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4日星期日
戴维(David)是我在斯旺西当地最好的朋友,他跟我学着中文,我由他带着陆续拜见他的朋友,有快两年的时间。前两天和岳哥、鹏哥、拓哥坐船游了斯旺西的一部分海岸线,昨天由戴维领着走了几乎是重合的一条线。在船上眺望到的,我们走得更近,如那一排绿色的度假用小木屋,如那悬崖绝壁上垂钓的老头。这次还看到老头掏出三明治,不紧不慢,迎着狂风往嘴里送。
如果昨天天气足够好的话,可能还有游船,可能会有船上的人像我们当初似的朝山上正背包行走的人招手。以“今天之我”,实要提醒那个招手自娱的“昨天之我”:真是不愿意搭理你,已经累得跟孙子似的。20公里许,上上下下,时有路时没路的,走了有6个小时。戴维一再问我脚要不要紧,我只觉得从老腿直硬到老胳膊,后来是脖子上的大筋、嘴巴里的舌头,连脚底下刚打上去的那片水泡也硬了。
其实任务不算艰巨,太长时间没有活动的缘故。戴维边走边描述给我他接下来的一个小计划和一个大计划。小计划是露营两天,到时要驮着帐篷等更其沉重、杂七杂八的东西。大计划比较吓人。等会儿再说。总之我们这么走着,交流越来越少,因为我舌头硬了。后来我就告诉他:我舌头的状况不足以支持和你的交流,他捏捏我的肘关节:隆,你太老了!
在疲惫感袭来以前,我们经过一个小山包,盛开着野韭菜和名叫Gose的黄花。因为花太多的缘故吧,仿佛这山和石头、土壤已没关系——海上吹过来的一团彩色的雨云,夹在这个地方从远古落雨到今天,刚涂上去的一层颜色随时要滑回海里似的。就在这些颜色中间,有一把长椅子。不走这么近以及不使劲看是看不见的,且通往长椅的荒径已由荒草及那些颜色埋没,我是上不去的。椅子放在那个地方,应该是纪念谁逝去的爱人或父亲、母亲——人类的时间,他们守望一世;放在这海天之间、山峦的静默里,再怎么剧烈的情感的喘息马上要均匀下来。仿佛山脚下的两块礁石在低语:看这些人类,我们可互相看了几万年、几亿年——早在他们设计出的“时间”发生以前,唯皱纹逐渐积下去,当初拍打我们的海浪可比现在的咸。人回到自然中是对的,尤其死后。人活着终难宣示一个所谓的“存在”,在人中间或者可以,相对自然尤其难,个体的人更加难。回到自然,也只能琢磨着精神上回去,肉体上必定回去。
弄一把椅子,以另一种物质形式把精神带回去,再由荒草、野花和面前的大海、头上的云天把它的这一物质体逐渐毁掉。从长远看,精神的回归也是消灭在自然里不见,而早在它消灭于苍然的黄昏以前,已多半消灭于人群微寒的遗忘背后。这座椅子附近没有祭奠的鲜花,而我们路过的更新近的一些椅子,则甚至有孩子搭一只手在上面,湉湉地陪着说话。我们路过那个小山包后很久我还没把它忘却,生前与自然的对话,如现在——我们行走其中;死后与自然的对话,就可以那种形式。都是对话,都说与自然听;在自然看,或许以之为曾着落我心的回声——万物有灵的话,他们如是听人。
当然,我没和戴维交流这一层想法,我是怕妨碍他把大计划告诉给我。我有某个比较大的安排,一定慎重选择聆听者。尽管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朋友,戴维什么样的秉性我还不能说我很清楚。我们继续行我们的路,偶尔的休息就是看到某处特别点的景致。尤其是谁提出从某个石头缝里出溜下去是比较好的自杀角度,起码直接入海;剩下的你要跳都是摔在山岩上死得没人样儿的。我们围着那个角度看了好一会儿。还有戴维指给我看海边某别墅的院子里停着一架直升飞机。“是真飞机?”“嗯,真飞机。”
回来的路上,戴维告诉我:他打算用五天半的时间,180英里,去体验威尔士中部的乡村,目前正在找一个足够tough的旅伴。不知他的这一大计划和妻子商量过没有,他的妻子凯(Kay)是一个爱捧着脸尖叫的女士,也许就这样的问题反而没反应。这段时间听说了一些玩户外的朋友及朋友的朋友的故事,不乏戴维这个年纪,女儿都三十多岁的行者。这些年,“行走”逐渐有群众运动的趋势。一桌年轻人,从西藏聊到非洲很正常;中年人里的高人更深不可测,谁知哪个没在丝绸之路上邂逅过化为鬼影的楼兰皇后?我在一旁听得神往,有时倒觉得“人”这点东西比起千年、万年岿然而在天地间的恒在物,多了些许意外之喜。戴维走着便折一朵花给我看:“这是数学上的完美形状”,我心想:人的界线成就那些意外之喜,而人的界线以内又包含了认知力的无限。人之此在,同自然界其他方式的此在,如一片落叶、一只飞鸟是不同的;人之此在,总有为永在的尝试蕴含其中。你说这尝试是虚妄,它偏有一片虚妄的灿烂,而闪烁成实在性的光。
戴维这可能在环球旅行者看来微不足道的“大计划”,我是多么希望参与其中。和行者们也搅合了这么多年,自己也计划过出门走走,但总有一些愚见:如知识不足,上路做什么?文盲无数次地去罗马,他还是没去过。尤其我对现代意志激励下的景观、事件总体怀疑,不大相信文化的冒险要走一条绿化严整、受人夹道欢迎的路。以及平常人看平常人,其价值尺度太过平常——他们的大胆也平常,谨小慎微更平常。平常人的平常气质会把由他们做出的壮举自动交出,而到头来粉饰了某英雄的华冠。以及世人的全部工作不是别的,装腔作势以区别于平常而已,到时自有人来认你为较大的流氓。
这些愚见,都阻止我贸然成为一具行者;阻止我兴高采烈加入戴维的大计划。我们此行路遇一苹果树,其芬芳竟沁人肺腑,至我看在天云纹细细而如看大海白浪滔滔,记忆短暂打结。我收拾注意力再行路,前方似有一戴花冠的神,他托一尊木头镟成的苹果……戴维遂叫道:隆,快到了。
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3年5月28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