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豪王胡回乡建造豪华别墅,高价向邻居购买少量宅地,乡邻们不为银钱所动,同心抵抗官府的压力,寸土不让,一场仇富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其间的是是非非众说纷纭。
一、前身
人总是心窝塘儿深,眼睛塘儿浅的,贫时气人有,富时笑人无。自己遇到发财的好事都希望多多益善,没个知足的时候,看到别人兴了时,超过了自己,眼睛里便搁不下去,明明自己吃着米饭白馒,看见人家碗里山珍海味,便满腹的牢骚。所以,当初大家共度时艰之日过的和和气气,反倒相互不甚计较,一旦有几个先行发达了起来,原来的老邻老居,乡里乡亲,变成穷人和富人两个等次,生活和情感便产生了许多的隔阂:富人看不起穷人的无为和平庸,以为自己有能耐,本事大,命根子好,只顾自己寻钱发财,尽情享乐;穷人又看不惯富人的奢华和神气,看了富人泼天花钱的派头,无形之中便有了许多失落的感觉和压力,总觉着别人的发达兴旺丢了自己的面子,贬了自己的积蓄,一肚子的嫉妒、不满,乃至不服气。由此,那和谐的局面便被完全打破。
尤为不妙的是:一些先富起来了的阔人,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拿着用不完的银子不安分,这里投机炒作,那里显摆招摇,使得弱势的人们感到生活的担子更加的沉重,几个富翁常常能弄得一片穷人睡不着觉。于是,大众便在背后指指戳戳,骂骂咧咧,有的怀疑其来路不正,取财不义,有的说为富不仁,糟践穷人。总之,穷人个个都说这贫富的差距完全是世道不公,天下黑暗的例证,富人历来是大众的祸害和仇人,巴不得所有的富人突然遭个天灾人祸,把满屋子的财富全都倒退回去,回到和自己同等的位置上,甚而不如自己。富人则希望世间的一切都以现状为准,现实的局面永无更改,穷人永远认命,永远任劳任怨地为自己无穷无尽的幸福添砖加瓦。故此,自古以来,穷人和富人都是两样的生活,两样的心思,就像黄沙和粘泥,不容易捏到一起,很难有个团结一致的局面,若在乱世,还说不定就有几个想要“均贫富、等贵贱”的草莽英雄揭竿而起,弄得天下不得安宁。
所以,社会祸乱的压力多半来自于富人,而不是穷人。少数富人的过度占有和张扬,非但不能给社会带来任何美妙的福音,相反只能导致公众的不安和不满。要得人气和睦,社会安稳,公平的程度才是首要的利害。因为,在缺失公平的环境之中,总体的财富越是富裕,个体的差别越是悬殊。其时,人与人之间必然会生出许多的争夺、倾轧乃至动乱,轻者祸害别人,重者危及社稷。故古人有云:天下臣民,不患寡,只患不均。可见这“均”字于平息臣民之乱,天下之患是何等的重要。观古今之变,那动乱的隐患总是暗藏于倾斜的天平之下,因此,掌管社稷的官府,首先要控制的是富人的财产,而不是穷人的情绪。现今虽说天下大势久定,再无人能造反起势,颠覆朝野,但因这贫富的失衡引起坊间的隔阂和世道的摩擦,乃至对官府的怨恨依然时有所闻。
王胡和杨二嫂等老邻居之间的一番争斗也算是其中一例。
这杨二嫂原本和王胡是紧壁的邻居,都是鲁镇未庄榆树村的乡民,两家老屋一东一西相隔十余丈远。杨二嫂勤劳能干,家里除了种四五亩田,还捎带开个磨坊,起早带晚磨豆腐。虽然长脚瘦脸长得不甚标致,可性情豪爽,热情善良,心直口快,和左右四邻相处甚密,乡邻们都叫她“豆腐西施”。
当年王胡祖上也是种田的小户人家,爹娘快四十岁上才生了他这一个宝贝。有了儿子,老两口喜欢上了天,九岁才送到学堂,省吃俭用供其念书,巴望他有些出息,振兴振兴家业。可王胡自幼娇惯成性,非但要吃好穿好,而且个性顽劣,打鸟捞鱼,爬树上屋,调皮撒野,遭事惹祸浑身是劲,就是天生的怕念书,时常逃学躲在车篷里玩耍,衣服爬坏了好几件,买给他的书包也不知丢了几个,勉里勉强跟着跑了一年半,被先生揪耳朵,罚站壁弄了七八回,打死了也不愿再到学堂里去了,爹娘没法,只好顺其自然,由了他去。后来,老爹好不容易给他找了个五十来岁的竹匠师傅,想让他学门手艺,将来有个饭碗。可这老道的手艺之人,也如同学堂里的老夫子一般,七七八八的规矩甚重,王胡学了三个月,就不愿去了,说是这竹匠生活比讨饭好不了多少,没什出息,那老头子只会啰唆,又没本事,跟他学个屁的手艺。爹娘苦口婆心劝他耐点性,学满三年就自己立个门户,可王胡再说不听,还使性子把做竹匠的家什扔到河里去了,老夫妻两无法可奈。
