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缝补浆洗都是女人的活计,而且,除了雇请打杂女佣的大户人家外,平常百姓身上穿的衣裤大多是自己家里女人的专行,夫妻儿女的脏衣脏裤从来不好让别人代劳。故此,其时谁都没有想过要把脏衣服拿到什么店里送给人家去洗,只有王胡这类怕洗衣服的光棍懒汉,才会盼望有专门给别人洗衣服的店铺。再说,穷生虱子富生疮,衣破褴褛的人身上才有虱子和油污,这等的穷人,又哪里会出钱请人洗衣服。所以,王胡这异想天开的脱油去虱洗衣行当,在上虞乃至江南地面都是个独一无二的新鲜之物。
开始,来来往往的人看了那飘飘悠悠的旗子,只以为是做马戏的来了,走近一看却是替人洗衣服的招牌,都笑道:“这人脑子发了神经,怎么想得出要给人家捉虱洗衣,还不如去讨饭。”王胡听了脑子里嗡嗡地响,只好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但也有人看了木牌称道说:“既是祖传的专营,必有独到之处,这虱子的底子最不易除根,脱油去虱也须得些技术含量,肯定不同于自己家里的一般浆洗,总会有些秘密奇巧的地方。”但不管别人看法如何,三天没有生意这是事实。
这天午后,王胡摸摸袋里仅剩的几钱银子,不禁有些犯愁起来,这几钱银子,急急巴巴只够将糊三五天的生活,如若再没生意上门,他准备把房钱要回来,还去讨饭,反正自己原先就是两手的准备。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王胡犯愁之时,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拎了一大包衣服过来,往店里的木台子上一放,说是请店里好歹帮着给洗洗。王胡一看这衣服确实很是有些脏,几处的油斑痰渍都干巴在上面,味道也异样的难闻,也不由的有些皱眉。女人告诉王胡:这是她公公、婆婆两个老东西的棉衣棉裤,穿了有些年代了,怕上面孵了虱子的底子,没法子弄,她也没这许多精神把老东西洗尸皮,七十来岁的人,都要死得快了,买新的又犯不着,要王胡给她处理处理,让老东西糊几年,只要不把虱子弄到家里,能穿得上身也就拉倒,银子一分不少。王胡听了忙收下衣服,叫这女人放心,他保准把虱子的底子给处理彻底,天好的话三四天之后来取就是。
毋庸赘言,这王胡无疑是个怕洗衣服的人,自己身上的破棉袄正着穿,反着穿,穿得两面的布眼也没了,长了虱子都不愿好好洗一洗,哪里还有什么洗整的功夫,开这店铺原本是一时脑子发热,也没有仔细地想过如何经营,因此,接了生意虽是满心高兴,可不知怎么摆弄才好。那女人走后,他把衣服放在大木盆里,倒进一大桶水,放了几片皂角,浸泡起来,夜里一个人关起门来哗哧哗哧又是搓,又是揉,捣鼓了半夜,忙得头上冒汗,好不容易把几件衣服上的油斑马马虎虎弄得看不见了,才喘了口气,第二天拉了草绳晾晒起来。
过了几天,那婆娘来拿衣服,翻开看看,虽弄得不太齐整,可几处的油污和难闻的味道确是没了。她知道这东西又老又厚,泡在水里死沉死沉,确乎不容易洗,弄成这样也算是用了工夫,因此心下倒也满意,问王胡多少银子的工钱,王胡也没敢多要,说是十文一件,这婆娘是个富裕的人家,一听连道:“不贵、不贵,这几个钱好比摸牌儿输掉了,省了自己半天的劳累。”忙掏出铜钱付了账,并说以后不管寒夏,家人换季的衣服都拿到这里来,省得在家里烦神。还讨问王胡的老妈过去是不是给人家做过佣人,传下这洗衣服的秘方,王胡也不好回说,只说有衣服只管拿来,俩人东拉西扯闲话了几句,那女人便欢欢喜喜把衣服拿走了。
王胡的第一笔生意就这样应付过去。
除了这次开店,王胡以前也讨到过银子,可这是他记得的平生第一次自己劳动所得,而且是做生意挣钱,心下非常自豪,把这铜钱放到袋里又掏出来,掏了出来又放进袋里,前前后后看了有几十遍,当晚,就拿这铜钱买了一斤绍兴老酒和二两盐炒花生米,一包纸烟,关起门来,一只脚搁在长凳上,一只脚挂在下面,一边品着小酒,一边吸着纸烟,吃的有滋有味。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自食其力”故此格外地高兴。
