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勒马一路切过黄河奔驰而去,只穿越茫茫山川丘壑。
如此奔驰数日,途径雁门郡的时候复又见到一批批与甲兵一道往西而行的边民,手中隐隐还有兵器在握,回想那日黄河边所遇边民队伍中依稀也都负有武器在身,恍然大悟:原来并非边民,而是各郡的郡兵。看来朝廷原是征集各郡郡兵出击北匈奴,如此说来双方战场必定在河西酒泉一带,河东诸郡定当无恙,只是五原郡远离各郡难免不被战火殃及,若是北匈奴迂回绕过汉军西线防御,从北面包抄过来突袭五原一带,五原郡就避免不了战火的骚扰,那母亲和哥哥。
黄裳这几年在鬼谷山练功之余偶有拜读前辈师兄用兵之法,早对布阵之术有所了解,是以对于双方交战各自的布阵意图,稍稍一看便知,加之他本身天赋聪慧,这一些要义关键自然瞒不过他。
黄裳想起当年镇守边塞的赵将李牧便是在雁门一带大败匈奴兵,不禁感慨:若是李牧尚在,匈奴何以敢来犯!鬼谷门最忌讳弟子每每遇事如儒家弟子一般触景生情长吁短叹,黄裳经过数年的熏陶也早就退掉身上本就无几的儒士习气,只是此时正好置身雁门,而李牧也曾于鬼谷门习艺,也算有同门之宜,黄裳凿洞之前更是居住在李牧洞中,对李牧亲切之情自是常人难比。念及如此还是难免希冀神交,可惜李牧纵然骁勇善战,终究也还是惨遭离间毒计而死,怎不能叫人唏嘘。
黄裳穿过雁门郡,跨越定襄郡来到长城边的时候,但感鼻尖眼角一阵发凉,伸手抚摸才发觉不知何时天空竟下起了雪花。
悄然飘落的雪花轻轻落于黄裳头肩身背,缓缓将灰衣灰裳的黄裳覆盖。
原来经过月余的奔波,此时已到深秋初冬时节,长城内外不比中原腹地,早就如冬季无异,在边塞之地长大的黄裳对此也见怪不怪。只是今年的雪似乎还是比往常更为早了一些,或许上天也知道世间再有战乱发生,生出苍凉之感!黄裳想到这里不禁摇头暗笑自己怎么竟是一番阴阳门派的玄乎之念!
忽然扑哧一声,想是衣衫终究单薄,加之先前又长途奔驰,微汗在身,凉气骤然侵袭,纵然有深厚内力抵挡竟也打起了喷嚏。
黄裳运起鬼斧神功宗法将外侵寒气逼至体外,瞬间便恢复常态,驾马欲快速穿过长城,不想身下的马儿脚力似乎怎么也赶不上先前的速度,更是越来越慢,想是这南来的马儿虽然彪悍,终也是受不了这北国的苦寒之地,轻轻拍了拍马首不再勉强便任由马儿常速缓行。
没行多远,渐渐亦能碰到一些北行的行人,大抵是去云中郡方向的,如此穿行崇山峻岭大半***近直道。此直道是秦朝大将蒙恬和太子扶苏一起历时数年修建而成,从当时的咸阳直通九原郡内,蔚为壮观,世所罕见!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想,当年蒙恬镇守五原郡边塞之地,与扶苏一起修筑长城,更是一战便打得匈奴不敢南来牧羊。若是蒙恬还在,匈奴也是断然不敢放肆。想到这里不仅纳闷,缘何秦之后数次与匈奴之战除却武帝时期便很少占到便宜?当真是匈奴比秦以前更盛还是我大汉较之前变弱了?
忽见左面栈道缓缓驰来一行十多人的队伍,为首的中年人面目清和,身材中等,虽着便衣,但看气度身形,显然是官宦之人。身旁紧随一带刀武士,肩宽体长,双目如电,在清冷的雪道更增寒意,叫人无法忽视。二人身后紧跟十数人或文或武的随从,看样子不是到某地出巡就是就任了。
黄裳经过黄河边的教训,不愿与官府中人多有纠葛,于是止马让道立于一旁,他终究不愿在这些人面前低眉顺目,只将头扭向他处。
忽然,黄裳脑袋电光一闪,似乎想起什么,待那行人走到近前,一回头正好与前面那带刀武士目光交汇,心中一凛,似乎有几道白花花的人骨晃于眼前,顿时记起此人正是当日襄助师伯对付骨笛门四居士救出伙伴的杨锋。
杨锋于荒凉栈道陡见这样一个身材高长,眉目俊朗的十七八岁的少年,也不禁生出好奇,心思缜密的他已然看出黄裳眼中似乎有惊异之色,忍不住定定看了两眼。
黄裳见状不愿隐瞒,微微一笑道:“杨大人,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杨锋一愣,这少年居然叫出自己名姓,随即警觉,道:“你是?”如电的目光在黄裳身上上下打量却找不到丝毫熟悉的影像。
数年过去,杨锋的样貌倒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只是如今的黄裳身材颀长,经过鬼谷山数年的孕育更增俊朗飞扬,比之当年虽然俊秀但调皮之态十足更具几分市井之气的小少年当真天壤之别了。
却听黄裳道:“大人可还记得四年多前五原郡外山林的恶斗吗?”
