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西戏中演:用戏曲搭建跨文化沟通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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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西戏中演对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意义(1)

§§§第一节 莎士比亚与昆曲:内心外化的麦克白

“由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发起的首届莎士比亚戏剧节于1986年4月10日在北京、上海隆重开幕。在戏剧节期间,两地演出25台莎剧,演出活动与学术活动交织进行,盛况空前。”①上海昆剧团演出的《血手记》就是其中之一。昆曲《血手记》自首演至今,已经过去25个年头了。当时作为艺术指导的戏剧大师黄佐临先生把“中国的、昆曲的、莎士比亚的”作为改编的基本要求和目标,使这出尝试性的实验昆曲成为上海昆剧团的经典保留剧目,直到今日久演不衰。

2001年5月18日,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宣布进入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单。昆曲在我国现存的戏曲剧种中是历史最悠久的,从产生至今已经有六百多年了。巧的是为昆曲写作的明代著名戏剧家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在同时期生活在世界东西方两个不同的国度,两人都在1616年逝世,在他们死后的近四百年间,他们创作的艺术作品在世界的舞台上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活跃更具有生命力了。

①《外国文学研究》“莎士比亚戏剧节获得成功”1986年02月。

《血手记》改编自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原故事是:苏格兰国王邓肯的表弟麦克白将军为国王平叛和抵御入侵立功归来,路上遇到三个女巫。女巫对他说预言和隐语,说他将晋爵为王,又预言班柯的子孙也要做国君,而且比麦克白更有地位。回国后,国王果然给麦克白晋爵,证实了女巫的第一个预言。但以后呢?是麦克白做王还是让班柯的后代做王?麦克白的野心使他在夫人的怂恿下谋杀邓肯,做了国王。为掩人耳目和防止他人夺位,他一步步害死邓肯的侍卫、害死了班柯、害死贵族麦克德夫的妻子孩子。恐惧和猜疑使麦克白心里越来越有鬼,也越来越冷酷。其夫人精神失常自杀,对他也是一大刺激。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麦克白面对邓肯之子和他请来的英格兰援军的围攻,无奈自杀。

《血手记》保留了《麦克白》的故事主干,将莎剧原著中常见的五幕,改编成《晋爵》、《密谋》、《嫁祸》、《刺杜》、《闹宴》、《亲离》、《求巫》、《闺疯》、《血偿》九折。原剧中的男女主人公麦克白、麦克白夫人变成了马佩和铁氏,英格兰国王邓肯变成了郑王。首次演出时由计镇华饰演马佩,张静娴饰演铁氏。其中最具创意的当属女巫形象的处理,导演李家耀结合中国民间艺术踩高跷的修长的外貌造型与传统戏曲的矮子步造型,并糅合戏曲丑角彩旦行当的表演特色,把原作中的三个女巫变成了由男人扮演的“一高二矮”三个既具有原作精神又有中国传统戏曲风格的仙姑形象。《血手记》的服装也是完全中国化的,马佩上场时勾红脸带黑三①,头戴夫子盔、身穿改良靠、手持马鞭、腰系龙泉剑,俨然是借鉴了红生①关羽的扮相。

① 老生行常用的髯口有三髯和满髯两种。三髯即分左中右三绺,左右两绺可根据需要表演吹髯和抖髯等技巧动作;满髯即不分绺,类似净行用的髯口。这两种每种各分黑、白、黪三色,共计六种,一般黑三髯和黪三髯用得较多。

2010年3月4日,上海大剧院中剧场里再次上演了昆曲《血手记》。这次是由上海昆剧团优秀青年演员余彬和吴双主演的。黑暗的灯光和干冰让舞台显得阴森味十足,三个女巫登场了。他们穿着黑色的“八卦服”,一高两矮,阴阳怪气的念白、舞蹈。这样的开场,定位了这出戏的阴暗和悲剧色彩。随着女巫们念道“送死的贵人来也”,马佩内唱导板:“勤王平叛下幽州”。唱完,马佩并没有直接出场,而是由手持“飞虎旗”和“盾牌大刀”的八个龙套,在锣鼓经“急急风”的伴奏下先上。看到这里,我的心踏实了———这就是我想要看到的,中国化、戏曲化的莎士比亚剧。

① 红生,在京剧行当里,原指老生应工的关羽、赵匡胤等一类勾红色脸谱的角色。多年来根据《三国演义》和民间传说所编演的关羽剧目甚为丰富,因此便把生行擅长演关羽戏的演员称为“红生”。

汤显祖研究专家徐朔方先生对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笔下的“梦”做了深入的比较,他写道:“当地球的另一面伦敦的环球戏院正在上演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人们以灯笼代替月亮,同时某一处庙会的中国舞台上却在演出汤显祖的《牡丹亭》,睡魔以铜镜一面射引柳梦梅入梦。彼此都不曾意识到另一种戏剧的存在;当莎士比亚以鹅毛管书写无韵体诗句时,他想不到世界另一端有一个他的同行正在‘自掐檀痕教小伶’。”①

