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阶层,好像就这一个被点了名的丑男,再看他的工作,打铁、卖苦力气,守着神仙美眷到头教她跑了。如同武大郎失去潘金莲,伏尔坎 “活该”失去阿芙洛狄忒(Aphrodite,也叫维纳斯)。只是他没有一个打过虎的弟弟剁了阿波罗(Apollo)给自己报仇。
雅典娜(Athena),都知道,是从宙斯(Zeus)的脑袋里生出来的,接生婆就是这武大郎同志。宙斯头疼,美男阿波罗没辙,丑男伏尔坎一斧子劈在宙斯头上,雅典娜出生。——如果以电影语言表现这个故事,我情愿伏尔坎瞟一眼阿波罗,啐两口唾沫在手心,抡起斧头解恨似的砍下去。阿波罗在一边依然骄傲,根本不吃这套,帅哥玩的就是这“不在乎”。
智慧归根结底还是从劳动里来,尽管机械重复的劳动也会产生愚蠢;智慧的另一来源应是勇敢,如这伏尔坎的“排头砍去”,何况还是宙斯的脑瓜子。
三、丘比特(Cupid)
丘比特是爱神,真正的来路是维纳斯(Venus)和战神玛尔斯(Mars)的私生子。这里让他们一家三口都用罗马名吧,比较好叫。既为私生子,意味着伏尔坎师傅加冕两顶绿帽子,阿波罗先生在维纳斯这里加冕一顶。
今天的很多珠宝公司甚至把结婚戒指设计成那个长翅膀光屁股的小孩。一来他是私生子,婚还没结就鼓励出轨吗?二来他常常蒙着眼睛乱放箭,希腊人说:这因为爱情本来很盲目。所以他不是用来保佑忠诚的,他巴不得你在爱欲面前诚实一些,粗糙一些。
四、赫斯提(Hestia)
就是灶王爷,还是女灶王爷。中国的灶王爷头戴官帽,手揣玉笏,一把美髯理所当然地垂着,假模假式。希腊人实诚到底,既然做饭这事由女人负责,干脆连灶王爷也是女的吧。
中国有些地方虽也供灶王奶奶,却广泛流行“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说法,灶王爷长得像小白脸,女人拜祭他犯“男女之大妨”。此言入耳,心里的厌恶便翻腾起来。欧洲这边也曾把钢琴腿用布细细密密地裹着,在于它们实在像女人的腿。人类各有各的残暴,还各有各的虚伪,永在互相妨害上充满创造欲。——何用比拼花样?底子是一路的底子。
五、俄尔普斯(Orpheus)
俄尔普斯的爱情真是悲剧。
谁让他是最好的琴师,琴声一起,动物植物都跟着激动?谁让他直愣愣地爱上欧律狄刻(Eurydice),“奋不顾身”之流的词汇远不及形容他对她的爱?
俄尔普斯追到地狱去找欧律狄刻,冥王虽答应放人,但要求他:回去时你必须走在她的前面,不许回头。后来他熬不住欧律狄刻的呼唤,回头看她,她就消失了。俄尔普斯后来就不弹琴了,被酒徒杀掉扔在池子里,尸体肢解,口中呼唤欧律狄刻,岸上放着他的琴。——这是“回头篇”的老祖宗,《圣经》里罗得的妻子回头看索多玛城,遂变作盐柱一根。
许爱,不许顾念,这是什么道理?冥王透彻,算准了爱就是顾念,于是俄尔普斯负着他的爱孤寂地活下去;上帝却直接拒绝有顾念的人,比起冥王真的聪明了吗?如果把后者当真看做宗教,前者只能是艺术了。
俄尔普斯去矣。他不再留恋,但留恋他的人或自以为那是留恋的人不肯放过他。仿佛后来的艺术家、艺术很多是俄尔普斯式的死法。是写照?预言?对真实的写照或者就是对明天的预言。
俄尔普斯死后,变成天琴座。永远弹着琴,但没人听得懂,也就不跟着瞎激动了。
六、阿珥忒弥斯(Artemis)
她对牧童的爱就是审美,除却顾念,爱也可以是纯然的审美。所以她的爱自私。审美最自私,和“高尚”二字毛边也不沾。
七、阿特拉斯(Atlas)
上文提到伏尔坎,阿特拉斯也是一个卖力气的神。他更惨,是负责扛着天空不让它掉下来的。砍掉美杜莎(Medusa)脑袋的佩尔修斯(Perseus)路过,他居然央求佩尔修斯把美杜莎的首级对着他,把他变成石头,遂成阿特拉斯山。
他是一个居然去自杀的神,虽然停息的未必是生命,但他的痛苦解除了。人好像无法真正说服自己,理智上勉强,要费一番周章;感情上的抵抗压得下去,但灭绝不了。反过来,人也无法真正顺应自己,理智不会坐视不理,感情上更畏葸不前,是畏难吗?
