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到河边,大本钟底下。一个朋友说,“就这河,跟天津的海河差不多啊”,又拧着脖子端详一会儿大本钟,“没我想象的那么大。”他没说错,泰晤士河,冬天的水面应不如海河宽圆,没那么多游船,桥上也没什么华灯;大本钟比起摩天大楼就像胡同口托一柄龙头拐晒太阳的瘦老头,如果你用心又有闲,数得出他睁开眼的次数。从中国过来的游客,看人文景观的,容易带鲁迅所谓的“十景病”;看自然景观的,非得啧出一串“世界之最”才罢手。这方面倒很有大国之民的“风格”,壮阔,然而焦急。——当然,伦敦也不是同“壮阔”作对;大国来的、大城市来的,倘若以开眼界为主要目的,失望的可能性较大。在欧洲走过一走的体会:以飨“十景病”,还得是意大利;看“世界之最”的话,得披上重甲往北方的冰天雪地里钻了。
我们在河边花掉一个晚上、一个早上,他们决定“慕名”,随我看一看国家美术馆。虽然有个朋友直到站在特拉法尔加广场,还以为我们要去的是大英博物馆。既然旅行,随意走随意看才有享受;也见过有的人像我似的,不够格做一个游客,紧张兮兮,步伐慌忙。我就和这样的人赛跑过几次,是真的赛跑——这会儿湮没在人群,过几条巷子、几条街,站下来东张西望,就扫见那谁谁谁驮一座船帆似的背包仿佛从地底下浮起来。——为什么偏偏喜欢国家美术馆?
一是的确喜欢看画,但在国内时没有条件,消息不灵通,一些重要的美术馆逢年过节又似菜市场、幼儿园,在一幅心仪的作品前总定不太久;再就是每次来伦敦会客、会朋友,国家美术馆是一处很好的消磨我等人之苦的地方,我也总把要见面的人约在那附近。随便在43、45等几个印象派的展厅发发昏,几个小时就过去了;也会趁一拨团体游客刚走,在拉斐尔的几幅小画前晃悠一阵,但那个厅待不久。文艺复兴到“美术三杰”那里已经太热烈,太聪明,我宁愿去看看他们较真得有些过了头的前辈;和卡拉瓦乔那会儿,踩在下一个纪元边沿上的后辈。我欣赏水平很有限,还是一种平常的看热闹的心,以过渡时期的过渡人物,及竟然在过渡时期站出了自我姿态的过渡人物,为创造心仪作品的理所应然的对象;而他们那些有点不安分,却明明可以找到一副确切渊源的笔触,使我既感服于其中的克制,又乐于追着瞧那里面背着手踱来踱去的勇敢。
我拖着他们在那几间厅的十余幅画前穿过,那些画都是我擅自为国家美术馆选择的名片。除了印象派的几个大拿,还有一幅卡耶博特,一幅卢梭;一点点拉斐尔;再就是一点点鲁本斯、维米尔。目的完全达到,全部的国家美术馆,对现在的我来说就是这些。如何想象一个爱好者发动另两个外行,用不到两个小时即落成一座胀满金银珠玉以致外墙上捅一脚都会爆炸而出万顷光芒的圣殿?只能自解为:无知是无知者最好的通行证——放下屠刀时是的,扛上铁锹时更是。
二、利物浦
陪朋友来看足球的,作为一个假球迷。
我不是“伪球迷”,尽管也看足球,但没有太支持的球队,更不和谁轻易聊足球。我会欣赏一些球员出色的表现, 2010年世界杯看到的远藤保仁、本田圭佑,童年看球时挂在嘴边的欧文、罗纳尔多……但对他们本人有多了解、多喜欢就提不上了。很多朋友是球迷,有些人告诉我谁谁谁实在太牛逼了,少年成名而世界巅峰,那意识、那拼抢、那速度,是他的偶像,指引他前进前进再前进。我打心眼里羡慕着,并不时嫉妒:怎么你们这么容易被鼓励?