“梦”在戏剧中,特别在昆曲中是非常特别的戏剧元素。不少剧作家都喜欢把剧中人物在生活中不大能够发生的,内心中却又特别期盼的某种愿望和事情,借助梦境展现出来。汤显祖最著名的剧本就是“临川四梦”。②京剧程派③名剧《春闺梦》里的则是另一种梦,女主人公张氏通过梦境向观众传递对爱人的期盼以及对战争的恐惧。程砚秋和俞振飞两位先生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战乱环境中,他们根据唐代诗人杜甫的《新婚别》及陈陶的诗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创作了京剧《春闺梦》。《血手记》里的梦幻可以说二者兼而有之,先是期盼,后是恐惧。剧中的铁氏一向野心勃勃,对权力有很强的欲望,她的梦成为了她鼓动丈夫撺掇王位的动因。她梦见“虎踞龙床”,因此得出这是天意,暗示自己的丈夫必将登上皇位,她是帮助马佩杀人登皇位的残忍计划最主要的煽动者。

① 徐朔方,社会科学战线,1978年2期。

② “临川四梦”特指汤显祖所作的四出与梦有关的昆曲剧目,它们分别是:《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

③ 程砚秋,程派艺术创始人。他在艺术创作上,勇于革新创造,舞台表演唱腔讲究音韵,注重四声,并根据自己独有的嗓音特点,创造出了一种幽咽婉转、若断若续的唱腔风格,形成独有的特点。他创作的角色,典雅娴静,恰如霜天白菊,有一种清峻之美,后成为“四大名旦”之一。

人性中要想真善美不易,要远离贪嗔痴亦难。贪婪的欲望无时无刻不像幽灵一样在生命中盘旋,马佩在听了巫师的预言、夫人的煽动之后,对于皇位的渴望让他失去了理智。在《密谋》一折中,马佩和夫人铁氏用毒酒灌醉了郑王的侍卫,准备将熟睡的郑王杀死。可昧着良心做杀人篡夺王位之事谈何容易,只见马佩随着一道昏暗的灯光上场,内心充满了忐忑。他身经百战,杀人对于他来讲应该不算什么难事,但这次与以往的保家卫国不同,是王位勾引着他刺杀对自己恩重的皇上。他拔出宝剑唱道:

“见龙泉心潮陡地涨……

既然是纷纷吉照报祯祥苍,

隐约约天赐龙泉指方向,

到手的九五之尊莫彷徨,

上天助好娘行,

愿俩同心成大事,

她立后我称皇”。

随即拔出宝剑定下决心杀死郑王。

三更过后,杀死了郑王的马佩从下场门的高台上踉跄搓步上场,双手颤抖着拿着沾满鲜血的宝剑,眼神中充满了惊慌和恐惧。几次三番念道:“血、血、血……”终于难以支撑将宝剑杵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马佩和铁氏虽然如愿地杀死了郑王,可他们的好日子却没有开始,无尽的痛苦却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虐杀开始以后,铁氏没有了能力去忍受她的所作所为所带来的影响,她又成了自己罪过所带来的精神压力的受害者,最终发疯并自杀。所以,这出戏更大的看点在后半场,对于演员表演的最大挑战也在后半场。他们登上王位后的喜悦远不及杀害无辜后的内心恐惧和谴责,马佩经常看到被自己杀害的郑王、杜戈将军披着血发向他索命,内心受到极大的折磨。《闹宴》一折中马佩的表演与京剧《汉宫惊魂》(亦称《打金砖》)中刘秀有些类似。《汉宫惊魂》是一出文武老生戏,要求演员唱做武俱佳。讲的是东汉时期刘秀,因自己一连的过错误杀了众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在太庙祭奠冤魂时,一直心神不定,恍若见到老臣复活诉说冤情道其昏庸,终由太庙跳下身亡。在该剧的表演过程中,冤死的老臣依次上场,刘秀每遇到一个人都会有大段的唱腔,伴随着复杂的“水袖、髯口”等技巧,最具看点的是各种不同的“僵尸”①摔法。虽然,《闹宴》这出戏外表看起来与《汉宫惊魂》有些类似,但是马佩的内心更复杂得多。因为刘秀本来就是皇上,他的自责只是来自于后悔自己当初的昏庸,以致错杀无辜,有的只是万般悔恨。而马佩却亲手杀死了重用、信任他的老王,而后为了保证自己篡夺来的皇位又嫁祸他人,杀了很多无辜群臣。这种用卑鄙手段抢夺来的江山,给他带来的绝不是快乐和财富,而是无止境的痛苦。