——看看这个阿特拉斯,是畏易。
八、伊卡洛斯(Icarus)
伊卡洛斯飞出自己盖的迷楼,反而摔死了。他若在迷楼外面起飞,还会不遵父命,一试太阳之炎威吗?就像很多人说的,也许伊卡洛斯是希腊人对我们的一个警告,但所有警告又同于诱惑,越不让干越要干。
阿里安(Ariaden)就知道教忒修斯(Theseus)节制,不光在缺点上节制,优点上更要节制。伊卡洛斯不听老爸代达罗斯(Daedalus)的,他要是有个阿里安那样的妻子也许就不会死。老爸的话总没有老婆的话那么立竿见影。
九、忒修斯(Theseus)
忒修斯最终抛弃了阿里安,他的下场也很惨:父亲自杀了,后续的妻子也被杀掉,而自己最终被推下海淹死。忒修斯活该吗?他代表着人的边界。
孔夫子所谓“不逾矩”应是在人的边界以内,才从心所欲,得闲得自由。墙是自人性而出的发明。即便人在人性面前注定一败涂地,也不会束手就擒。——骚动下去,于是开窗;再骚动,于是给开扇门。
十、普洛克里斯(Procris)
妻子普洛克里斯,丈夫刻法罗斯(Cephalus)。黎明女神爱上刻法罗斯,刻法罗斯不干,于是她跑去告诉普洛克里斯:你的丈夫已经有情人了。普洛克里斯跑去求证,碰巧刻法罗斯躺在树底下吹凉风吹得爽极,张开双臂:“来吧!凉风。”普罗克罗斯以为“凉风”是个女人,悲伤得晕过去。刻法罗斯听到树林里有动静,一根标枪就扔过去。妻子被击中,临终知其所以然,含笑而死。
原来你才是虞姬!可怜那瘪三不是霸王。他没到不得不的地步,你依然为他而死,还那么满足。
十一、皮革马利翁(Pygmalion)
一般而言,艺术家爱自己较爱自己的作品久得多,恨起来更久得多。皮革马利翁如此忘我,怪不得希腊雕塑不署名。米开朗琪罗们若感到不好意思,算他们比较够意思。
十二、那耳喀索斯(Narcissus)
自恋者有他自己的江湖,恩在自己,怨在自己,你不必去劝他,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就够了。当然,他并不搭理你,任你笑到无聊自己走掉。凡人殉道的话,这群人就殉自己。
自恋者到艺术家,差一个“保持距离”的飞升。超自我的距离产生,艺术的观点就产生。一般是先有感觉后才有观点,唯艺术,观点是形而下,感觉至尊至圣。
数数手里这几个硬币,就这样吧。希腊神话作为这个民族的一件礼物,也是于无私处最自私,不私于自美,私于自知,躲在自知之明后面冷嘲整个世界,原谅整个世界。
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3年2月13日星期三
无缘对面不相逢
——悼念邓正来先生
上中学的时候,某个语文老师对我们全班同学说:看看现在的学界成什么样子,拿得出手的人物有几个呢?当时我的眼里一定亮晶晶的,一来这是中考、高考以外的“题外话”,再就是能感到语文老师的恳切。和今天动动指尖就要控诉一下学界的无力不同,那时候只有真正在知识圈的人会关心这样的事,只有他们能感触知识,并且外人眼里:也只有他们有感触知识的资格。
今天当然不一样,对学界的批评(谩骂)打开了,谁都可以背着手过来转一圈,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发古之幽情”,尤其发民国之幽情。人当然有思索并把自己变得很武断、很愚蠢的自由,尤其下价值判断,是再便宜不过的事——你缩着手、埋着头,朝别人硕大的脖梗上弹小石子,那人擎着菜刀追杀你的可能性很小,能回你一个白眼已经很不错了。王小波在《思维的乐趣》里说:“假如你是只公兔子,就有做出价值判断的能力——大灰狼坏,母兔子好;然而兔子就不知道九九表。此种事实说明,一些缺乏其他能力的人,为什么特别热爱价值的领域。”
若以政界的围墙为砖墙的话,学界的围墙就是玻璃墙。砖墙的话,你看不太清楚里面,本不高深的也让你揣摩得很玄乎;一为砖墙,想进去就要翻墙,小时候有翻墙经验的都晓得:砖墙其实是不难爬的,可下脚的地方很不少。玻璃墙立在那里就另当别论了。其一,它是透明的,匆匆看过一眼就“然则”、“已矣”起来,每个领域都揽上几条理论,遇事即往上一扣,便成为学问的“通才”。其二,你真要翻墙的话,无处借力,爬一爬就滑下来,不断地滑下来。再平庸的时代也数得出几个政治脸谱,但再杰出的时代也就那么几个学问做得真正好的,就是这个道理。如今的中国,言论打开了一些尺度,随着自由的积淀逐渐加厚,也许某一天,质朴的人们会把自己不真正理解的事暂作与己无关的事,观察大于妄论。