也有人说:平常的生活太压抑,看看球发泄一下。我比较怕人多,朋友在酒桌上、舞池里全场飞扬,我既赞叹又煎熬;甚至阶梯教室,有几次我是坐在门外或两边的台阶上听完整堂课。——偌大的球场该是什么样?不敢想;几万人一起嚎叫、流泪?不敢想;散了场多久才能走出来、躺在自家床上?不敢想。
幸亏利物浦不只是足球。市中心的建筑很密,据我直观的感受,比伦敦一二区还要密一些;高楼不少,破破烂烂的老楼也不少,就在我们住的旅馆不远有一座看上去倒闭多年的电影院,五六层的规模,那些遮阳棚早已是海鸟们的“下议院”,从某扇窗户里竟然长出一棵树。河边的落日很美——这几乎是废话——落日总不至于太糟;只是这里的落日太要感谢幕布前的道具和演员。——那几艘停靠在水边的铁甲舰船,倚着抽烟、不时朝路人长长一笑的船员;风格新锐奔放、又毫不矫情的航海博物馆等滨河建筑,与不远处城市里的广厦、车流——如缆绳拴在一起的两片轻舟,逐水流擦着肩膀,永远给对方一个笑成弯月的侧脸。
又是海又是河的,城市寂静不了;而就是这水多的缘故,也跋扈不出几里地去。水城的生活应是丰富的。——丰富的欢聚,丰富的孤独,丰富的春冬、秋夏,丰富的辰晌、虹霓。我在戈壁荒原的小镇上住过,没有水的地方,无论晨昏,尽看浓烈的单调,不论小吃铺、牌桌棋局多热闹,摩托车的排气管多么能叫唤……风雨一搅,门外只听各种金属“叮当”、“哗啦”地演奏着,只要大地使一点力气,人的痕迹随便就给揩干净。后来再去那地方,镇上引来一条水渠,又围着水渠建了廊道、公园,我感觉:人的根这才结结实实地刻进去。——利物浦的水多,甚至觉得这里的人站在那里,半截小腿都在地下,上帝拔不走的。
三、斯旺西
其实每次旅途,也是对家的再游历。
阔别几日,带着一点陌生、一点重新发现的惊喜。平常的回归,却像是来检阅的;逃命似的回归,还一边捋着胸口一边发誓:我可不再出去。可能吗?姑且。
斯旺西迎接我的还是雨——夜幕时高时低,要看雨落的劲道。像斯旺西这么一座城,我住了超过一年,已经有家的情味在里面。这情味包含了对家的喜爱和对家的陌生。喜爱,不必说;陌生的话,我们多少人真正了解自己家的所处?可能夸耀着“我是哪儿哪儿人”,却因两点一线的生活,而只晓得住处方圆几公里的情况。且不说本省其他地区怎样,就是你自己生活的城市(农村要好得多,大城市尤其是)你能摸得一清二楚吗?我见过很多北京人其实是海淀人,甚至“联想桥人”、“魏公村人”;而于我住到十五岁的郑州而言,我只是个金水区人,甚至“农业路人”、“丰产路人”。——斯旺西这里,我只是个“学生村人”。所以我判断,这里真的是我的家了。
前些天陪室友到曼布尔斯(Mumbles,我自行翻译为“咕唧角”),登上一个小岛;到中午,涨潮,原先的海滩淹没了,我们眼看着和陆地隔绝开。趁水还不深,我们相扶着蹚水回去,不断有浪过来,在水中跌倒了好几次。曼布尔斯离我居住的学生村也就十多里地,竟在自己家门前着实地冒了把险。想起杨绛《我们仨》里写到的她和钱钟书留学在牛津时,把每一次散步也看做“冒险”,家附近一条陌生的巷子就足够这两个“冒险家”下一阵决心。——这种陌生其实是一种安全感,一种躲在自己地盘上的蛮不讲理。
写在“游记”最后
我在英国走的地方不多,一边走一边感叹:这是一个四不像的国家,却有种安安稳稳的不伦不类。
行走在这三座城市,古旧一点的让人想起在这里赖了快400年的罗马,崭新的部分又让人想起美国佬和日耳曼人。走在国家美术馆也是,英国画家的画我是不停步的,那么多意大利、法兰西、西班牙、尼德兰,你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英国自己也清楚,默默打扫出堂屋给表亲们下榻,自家人在偏房里挤成一团。又比如苏格兰马上要举行“独立公投”,而昨晚利物浦球赛散场,一个高大健硕的老人抱着苏格兰风笛上气难接下气地吹,他像一座岛屿,人潮推过去就自然地岔开。
但这些不伦不类里又串着安稳、从容,工业革命从这里抬头,人类的新文明史几乎从这里开始。这种安稳、从容是足以孕育出欧洲大陆之外新的文化性格的,里面有残暴、骄傲,也有简朴、精明。——英国的现代艺术几乎是欧洲发展得最好的,卢西恩·弗洛伊德、弗朗西斯·培根、达米恩·赫斯特等都是令人拳心沁汗的大人物;特拉法尔加广场有四处柱基,其中的三个早已有主,但第四个基座从上世纪90年代起,就被用来展示非永久性的现代雕塑作品。——相比之下,巴黎的协和广场满满当当全是他们的回忆,已无现代艺术的立锥之地。
有些城市,仿佛做尽睿智的事,却仍令我感触到它们愚蠢的气质。——不像这伦敦、利物浦,斯旺西。
初稿写于伦敦、利物浦很多地方
二稿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3年1月4日星期五
末日遗狂篇
如果明天真是世界末日——就像大家伙呼唤的——末日前的这点时间如何安排呢?