世人云:成才到老不自在,自在到老不成才。这王胡念书不成,学手艺又怕受规矩,种田更是嫌苦,被爹娘宠的好吃懒做,成天在外面三个成群,四个结党地游玩,眼看头二十岁了也没个正业,要想成家,近旁边没一个女伢儿愿搭讪他,老夫妻两看着这个活宝小时可爱,大时可恨,再也没办法调教了,一天到晚唉声叹气。隔壁杨二嫂见这王胡太没正形,两个老的气得半死,也帮着王家老夫妻苦口婆心地教导劝说过不少,两家处的甚是和睦,只有王胡对二嫂有些反感,说她管闲事、贩是非,平时对杨家人不理不睬,杨二嫂也不和他计较。没过几年,王家老爹老太连气带病,不久便相继过世,丢下不多的产业。
这王胡二十来岁痛失双亲,也是一个苦人,乡邻们很是关照,杨二嫂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见王胡可怜,把他当做亲弟一般,教他料理生活,处处帮助带携了不少。照理,王胡也该感念二嫂,好好听她的教诲,以苦励志,发奋上进,把个家业撑持下去,到时娶一房老婆,相依为命,安安顿顿过日子。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这王胡桀骜惯了,浪心难收,孤身一人在外面穷混的更是无拘无束。杨二嫂叫他学学当家理事,张罗着成个家室,别在外面瞎窜,到老不成器……说重了他几句,他眼睛一红顶了起来,二嫂说他是不识好歹的讨饭脸,他骂二嫂是好管闲事的长舌妇, 两人大骂了一场。从此杨二嫂再也不问他死活,王胡亦视杨二嫂如仇敌,平时成天关门落锁,不知道在哪里游魂,门前的杂草长到一人多高。不消几年,三间老房墙倒屋塌,破败不堪,王胡便卷了铺盖,卖了值钱的东西,搬到土谷祠里去安身,只留下土墙和塌下来的茅草屋顶,矗在那里捂着个园宅,后来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在外面乞讨流浪,再后来音信也没了,十数年再也没回到老园上来过。邻居们都只以为王胡生来是个讨饭的烂骨头,这一辈子扶不上墙了,只有糊到哪算到哪,总有一天要死在野车棚里。
照常规的情形,榆树村的人谁也不敢相信王胡会成了人物。当年九斤老太健在时就断言:“三岁料八十,从小一看,到老一半,这没家教的王胡要能出息,除非重穿猫儿头鞋子。”
谁料,时局变更没过几年,王胡他乡创业,陡然富贵,在绍兴做了总裁,并被府衙奉为发家的楷模,名噪一时。虽然报上登的是改称了的王古月,可县里的《十大致富明星》的红榜后面括弧里仍写着:原名王胡。起初杨家和左右的邻居并未在意,都以为这是别一个王胡,是和那个讨饭的王胡同名同姓的。杨二嫂还说,要是隔壁的王胡能有这份发落,那一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后来公家的介绍说得明明白白,说这王胡出生榆树村,父母双亡,当年是如何的穷困无助,后来又是如何的穷则思变,如何抓住机遇,艰苦创业,从土谷祠出发,白手起家,带头致富,从讨饭到富翁,打造了未庄之辉煌,演绎了财富之神话,彰显了时代之特色,并称其为鲁镇的典范,未庄人的自豪。杨二嫂一家人这才将信将疑,细细一探访,确实不错,这官府里颂扬的就是自家隔壁那个“到老不成器”的王胡。至此,杨家和村子里的人如梦初醒,猜测这晦气货的王胡要么是从哪里捡了个什么宝贝,要么就是盗坟挖墓得了什么不义之财。总之,王胡的爆发是万人意想不到的,似乎也不在情理之中。
但不管如何,王胡的发达是不容置疑的。
俗话说:越穷越累,越累越穷,在苦水里扑腾,咽下去的始终是苦水。这世上最忙的总是穷人,潇洒的都是富人。话说王胡从浆洗衣服开始,一路开店,做了老板,当了CEO,掌控着偌大的摊子,但过的依然很是轻松悠闲。自从做了总裁以后,手下有好几班人马专门为其打理日常的经营,王胡自己只管考察、签约、批条、管钱以及投资之类的大事,其余多半时间在外游玩消受,时常坐着飞机在天上绕来绕去,天南海北都兜了不知多少回,日子潇洒的不得了,照他自己打趣说:当年喜欢出巡的隋炀帝要看到他这个式样,早就气得跳了大运河。确实,王胡的日子大概不输给那些帝王多少。
