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冒冒失失到鲁镇去开店经商,凭着一身邪劲,一路所向披靡,成了未庄的首富和民意代表。厮混于商场和官场之中,他终于大彻大悟,对做人和成功的要义有了独到的见解,并把“精神胜利法”改成了“金钱胜利法”。在报告会上,他当众献出了致富绝招,惊得乡民们目瞪口呆。
一、冲动
其实,未庄地覆天翻之后,最辉煌的成就还是那个先前连姓氏都找不着的阿Q。
阿Q原本没名没姓,出世不几天就被丢在了路边的草窝里,被好心的人捡了送到育婴堂,一直在育婴堂里长大。后来也有传言说是某某富家小姐的私生子,但都只是私下里说说而已,无人出来证实,所以也不好给他定姓。十三四岁,阿Q从育婴堂跑了出来,因从小头上生了赖皮疮,没治的彻底,留下几块斑驳的疤痕,头顶的毛发像个被雷劈了的稻田,中间一块光秃秃的一毛不见,前清的时候扎一根小辫子,看起来活像个洋人的字母“Q”,加之曾在育婴堂里学过几句洋文,喜欢时不时地朝女人说两句“爱老虎油”之类别人听不明白的洋话,所以乡民便叫他阿Q。那前面的“阿”字是个虚词,没什么实在的意义,就如同叫阿猫、阿狗一样。
从育婴堂里跑出来之后,无家无业的阿Q便在土谷祠里安了身,开始也是靠乞讨过日子,后来成年了便以帮人打杂为生,在赵太爷家干得也颇为卖力,一人顾一人,还算能吃饱肚子,日子勉强过得去。这阿Q生性有个好赶热闹的毛病,总喜欢往嘈杂的地方钻,也不懂得什么对与不对,碍与不碍,不知事体轻重,只图闹的过瘾,又总想显显自家的本事,因此常常要弄些笑话,甚至惹祸。当年搞维新那阵,他也放下长工活计,居然跟着一帮文人去造反,说是要把西宫太后那个老东西赶了下来,谁知只是跟着喊了几句,还没轮到他动手的机会,就被“老东西”的官兵抓了去,以谋逆之罪要判极刑,亏得那天堂上阿Q太过紧张,在判状上画押时,手一抖,笔头飘了出去,圆圈没有画圆,弄得判罪的大人没法具结,这头才没被杀成。
自从这一哆嗦之后,阿Q就一直萎头耷脑了许久,只是安分的做工,最多也只是说几句下流话解闷,再也不敢关注和掺和什么时政之类的事了,也没指望今生再有个出头之日。
阿Q跟小D、王胡年纪相仿,但各有千秋。小D促狭刁钻、王胡郎当泼皮,阿Q庸俗无聊,都是未庄几个出色的人物。
阿Q虽没什么智慧,一般和人争斗都是吃亏的多,但脾气却是古怪,很是有些自信的雄心。仗着他是赵太爷家的雇工这一足以自豪的身份,他不但看不起王胡的邋遢,更看不惯小D的狡诈刁坏,一直对小D没什好感,一次为争抢太爷家的长工位置,被小D拦在路上揪打,亏得有乡邻在旁边为他鼓劲,才没吃小D的大亏.所以,阿Q对小D很是有些记恨。那天小D在戏台上讲演,阿Q就不以为然,说:“这样的人要成了人儿灯,天上的鬼眼睛都瞎了。”他估计,这小D的新章就和当年的维新革命一般,不久就要流产了去,弄不好要有杀头之祸。可万没料到小D的促狭很是厉害,古久积年的根基都被其弄得烟消云散,未庄的整个规矩都翻了个儿,不仅赵太爷、荣大人、七老爷和几个没落的举人、秀才、富绅等人梅开二度,做官的做官,发财的发财,而且好些与他阿Q一般高下,甚而不如他的人都弄出了蛮大的头绪。看看无可阻挡的大势,阿Q有些不安了起来,尤其是听鲁四老爷爷时常夸赞那个既懒又脏,他根本看不起的王胡,阿Q实在不服。
几年前,阿Q因为“见识高、真能做”而被赵太爷家的大姨太看中,雇了去做农田生活,地铺也从土谷祠搬到赵太爷家的牛棚隔壁。那王胡是在阿Q搬到赵家之后才有资格住到土谷祠里去的,两人一前一后,照阿Q说,他还是王胡的老主人哩。阿Q头脑简单,做事不偷懒,不管轻重脏累,尽力气一来,吃好吃丑也无怨言,填饱就行,因此甚得赵家人喜欢,留下来做了长年的雇工,所以阿Q很是引以为荣,小D也颇为眼红。后来因多次违犯太爷的家规,特别是去“闹革命”,被太爷和姨太狠训了几次,还险些送了性命,阿Q自己有些害怕起来,这才离开了赵家,投到鲁四老爷门下做佣,要不,他阿Q到如今都是赵太爷家的固定工。“太爷、姨太都没有回我的意思,是我自己出来换换门风的。”阿Q时常这样向别人解释。照他的看法“没有回他的意思”这在富贵无比而又十分挑剔的赵家是极其不易的事,所以,每提到赵太爷,阿Q便自豪不已,虽不敢再说自己也姓赵,但依然口口声声称赵太爷是自己的主人。