第一笔生意忙活了半夜总算对付下来,王胡也有了些信心。自那快嘴的女人来“处理虱子”之后,女人的邻居们也把家里的老棉衣棉裤,乃至四季最厚实且又最肮脏的衣服都送到王胡店里来了,屋子里间铺上铺下脏衣服乱七八糟堆了一大堆,洗衣店渐渐有了点名气。虽然生意有了些起色,可这许多的衣服着实让王胡头皮有些发麻,自己实在没法子打发,只得以两个铜板一天的酬劳,在当地临时雇了两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前来帮工。这女人天生是洗衣服的好手,两个老妈子洗晒打理,忙而不乱,弄得很有次序,洗好的衣裤分门别类叠得齐齐整整,比王胡自己捣鼓上了不少的档次,客人甚为满意。
起初的浆洗衣服,靠的是手搓棒捶,完全是个人力的活计,大河里的水,树上摘的皂角,几乎没有什么本钱,王胡开的工钱又甚是低微,虽一件衣服收不几文钱,可生意一火,积少成多,那营利也算不错。时日不久,王胡不仅天天晚上老酒不离,除了茴香豆和花生米,有时也买起猪头肉甚至卤鸭来,还不时抽着“老刀牌”香烟,而且手里开始有了积蓄。最叫王胡高兴的是,这雇来的老妈子都口口声声喊他“老板、老板”。听老女人叫他老板,王胡既乐不可支,可心底下又有些狐疑,总觉得这命运变得太过陡折,好像不大踏实,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风水的造化到底能不能靠得牢。
不过,无论王胡多么始料未及,无论后面的路如何,这“衣必净”的名声已然传扬出去。慢慢地,送衣服来的人越来越多,王胡成天乐滋滋地在屋里转悠,一会儿背着手到里间看着洗衣服的女人扑哧扑哧地忙活,一会儿在前面接活儿,收银子,那模样跟老咸亨的掌柜相差无几差,他觉得这个老板真有些名副其实了,时常乐得想要哼几句《小孤霜》里的调儿,抒发抒发激动的情怀。
吃了十来年剩饭剩菜的王胡,生活终于从芦席跳到了台阶之上。如此关键的一跳,给本来就无所顾忌的王胡又增添了许多的胆量和没头没脑的想法。
三、发达
人的精神有着可以分裂的特性,只要有强烈的刺激,某些特殊的能耐常可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上虞的街头捣鼓了两年,手里的积蓄慢慢多了起来,王胡有了十分的信心,觉得大人们的话一点没错,这新起的风水果真不像以前那样的刻板,一味地强求守规矩,讲正统,人人都只知道拼死拼活地死做,没有一点投机取巧的心思,哪像如今百无禁忌,只要你想得出门道,豁得出面皮,做什么都不愁弄不到银子。因此,他决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洗衣捉虱的生意做到城里去,发一发街上人的财,弄好了便永远待在城里,弄不成再回来守这摊子,横竖有得进退,不怕死路。
迁店扩张,到城里去做营生,最犯难的依然是本钱。眼下,王胡手上虽赚下二三十两银子,可晚上关起门来盘算盘算,依然有不少的担心。他估摸,到城里开店肯定不比乡下,城里人讲究多,眼眶大,各方面都须得像模像样,若这几十两银子不够打发,到时万一弄得不上不下,进退两难反为不妙,思想了半天,决计还是再筹些银两,以防后手。
次日开工之前,王胡把几个洗衣服的老妈子召集到一处,拿出老板的架势,背着手来来回回踱了几圈,遂开口言道:“今日我王胡有件小小的难事和诸位商议商议,各位如能帮衬帮衬,今后我哩一块发财。”几个雇工的女人见老板如此郑重其事,不禁面面相觑,不知何事,沉静了片刻,有个嘴快的熬不住开了腔,道:“我哩都是做苦力的女人,不知能帮您老板什么忙,您老板有事,只要说个明白,我等如能做到一定尽力。”其他几位也一致低声附和。王胡听了,微微一笑,言道:“其实也不是要各位怎么作难,我只是想把生意再做大一些,将来大家都有个靠傍。”他停了停,故意看了看几个女人,继续言道:“时下,这洗衣服的生意乃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行当,你等想想,既然勤快节俭的乡下人用得着这洗衣店,那些好吃懒做手上又有钱的城里人岂不更加的需要,再说大城市人多、钱多,生意的来路和去路都广,地方越大越好寻钱。我等若把这店铺搬到城里头去,何愁生意不火,你们说说是也不是?”几个女人用惊疑的目光看着王胡的脸,不由地跟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不瞒各位,我准备再到城里弄个像样的店铺,一来估摸城里油水大,寻钱多,二来也好让你等像那些城里的工人,有个当行的职事,省得种田不像种田的,做工不像做工的,里面墙倒屋塌,不成个样子,不知诸位意下怎样?”
