他锁在屋里。

钱小三砸窗翻墙,出门之后,站在原地想想,朝那房子磕了几个头。他说,那两夫妇没有儿女,做了人家七天儿子,磕这几个头,算是答谢。

那对夫妇后来在车站找到他。钱小三爬到一节运煤车厢里,两人扒着火车厢,昂着脖子,求他下来,但小三死活不愿再回。

火车开动,两人沿着铁轨追跑,巴巴掉眼泪。男的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扔向钱小三,可是,钱没成扎成捆,扬的太高,呼啦啦刮得乱飞,落在铁轨上。钱小三说,车开过以后,两人没有捡钱,搀扶着过铁路,然后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