却说这年春上的一个礼拜天,王胡带着小老婆同生意场上的朋友相邀到乡下一处休闲农庄去踏青钓鱼。这小老婆住久了城市,看到农庄里面花红草绿,水碧天蓝,又有楼亭树木,游鱼飞鸟,别有一番情趣,很是喜欢,拉住王胡撒娇说:“将来你也给我在乡下找个地方盖座庄园,省得城市里一天到夜闹死了人,连个鸟叫都听不见,闷都要闷出病来,要是住在这样的地方我一世都不嫌。”王胡笑了笑说:“你真是喜欢,那我就给你找个地方,把你送到乡下去。”小老婆只当王胡是说笑话,仍然嘻嘻哈哈,撒娇发嗲。
其实,王胡确有此意。
二、还乡
人是钱撑起来的怪物,无论以前怎么混账低贱,一旦发达起来,同样就有了气势、品味和种种的考究。盗墓的挖到古董就是富翁,做贼的偷到国玺就是帝王。凡事只要成功了便可以不计较前面的利害,并有了许多可以炫耀的本钱。王胡在外面倒腾了几年,混出了天大的头绪,可毕竟是未庄的根基,倒塌的老屋,爹娘的尸骨都在榆树村,自家的老园还在,二十几年前,豆腐西施杨二嫂的“有本事把个家撑起来让我看看”,那句激攻他的话更让他难以忘怀。如今他不仅在绍兴这样的城市有了几处的家室,而且还有了商会里的官身,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人物,因此心下也早有个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想法。
其实,最让王胡动心的还不是对家园的惦记,而是时下上流阶层的别样风尚。这几年,不少的富人似乎过腻了城市灯红酒绿的日子,开始看好乡下的清静与自由来,羡慕农村气好水好,不挤不闹。一些慧眼的富豪纷纷到农村买豪宅,建家园,向乡下开发“绿色生活”。王胡道上的朋友也多半城里乡下皆有房产。城里有事业,有小蜜,乡下有庄园,能休闲,城乡两栖,几房几妾,似乎成了时下富人生活必不可少的品味和区别穷富的旗帜。坊间有诗云:
吾郎吾郎,
富贵辉煌,
城里有窝,
乡下有房;
吾郎吾郎,
威风堂堂,
外有骚姑,
家有婆娘;
吾郎吾郎,
金玉满堂,
三房四妾,
平平常常;
吾郎吾郎,
盛世吉祥,
财色亨通,
福运绵长。
看到道上那些“一翁多穴”的朋友玩得很是惬意洒脱,王胡也心动了起来,曾不止一次地想要回未庄把自家老园收拾收拾,也在那里盖个气派的庄园。一来,也好给乡邻们瞧瞧他王胡的如今的实力和派头,特别是让豆腐西施看看他的本事;二来,这些年在城市里也有些折腾腻了,城里乡下两头住住的确别有一番情趣,同时也好捂住个塘儿在那里,省得时间长了老园的尸身都找不到,反正花几个银子在乡下盖个小小的庄园在他王胡手里不算什么事。所以,这个主意他肚里思量个好几次,每次看到朋友的农庄,他就说也要回去弄这么个地方,只是懒懒散散,一直没有付诸实施。如今小老婆一提,王胡的更加心热意切,决计说干就干,立马动手筹划。
当晚,王胡就搂着小老婆把到回乡造庄的想法粗略地说了一遍。这小婆娘一听,捧着王胡就是几个吻,以为王胡是听了她的主意,宠她,真个要给她到乡下去造别墅,建行宫,更加的起劲发嗲,缠着老公一定要“说话算数”。而且要弄多大的客厅,装什么样的吊灯,买多贵的马桶……一应的铺排都尽往大里说,王胡只说“好的、好的”都一一依允,两人躺在床上你说我和,兴致勃勃,唠叨了半夜,拿定心思要到乡下再造个王家府门,把威风的旗帜插到老邻居的眼睛门口去。
闲话休絮。这天上午,王胡带小老婆到乡下去察看地形。两人穿了一身最有气势的洋牌儿衣服,开着簇新的黑色小洋车,一路兜风朝乡下而去。汽车颠颠簸簸来到榆树村东头,乡下人看见晶光照亮的小汽车,以为又是什么大官下来了,可看看后面并无跟班,心里有些疑惑,都站在场边望着。一看汽车上下来一对老男少女,手拉着手径直朝王家老园走去,不像是做官的下来私访的式样,旁边的邻居都看西洋景似的走近来瞧稀奇,杨二嫂的家靠得最近,她也跟着跑过去凑热闹,嘴里还说“恐怕是公家要收王家的老园”。走近仔细一看,这男人好生面熟,杨二嫂脑子里一激灵,这不是王胡吗?若待要和他搭讪,可那王胡转个脸去和那标致的小女子唧唧咕咕,好像没看见老邻居一般,大家心里好不突然。二嫂更觉尴尬,一时也想不到话说,只是脱口而出,问了一句:“王胡,你怎么回来了?”谁知,因这一句问话,却引发了出了一场老大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