众人见说要到城里开店,顿时有些慌神,担心老板叫他们回家,王胡看出了这些妇人的心思,笑道:“诸位放心,王某也是念情之人,这里离城里很近,各位上下工也不费事,店搬到城里横竖还要用人,大家都是我洗衣店的老手,只要你不回我,我王胡我也不会叫你等失业回家。”众人见说,脸上这才露出了笑颜。这时王胡话锋一转,开口言道:“只因王某刚刚起步,手头积蓄很是有限,怕是暂时转不过弯来,故此要向各位赊借一些银两,凡是这次出了钱的,一并跟我到城里去享福,如果手头紧的,王某再另找别人。”这几个洗衣服的老妈子本来家里就不太宽裕,见说老板要借钱,回又不是,应又不是,回了怕丢了这洗衣的生意,不回又不知这借出去的钱何时能够回来,很是两难。王胡见老妈们犹豫不决,又讲说了一篇:“城里人爱干净,又懒惰,也不在乎几个钱,这生意到了城里不仅来路广大,还可以提些价钱,等店里有了大利,诸位今日借的银子不但连本带利的照还,而且凡是借钱的就算是入了股、投了资,将来无论生意做多大,我王胡是不好随便辞退的。还有,到了城里还要长工资,管中饭,做一式的工作服。”几个女人听了,顿时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有的还惊讶地伸了伸舌头。
这些乡下女人,平日里无事可做,寻不到钱,如今瞎猫撞见死老鼠,弄到这份月月有几个进项的差事,本就不舍得放手,眼见又要跟着老板到城里去风光享福,个个都好生的珍惜,都只盼着王老板把自己长久的留了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传递了一阵心中的想法后,个个点头应诺一定尽力而为,王胡听了很是满意,叫大家散了,赶紧去干活,下午上工时给回话。
背后,几个女人相互约定: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每人出借五两银子,大家差不多高低。下午,几人就把银子带来给了王胡。一天工夫,王“老板”就从这些洗衣服的女人身上凑了二十两,外加上自己的积蓄,拢共有五十余两银子。
王胡第一次有了大额财产,喜不自禁。
时日不久,王胡就用这银子在街上租了一所闲置的库房,并到外面置办了一台七成新的机器,还到商会登了名册,注了字号,领了经营的执照,正儿八经地把洗衣店搬进了城里,宝号更名为“王氏服饰洗衣公司”。他王胡的名字也第一次以“经理”的名头写在盖有红印的文书上,成了正儿八经有封号的老板。
为了和城里的气氛和公司的身份相配,王胡又请高人把门前“祖传技法”的小木牌换成了一人来高的广告,上面云里雾里写了一大堆顺口的句子:“百年老字号,天下第一家,各式污斑油渍,把你一洗搞定,保你虱子不叮,蚊子不咬,男人干干净净,女人漂漂亮亮。”牌子上还画上个穿旗袍的年轻女人,手上托着一块硕大的“美丽牌”香皂,弄得煞是新潮气派。
不过,最给王胡撑门面的还是那洋式的机器。那家伙虽是二手的东西,看上去有些锈斑,可开关一拧便呼呼地响,连洗带烘,一会工夫衣服便弄得干干净净,立马就能上身,省时省工,神奇的不得了。闻说机器能洗衣服,不少的闲人都来看稀奇,看的人都说:“这是科学的玩意,洗起衣服来比女人还有本事,了不得的东西。”不久,这玩意和他的“王氏洗衣公司”就上了上虞的小报,说是“吃饭穿衣世代必须,洗衣行当前景无限”、“点子打造金钱,科学造福人类”。小报写手的一连几篇文章,把这洗衣服的行当和王胡吹上了云天,称赞他:“有胆有识,发家有方……”
总之,这王胡虱子趴在头上咬出来的主意,如今分明成了别出心裁的锦囊妙计。
搬了店铺,改了名号,添了机器,上了报纸,王胡洗衣服的名气传扬开来,生意更加的火爆。未过多时,果真把价格提了三成。
东风得便,王胡一步一步地实现着他的发财之梦。这城里的店房较为宽大,里间搁一台机器有些空空荡荡,看着煞是浪费,王胡便想着要再连带弄个名堂,把这空的地方利用起来。思量了几天,忽然想到上回在海宁买机器时,看到那里有几家卖皮货的店铺,虽然大多都是人造的皮毛,可看起来犹如真的一般,卖主不说,一般之人看不出真假,合计合计,第二天便去海宁进了两捆回来,准备等洗衣服的主顾上门时,凑便卖给那些不识货的娘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