离开中学以后,我虽仍尊敬那个语文老师,但对她当年在课堂上说过的那一段话逐渐怀疑。学界真的没几个拿得出手的人物以致非得回到某个过去(民国)、某处远方(台湾),才能为知识放心贴一些温厚吗?2011年高华先生去世,海内外的学人都在纪念他,不论是不是“中近史”圈的。林达写他:“是时候了,他要写出这段几近淹没的历史,领我们,他现在和未来的朋友们,领他的同胞们,去看看他们灾难的源头。”——这简直是叙写英雄的口吻;朱学勤教授评价他:“说得低调一点,(《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说得稍微满一点,在毛泽东研究、延安‘整风’研究,从延安‘整风’到‘文革’的历史研究,这三块当中具有里程碑价值。”——高华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红旗下的蛋”,理应被断层掉,被历史的洪波随手处置掉,但他真的就在那里,身后枕着一株学术的参天大树。很多人读高华不是应了他英年早逝的景,是一早就开始的;也有很多人的确因为好奇才开始读,但一读就坚持读下去。这个人,就在学界,是否“拿得出手”呢?
高华先生走后,顺手翻一翻这些年仙逝的学者,自然科学领域的不熟悉,人文社科方面,不用过脑子就能想到的:以宪政为一代人使命的蔡定剑先生,刚刚去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大家黄楠森先生、陈志良先生,以及佛学家南怀瑾先生、红学家周汝昌先生等等。现在又到了邓正来先生。这些人都一度活跃在学界,都很“拿得出手”。——周先生的扛鼎之作《红楼梦新证》1953年才出,2005年出版《我与胡适先生》,详细介绍他与先师胡适围绕《红楼梦》所做的学术探讨;2009年更惊人地推出《谁知脂砚是湘云》、《红楼真影》、《周汝昌校订评点石头记(繁体本)》、《周汝昌校订评点石头记(简体本)》和《诗词赏会新编》5部学术专著,《周汝昌校订评点石头记》更是将“周批”接入八十回正文和“脂评”,立派后又开宗。
这些名家学者就在那里,他们被时代推倒,又站了起来,还在那里。是我们自己睁眼瞎,错过了他们,还埋怨起学术界蜀中无将。学术体制问题的确大,很多人都在批评,但不能无视在“体制内”还有局部的“体制外”存在,这些以个人单位形成的小割据并没有丢掉学术独立之魂。就说邓正来先生,2003年受聘吉林大学法学院之前是《中国青年报》头版头条“加冕”的学术单干户,这一“殊荣”别人看是辛酸,无户口、无住房、无收入,借住在朋友办公室里,有时要睡地铁,和流浪汉无异。即便在加入体制之后,他一“闭关”,就谁也请不动他,在自己的学术王国呼风唤雨,外边的世界?——去你的“岁月静好”!邓先生这样的学者并不只有他一个,身边的朋友反映:很多学校里都有这样的老师,学问一级棒,学生极其爱戴,但职称上不去,待遇非常低。可以不同意他们,可以不加入他们,闷声发财是你的事,无所谓高尚不高尚——但不能忽视他们,不能不尊敬他们。
可能局外人都要替邓先生这样的学者惋惜,他们非得以“自戕”的方式才能在学术的旷野自存,他们往往和体制闹得很僵,而那些睡在凉棚底下一口摇蒲一口铁观音的,椅子腿下就压着教授头衔、特殊津贴呢。这真的没什么奇怪,正所谓“孩子,你要成熟一点”,人类社会的基本游戏规则就是如此。回到那个问题:学术有什么用呢?——像高华先生似的历史学者,引你的盲眼穿过遮蔽,去到灾难的根源;但我就是闭起眼不看,不也照常过日子,不也该吃吃该睡睡?——还能微博上拉帮结伙,蹬在你高贵的脖子上指点下江山、激扬下文字,红旗就插在你奔腾着思想的脑浆里,对手的毒箭也一律先向你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