杨锋听黄裳突然提到数年前的山顶恶斗,心中一惊,眼睛更比平日里多了些寒光。当日恶斗之凶险诡异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知道此事的也无外乎当日在场的寥寥数人,他既不是玄成子也不是四居士中的任何一个。忽然杨眼睛一亮,道:“莫非你是黄裳?!”
黄裳抱拳道:“正是当日躲在树端的黄裳。”
杨锋细细端详黄裳果然便是当年少年的模样,不想在此偶遇当年的少年,大出意外,哈哈笑道:“原来是黄裳兄弟,想不到当年半大少年竟长得这般大了,若你不说我当真不敢认了。你这是要回五原郡吗?”
黄裳心道,莫说你,就是我一下子也差点没记起来呢,道:“正是要回五原郡,想必大人你也是了?”
杨哈哈笑道:“我是陪同廉大人到云中郡就任。”于是将身旁立于马上的中年男人引向黄裳道:“大人,这位是属下当年的在五原郡一次办案中认识的小兄弟,名叫黄裳,黄色的黄,衣裳的裳。”又向黄裳道:“黄裳兄弟,这位是即将赴任的云中郡太守廉范廉大人。”
黄裳双掌交叠浅浅做了一礼道:“见过廉大人!”原来杨锋已升任长史,这次廉范出任带有朝廷委派的郡丞、国长史、及各僚属十数人。
廉范初见二人招呼之时便已经示意身后属下立定等候,听完二人对话已明白了八九分,回礼道:“黄裳兄弟不必拘礼,既是杨长史的兄弟便是廉范的兄弟,云中郡就在眼前若无嫌弃随我等到云中郡一聚如何?”
黄裳不想此人身为太守竟能如此平易近人,颇有几分狭义之气,倒是与南阳邓言川很有些相像。只是邓言川除了侠气更多儒雅士族贵气,而此人倒是更多朴质大气风范。若不是着急见到母亲兄弟,忍不住便要答应。
廉范杨锋听完黄裳的解释也不勉强,双方一道同行半日便分道扬镳,廉范杨锋一行人向云中郡行进,黄裳则继续往五原郡。
四年了,郡外城郭还是一如既往的,即使在大白天也是紧闭城门,看来对于匈奴的防范和恐慌丝毫不曾减退。
黄裳下马和一些进城的人一起挨个接受守城将领的盘问才慢慢进到城去,一进城内,黄裳便迫不及待的奔向哥哥黄衣卖胡饼的摊位所在,心里只想着:哥哥该不会换地方了吧!
只听到一阵熟悉的吆喝声:“胡饼了,卖胡饼了!烧饼了。”一个叫花子正在跟黄衣索要胡饼,黄衣毫不犹豫便给了一个,黄裳心中一阵温暖又一阵酸楚,眼泪禁不住在眼眶中打转。待看清黄衣的面容,却见黄衣还是如往常一样粗衣粗衫,空荡荡的右手臂衣衫捆绑于腰间,眉宇间的坚毅更胜,只是更多了几分沧桑,腮间也布满浅浅的胡须。
黄衣抬头也看到了不远处凝视自己的黄裳,只愣了一下,没有多少惊诧,轻轻却肯定的喊道:“是黄裳么?”
黄裳经黄衣这么一喊也没了犹豫,自然而然的奔至近前与大哥深深一抱便帮着黄衣就开始叫卖起胡饼来,只如当年的情形一样,似乎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只是待到收摊的时候,却已经能帮着哥哥挑起担铺了,黄衣拗不过黄裳便任由他。
回家的路上,黄裳才问起黄衣如何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黄衣嘿嘿一笑道:“我是你大哥,怎会连弟弟也不认得?只是没想到好小子你比想象还是更高了些。”
黄裳心中一阵温暖:是啊,大概只有亲哥哥才能对自己的身形样貌有如此深刻的记忆,纵然在外人看来他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哥哥眼里还是当年的那个黄裳,道:“大哥,母亲身体如何?”
黄衣停下脚步轻轻叹了一口气。黄裳心中一紧:“母亲怎么了?”
黄衣道:“回去你就知道了。”
黄裳闻言更是加快了步伐,待到家门外的时候早已是迫不及待,只放下挑担交到黄衣手中便大踏步飞奔入内,放佛当年顽皮的少年一般。
一直冲到院中,厨房、厅堂皆不见母亲的身影,黄裳边奔边喊:“阿娘!阿娘!母亲母亲!”
