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传世经典白话小说精编:官场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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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 (3)

再说贾似道同了门下宾客,文有廖莹中、赵分如等,武有夏贵、孙虎臣等,精选羽林军二十万,器仗铠甲,任意取办,择日辞朝出师。真个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不一日,来到汉阳驻扎。此时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将破。似道心胆俱裂,那敢上前?乃与廖莹中诸人商议,修书一封,密遣心腹人宋京诣蒙古营中,求其退师,情愿称臣纳币,忽必烈不许。似道遣人往复三四次。适值蒙古主蒙哥死于合州钓鱼山下,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无心恋战,遂从似道请和,每年纳币、称臣、奉贡。两下约誓已定,遂拔寨北去,奔丧即位。贾似道打听得蒙古有事北归,鄂州围解,遂将议和、称臣、纳币之事,瞒过不题,上表夸张己功,只说蒙古惧己威名,闻风远遁。使廖莹中撰为露布,又撰《福华编》,以记鄂州之功。蒙古差使人来议岁币,似道怕他破坏己事,命软监于真州地方。只要蒙蔽朝廷,那顾失信夷虏?理宗皇帝谓似道有再造之功,下诏褒美,加似道少师,赐予金帛无算;又赐葛岭周围田地,以广其居;母胡氏封两国夫人。

似道偃然以中兴功臣自任,居之不疑。日夕引歌姬舞妾,于湖上取乐。四方贡献,络绎不绝。凡门客都布置显要,或为大郡,掌握兵权。真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年八月八日,似道生辰,作词颂美者,以数千计。似道一一亲览,第其高下。一时传诵誊写,为之纸贵。其他谄谀之词,不可尽述。

一日,似道同诸姬在湖上倚楼闲玩,见有二书生,鲜衣羽扇,丰致翩翩,乘小舟游湖登岸。傍一姬低声赞道:“美哉,二少年!”似道听得了,便道:“汝愿嫁彼二人,当使彼聘汝。”此姬惶恐谢罪。不多时,似道唤集诸姬,令一婢捧盒至前。似道说道:“适间某姬爱湖上书生,我已为彼受聘矣。”众姬不信,启盒视之,乃某姬之首也,众姬无不股栗。其待姬妾惨毒,悉如此类。又常差人贩盐百船(般),至临安发卖。

似道又欲行富国强兵之策,御史陈尧道献计,要措办军饷,便国便民,无如限田之法。怎叫做限田之法?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无田。宜以官品大小,限其田数。某等官户止该田若干,其民户止该田若干。馀在限外者,或回买,或派买,或官买。回买者,原系其人所卖,不拘年远,许其回赎。派买者,拣殷实人户,不满限者派去,要他用价买之。官买者,官出价买之,名为“公田”,雇人耕种,收租以为军饷之费。先行之浙右,候有端绪,然后各路照式举行。大率回买、派买的都是下等之田,又要照价抽税入官;其上等好田,官府自买,又未免亏损原价。浙中大扰,无不破家者,其时怨声载道。贾似道恐其法不行,先将自己浙田万馀亩入官为公田。朝中官员要奉承宰相,人人闻风献产。翰林院学士徐经孙条具公田之害,似道讽御史舒有开劾奏罢官。又有著作郎陈著,亦上疏论似道欺君瘠民之罪,似道亦寻事黜之于外。公田官陈茂濂目击其非,弃官而去。又有钱塘人叶李者,字太白,素与似道相知,上书切谏。似道大怒,黥其面,流之于漳州。自此满朝钳口,谁敢道个“不”字。

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何为推排打量之法?假如一人有田若干,要他契书,查勘买卖来历,及质对四址明白。若对不来时,即系欺诳,没入其田,这便是推排。又去丈量尺寸,若是有馀,即名隐匿田数,也要没入,这便是打量。行了这法,白白的没入人产,不知其数。太学生又有诗云:

三分天下二分亡,犹把山河寸寸量。

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

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

道过江南,泥墙粉壁,右具在前。述何县何乡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气象萧条。生灵憔悴,经界从来未必然。惟何甚?为官为己,不把人怜。思量几许山川,况土地分张又百年。西蜀巉岩,云迷鸟道;两淮清野,日警狼烟。宰相弄权,奸人罔上,谁念干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须经理,万取千焉。

似道屡闻太学生讥讪,心中大怒,与御史陈伯大商议,奏立士籍:凡科场应举及免举人,州县给历一道,亲书年貌世系,及所肄业于历首,执以赴举。过省参对笔迹异同,以防伪滥。乃密令人四下查访,凡有词华文采,能诗善词者,便疑心他造言生谤,就于参对时寻其过误,故意黜罢。由是谄谀进身,文人丧气。时人有诗云:

戎马掀天动地来,荆襄一路哭声哀。

平章束手全无策,却把科场恼秀才。

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

士籍令行,条件分明,逐一排连。问子孙何习,父兄何业,明经词赋,右具如前。最是中间,娶妻某氏,试问于妻何与焉?乡保举,那堪着押,开口论钱。祖宗立法于前,又何必更张万万千?算行关改会,限田放籴。生民凋瘁,膏血俱朘。只有士心,仅存一脉,今又艰难最可怜。谁作俑?陈伯大附势专权!