一般经典的戏曲剧目,除了演完整的一出大戏以外,都可以有几个折子戏保留下来。例如:《牡丹亭》中的《游园》、《杨门女将》中的《探谷》、《四郎探母》中的《坐宫》等等。这些折子戏,经常三出、四出组合在一起上演。从内容上看,好的折子戏矛盾冲突尖锐激烈,人物形象也最为鲜活生动,故事情节相对完整。从形式上看,折子戏一般集中而突出地体现了四功五法等技巧和不同行当、流派的艺术特征。《血手记》里也有这样一折被保留下来可以单独上演的折子戏———《闺疯》。2009年11月19日,我再次坐在上海大剧院中剧场的观众席,从一个专业演员的角度观看“梦回春如许———余彬昆剧专场演出”,又一次感受到昆曲艺术给我带来的巨大快感,特别是昆曲莎士比亚《闺疯》。余彬选择了三出各具特色,能够突出体现演员多种功力的折子戏:《玉簪记-琴挑》、《长生殿-小宴》、《血手记-闺疯》。这三个故事虽然都与爱情有关,但人物性格区别很大。《玉簪记-琴挑》的陈妙常是个年轻的道姑,在庙中遇到潘必正后一见倾心,决定抛弃一切大胆的追求爱情。《长生殿》讲的是家喻户晓的唐明皇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血手记》中的铁氏虽也是贵为王后,但是内心充满了扭曲。此时的她已经与马佩合谋,通过暗杀郑王窃取了王位。为掩盖罪行,他们剪除异己,嫁祸他人。种种罪恶的行径,让铁氏的神经发生错乱,她总觉得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被害死的鬼魂一个接一个地向她索命,看似刚强的她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① “摔僵尸”是戏曲毯子功的技巧之一,多用于男性角色,通常用来表现剧中人物的昏厥或死亡。

“【斗鹌鹑】这时节寂寥深宫,鸟无哗也静悄悄。与陛下絮絮叨叨,近几句忠言,切莫当耳边风来了又去了,今日你为几滴血痴呆呆般的丧魂,妇人般胆小,又不是阎罗王发来拘票……”①下面的表演是难点,首先她幻想着看见手上有很多血,先是惊吓,把“水袖”串起露出半截手臂,让观众也把注意力集中在演员的双手上。之后她又发现有水,面露喜色,双手指向舞台中间,念道:“水,待我把血迹洗掉。”但无论她如何搓,也洗不干净。这其实是她内心沾满血迹的外化表演,做了这样龌龊之事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之后,她幻象中又出现了逝去的老王和几个被害的忠良,“水袖”和“圆场”功此时又再次展现。塑造铁氏这个角色,除了上面提到的技巧外,更重要的是“眼睛”的运用。一般的昆曲角色,大多都是温婉贤淑的,如果不经过特别的训练是达不到准确传达出如此内心扭曲和恐惧的要求的。

① 《血手记—闺疯》铁氏唱词。

“在研究讨论会上,大家最感兴趣的是:莎剧中国化、莎剧戏曲化的问题。大多数同志认为:必须坚持莎剧在中国舞台上的普及与提高,改编莎剧为中国戏曲上演是大有前途的。也有人为此担心,思虑中国戏曲改编莎士比亚名剧难度很大,可能会失去‘莎味’、‘诗味’与多层次的‘人性’。无论哪一种意见,对于刻意求新的尝试,都给予充分肯定。”①这是二十五年前专家们的看法。自那以后,昆剧《血手记》参加了英国爱丁堡戏剧节并到了很多欧洲国家巡演,得到了一致的好评,那里的评论家倒极少有对于“失去莎味”的批评,因为相对他们所熟悉的“莎味”而言,更让他们大喜过望的是伴随着“莎味”而来的中国戏曲的精髓———而且是他们完全能够理解和欣赏的戏曲精髓。至于“多层次的‘人性’”,恰恰是在戏曲的表现手段中能够得到更为丰富的展现。值得注意的是,包括英国观众在内的欧洲人对莎剧戏曲的接受度极高,也大大超过“原汁原味”的戏曲。1987年欧洲巡演的组织者理查·高夫(RichardGough)亲口告诉我的导师孙惠柱,当年他安排了《血手记》和《牡丹亭》两出昆剧一同巡演,《血手记》的票房是《牡丹亭》的三四倍。由于没有任何政府和基金会的赞助,最后整个巡演是赔了本;但要是他只带《血手记》去的话,还会有点盈余。外国人在欣赏中国传统剧目时产生的文化隔阂是我们在进行文化交流时不得不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而像昆剧《血手记》这样西戏中演,是克服这种隔阂的一个好办法,同时也可以作为向世界介绍外国人不容易理解的“原汁原味”的中国戏曲之前的一种过渡。

① 《外国文学研究》“莎士比亚戏剧节获得成功”1986年0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