却听内屋传来一阵夹杂咳嗽声的声音轻轻道:“可是裳儿回来了吗?”声音及其细微,近似若有若无,但黄家门院本就不甚深长,黄裳内力又颇为深厚,字字清晰入耳,忙奔至内屋。
却见母亲挣扎着正欲从躺卧榻上坐起,黄裳忙奔上前扶起母亲:“阿娘!”但见母亲头发近乎全白,皮肤比之当年干涸不少,眼泪终究不受控制滴落出来。
黄母陡见朝思暮想的小儿子突现眼前,混沌的双眼发出难见的光彩:“真的是裳啊!我说这几天老是做梦梦到你回来,你哥哥偏偏不信,怎么样,还是我说得准吧!”
黄母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一边颤巍巍的双手抚摸黄裳的脸颊,黄裳忙将递过脸颊凑过去,紧紧挨住母亲粗糙的手掌,任由母亲抚摸。他想不到母亲的身体竟至如此,心中又是悲痛又是自责。
黄母仔细端详黄裳,道:“裳儿真是长大了,长的这般高,这般好看,玄老先生没少费心思吧?在鬼谷山还习惯吗?”
黄裳听着母亲的温言软语早就泪眼朦胧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不语。
立在房门口一直默默看着二人的黄衣也忍不住泪眼婆娑,趁母亲和黄裳絮叨离别之情之际,只身到厨房做饭,不多久黄裳也促来帮忙,黄衣一面舀水一面道:“怎么不多陪陪母亲说说话?”
黄裳接过黄衣洗好的蔬菜,一阵坎剁:“母亲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黄衣见黄裳切菜的技艺极为熟练,便不再阻拦,道:“看来弟弟在鬼谷门多有磨练。”
黄裳就着黄衣生起的灶火边将切好的菜倒进锅里,道:“我在鬼谷门的所有衣食起居都是自己动手。”
黄衣点头道:“看来弟弟不光学了武艺还懂得了照顾自己,母亲知道了也必会高兴。”
黄裳翻动菜蔬的锅铲慢了下来:“母亲的身体怎会如此虚弱?”
黄衣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早在你随玄成子先生上鬼谷山之前母亲的身体就已经不是很好,只是不想你挂念,所以没让我告诉你。”
黄裳随即晃然:“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母亲又同意我去鬼谷山学艺的原因,她不是不想让我担心。”
黄衣点了点头道:“是啊!边关年连战乱,朝不保夕,我们处在边关不可能轻易离开,母亲担心自己身体万一不行,我身体也不是很方便,没人照料你不说,平白断送你的前程,所以才点头同意的。”
黄裳听完大哥的述说,直到此刻才明白母亲的用心,心里痛楚更增。
黄衣道:“你走后的第二年春天,母亲的身体明显的不如从前了,加之这几年北匈奴似乎是心又仇恨,每年都到郡内一番烧杀抢掠,说是报当年的被骗之仇,我就搞不懂他们有什么仇,素来都是匈奴杀我们,我们何时胡乱杀过他们的人,这样每次一听到匈奴兵来,东躲西藏,性命是保住了,可是这样反反复复的担惊受怕,母亲的身体便每况愈下了。直到去年冬天开始渐渐的就起不了床了。”
黄衣自然不知道匈奴兵所说的报仇便是指当年处心积虑的进攻被黄裳师徒糊弄的事情。心道:想不到当年自以为多高明了不起的退兵大计,到最后还是害了这许多人,连累了家人,甚至还间接导致母亲病重。可是当日若果真任由匈奴进犯不加阻拦,他此后这几年便会满足消停了么?世间的事情当真如纵横捭阖段阴阳际会中所说到的此消彼长,永远都是诸多头绪绞缠一起,没有绝对的是与非。
其实汉匈之间的战争本就是一本率不清算不明的糊涂账,与纵横捭阖没什么关系,只是他入武已深,所以遇事便不由自主加以联想。
黄裳将炒好的菜蔬和热好胡饼一一盛于盂中,没有注意到黄衣凄凄的神情,却听黄衣低低道:“前日郡中的医师吕先生说了,母亲恐怕,恐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就是你不回来我也打算年前代写信告知你回来一趟的。”
黄裳心中猛的一颤,似乎有一股寒流陡然自五腑流过,又似一道利刃辣然刮过六脏,手中端起的菜盆在手中摇晃数下,终被黄裳用力紧握捉住重又轻轻放回桌上,数滴泪水再次不由自主滚落而下:“如此说来,这次回来是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两兄弟一个伫立案桌,一个坐于灶前,良久良久兀自默然不语,黄裳抬头仰望草棚外昏暗的天幕,眼角的泪水渐渐被冷风吹干,吸了吸鼻子,道:“大哥,咱们吃饭吧。”
黄衣忙起身道:“我去叫母亲。”
黄裳却回身阻止道:“让母亲先睡会吧。”
黄衣点点头道:“也好,等母亲醒了再热不迟。”便也随黄裳步入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