陈伯大收得此词,献与似道。似道密访其人不得,知是秀才辈所为,乘理宗皇帝晏驾,奏停是年科举。自此太学、武学、宗学三处秀才,恨入骨髓。其中又有一班无耻的,倡率众人,称功颂德。似道欲结好学校,一一厚酬。一般也有感激贾平章之恩,愿为之用的。此见秀才中人心不一,所以公论不伸。也不在话下。

却说理宗皇帝传位度宗,改元咸淳。那度宗在东宫时,似道曾为讲官,兼有援立之恩。及即位,加似道太师,封魏国公。每朝见,天子必答拜,称为师相而不名。又诏他十日一朝,赴都堂议事;其馀听从自便,大小朝政,皆就私第取决。当时传下两句口号,道是: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

一日,似道招右丞相马廷鸾、枢密使叶梦鼎于湖中饮酒。似道行令,要举一物,送与一个古人,那人还诗一联。似道首令云:

我有一局棋,送与古人奕秋。奕秋得之,予我一联诗:“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马廷鸾云:

我有一竿竹,送与古人吕望。吕望得之,予我一联诗: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叶梦鼎云:

我有一张犁,送与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我一联诗:“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似道见二人所言,俱有讥讽之意,明日寻事,奏知天子,将二人罢官而去。

那时蒙古强盛,改国号曰元,遣兵围襄阳、樊城,已三年了。满朝尽知,只瞒着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国势将危,乃汲汲为行乐之计。于葛岭起建楼台亭榭,穷工极巧,凡民间美色,不拘娼尼,都取来充实其中。闻得宫人叶氏色美,勾通了穿宫太监,径取出为妾,昼夜淫乐无度。又造多宝阁,凡珍奇宝玩,百方购求,充积如山。每日登阁一遍,任意取玩,以此为常。有人言及边事者,即加罪责。

忽一日,度宗天子问道:“闻得襄阳久困,奈何?”似道对云:“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语?”天子道:“适有女嫔言及,料师相必知其实。”似道奏云:“此讹言,陛下不必信之。万一有事,臣当亲率大军,为陛下诛尽此虏耳。”说罢退朝。似道乃令穿宫太监,密查女嫔名姓,将他事诬陷他,赐死宫中。自宫嫔死后,内外相戒,无言及边事者,养成虏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闲堂,命巧匠塑己像于其中。旁室数百间,招致方术之士及云水道人,在内停宿。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与术士、道人谈讲。门客中献词,颂那半闲堂的极多,只有一篇名《糖多令》,最为似道所称赏。词云:

天上摘星班,青牛度关。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竹边山。轩冕倘来间,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间。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公闲。

有一术士,号富春子,善风角鸟占。贾似道招之,欲试其术,问以来日之事。富春子乃密写一纸,封固,嘱道:“至晚方开。”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间于船头送客,偶见明月当头,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二句。时廖莹中在旁说道:“此际可拆书观之矣。”纸中更无他事,惟写“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八个字。似道大惊,方知其术神验,遂叩以终身祸福。富春子道:“师相富贵,古今莫及,但与姓郑人不相宜,当远避之。”原来似道少时,曾梦自己乘龙上天,却被一勇士打落,堕于坑堑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绣成“荥阳”二字。荥阳却是姓郑的郡名,与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检阅朝籍,凡姓郑之人,极力挤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无一姓郑者。有门客揣摩似道之意,说道:“太学生郑隆惯作诗词,讥讪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日献诗规谏之恨,分付太学博士,寻他没影的罪过,将他黥配恩州。郑隆在路上呕气而死。

又有一人善能拆字,决断如神。似道富贵已极,渐蓄不臣之志,又恐虏信渐迫,瞒不到头,朝廷必须见责,于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画地,作“奇”字,使决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说道:“相公之事不谐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无语,厚赠金帛而遣之;恐他泄漏机关,使人于中途谋害。自此反谋遂沮。富春子见似道举动非常,惧祸而逃,可谓见机而作者矣。

却说两国夫人胡氏,受似道奉养,将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寿八十馀方死。衣衾棺椁,穷极华侈,斋醮追荐,自不必说。过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与贾涉合葬。举襄之日,朝廷以卤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贵戚朝臣,一路摆设祭馔,争高竞胜。有累高至数丈者,装祭之次,至死数人。百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为之罢朝。那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丧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没及腰膝,泥淖满面,无一人敢退后者。葬毕,又饭僧三万口,以资冥福。有一僧,饭罢,将钵盂覆地而去。众人揭不起来,报与似道。似道不信,亲自来看,将手轻轻揭起,见钵盂内覆着两行细字,乃白土写成,字画端楷。似道大惊,看时,却是两句诗。道是:

得好休时便好休,开花结子在绵州。

正惊讶间,字迹忽然灭没不见。似道遍召门客,问其诗意,都不能解。直到后来,死于木绵庵,方应其语。大凡大富贵的人,前世来历必奇,非比等闲之辈。今日圣僧来点化似道,要他回头免祸,谁知他富贵薰心,迷而不悟。从来有权有势的,多不得善终,都是如此。闲话休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