上
肯定不回家。首先,末日前的交通应该是瘫痪的,一方面是汹涌于春运无数倍的人员大流动;一方面,末日嘛,地磁紊乱、雨雪灵跳,即便搭上末班机,难说半路就见阎王。退一万步,运气好到令我从斯旺西居然跑回了北京,也不过搂着爸妈和胖胖哭一抱,而后大眼瞪小眼,仍旧等死。
肯定不留遗愿,不写遗嘱。有实现可能的才能叫愿望,世界摧毁、众生玩去,哪还有实现的可能?留几句“遗言”吧,发现:有人事后取读、倾听才叫遗言,世界摧毁、众生玩去,哪还有人取读、倾听;于是只剩“疯话”,不需要实现,不需要人听。这疯话就全没有写下的必要,对着阳台、泳池、女厕所,随便哪里,吼上一吼,约略花去半小时时间。喝口水再骂?对不起,没词了。
更肯定不找人求爱、求婚。黄泉路长,还要拉上一个牵心动情的吗?就让我本已多余的残生安稳于孤零零没有月的随意逐流的疍船上吧,把双桨甩在黑漆漆的河水里,不给别人添麻烦。写几封信是可以,给我爱着的、爱过的、将爱的人,亦应归于疯话的范畴,在门前的草坪里埋掉,算是我词穷后继续的咆哮。有的人,一过渡就是一生,前提是:一生要很短。时间这玩意儿,法律这玩意儿,上帝这玩意儿,轻而易举就掏空一个人的良心。
可以把盆栽浇一浇,如果我有的话。人肯定是挺不过大洪水、大地震、火山爆发什么的了,它们也许可以。这些平日里易如反掌就可剥夺的生命,此时才看上去与我平等;论生命力的话,还要比我高尚。它们也许被火山灰掩埋,也许就差我这一口水就能多活一会儿,干吗不成全它们呢?可以洗个澡、找一套利整的衣服换上,万一有灵魂,万一呢?万一人的灵魂是可以穿衣服的,即便就此囚在所谓的天国回不来,也以地球之毁灭而投不了胎,起码在升天的这一段路不光着屁股。
我是真的有悲哀在心底里的。如若电影《2012》似的,根本没什么可难过,毕竟有很多幸存者,运气不好的、家里没钱的死掉,此淘汰程序也延续了人类文明的基本法则。如果仅仅人类灭亡,全死掉,那也没什么;相当于地球还是地球,但按了下重启键。会有新的文明,他们也犯很多错误,也有撼人心魄的辉煌——地球要重新粉刷房子,而人类不过是旧墙皮上的一抹蚊子血。我悲哀的是地球爆炸这一种情况。多么了不起的地球啊!若要化作蓝色灰尘吹去宇宙渺远的愤慨里,那还以其憯瘁的美感为休止符前沉定的悼亡;若要就这么糊里八涂地完蛋去,地球啊,我的地球!你真的只是宇宙之神眼里一颗存不住的无名沙砾,替你讨一滴眼泪都没有吗?于是奉上我心底的悲哀,燃成为你的诚恳的香火。
这就时间无多了吧?不能饿着肚子,吃一点东西、抿几口酒,吃得太饱妨碍此后的小睡。是的,小睡,不打算结束在无痛觉的睡梦里。养好精力,我爬上屋顶。星之采采,此时也许混乱了;圆月茫茫,此时也许在彷徨。我生前的光荣、耻辱、愧悔、踯躅,就要瓜分在浩荡而来的死亡里,就要让我验证出孟婆汤、奈何桥、前世今生……我于是奔下恐惧的泪水,奔下狂喜的泪水,我与我周旋久矣,只是我,宁做我。——此心萧条高寄,焜然无所与让也。
下
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这回事,我很怀疑我会如此从容。
可能着急着往家赶,路上随便找哪个漂亮姑娘一求婚,哆哆嗦嗦写下几千字的遗言,出门前太着急踢碎了眼巴巴望着我的盆栽;最后是一身臭衣服,酩酊大醉着,同一些回不去家的人四处游逛、相互唾骂;一头栽在地上,被路过此处的哪个三孙子掏走了钱包……就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我的那个“老婆”正在接受另一个人的“求婚”。
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2年12月20日星期四
我23
没赶着整点儿把这篇照例写给自己的东西发出来。北京时间大下午的,也没什么说头;而斯旺西满天张着滴雨的夜幕,正是这比闹钟还灵的马蹄似的敲在我窗上的水声,把我从薄薄的昏睡里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