未庄变革以后,村里人说王胡不知去向,大多都说是饿死或冻死哪里了,可不几年鲁四老爷从绍兴回来,说王胡在城里做了洗衣店的老板,似乎说还上了报纸,阿Q听了之后心里老大不舒服。阿Q不懂也从来不信风水,他只听说过“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古语,总觉得王胡的突然发达要不就是误传,要不就是前世定好了的,这不算他王胡的本事,所以,对王胡的得势他仍然不屑一顾,也没往心里去。只是这鲁四老爷几次在他耳边说起王胡上报纸的事,他才有些发急起来,觉得输给了讨饭的王胡,脸上很是没面子:“那王胡算是个什么东西,有个吊毛的本事。他还蹲在墙根捉虱子时,我老阿就是赵太爷家堂堂的雇工了。这报上登的不定是哪里的王胡,我看只是同名同姓。他要上报纸,我儿子都要会印报纸了。”谁要一提起王胡,阿Q就这样奚落一番。
眼下,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超过王胡,只能用这臭派和自慰的绝招来攻击对手或抬举自己,这就是阿Q发明的著名的“精神胜利法”的妙用。
可说归说,阿Q的“胜利”一点都不奏效,王胡的消息还是不时地传来。主人鲁四老爷听了阿Q跟王胡斗气的话,对他说,“阿Q,你也出去闯闯,说不定也能发了大财,到时也上报纸,讨小老婆,雇人给你干活。”鲁四爷本因听腻了阿Q臭派人的话,才开了一句玩笑,也含些讥讽的意思,可阿Q一听,知道鲁四爷在拿自己开心,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一连几日,阿Q心里甚是不快,想来想去,鲁四爷的话太过伤人。“好歹自己祖上也阔过几回,总不该落在王胡那些没来头的小毛虫后面,让人看扁了去。”阿Q独自这样想。他决计也出去碰碰运气,看看自己命里有些什么东西,省得站在这里听四老爷戳心的话,也验证验证小D的话到底行不行得通。总之,哪怕是摆地摊或到别处去捡破烂,也不宜再在鲁四爷家干活,招他笑话了。
这天,阿Q特意把鲁家的牛棚给收拾得干干净净,卷好了铺盖,去向鲁四爷辞工,说是要出去撞撞,看看能不能弄点事业出来。鲁四爷很是一愣,知道前日的话说得太重了些,惹得阿Q憋气出走,肚里既好笑又有些愧疚,自己把话说出了口,也不好再留他,遂给他结了一个月的工钱,分外送了二两银子,说是给他凑几个本钱,倘若将来没处安身了,还到他家来。阿Q苦笑着,接了银子揣在怀里,道了声谢,稀里糊涂地离开了鲁四爷家。
论经济上的状况,阿Q的确要比王胡好些,不论多少有一份雇工的月银。可他最喜好喝几口绍兴的老酒,说那黄汤喝在肚里热乎乎的,人做起事来有劲,出力劳累的人少不了这黄汤,所以,每月拿了银子先要去喝两碗,闲暇的时候还跑十多里路到鲁镇的老咸亨去开开洋荤,偶尔还喜欢凑到街头的人群中玩两把色子,故此不仅身上没有余钱,还时常要在酒肆挂账,甚至大名还上了咸亨欠账的粉板。如今要去显本事,干事业,身上只有刚才鲁四爷给的二三两银子,料想区区这几个钱很难弄出什么头绪,何况自己一窍不通,一时也不知何去何从才好,因此,从鲁四爷家里出来后,阿Q索性一脚就奔了鲁镇街上,这回不是想到咸亨去喝黄汤,而是要去看看街上有何事体适合他做。
阿Q虽然自信出生比王胡高贵,可独立谋生以来就只知道给人打工。赵太爷、荣大人、钱秀才、鲁四老爷,几乎所有有钱人家的活儿他都干过,从未想过自己要去做生意,当老板。走出了鲁家的大门他就一头的迷蒙,脑子里糨糊一般,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干啥。走在路上,他似乎有些恨王胡给他出了个难题,恨鲁四爷不该激将讥讽他,乃至恨小D“妈妈的”新法,弄得人不得安神。一路走,一路想,瞎七瞎八,也没想出过名目,不知不觉来到咸亨酒店门口。一闻见酒香,阿Q两脚又迈不前去了,照例捏着口袋跨进了咸亨的店门。
毕竟心事上了身,到得店里,阿Q也不去坐下,也不像往常一样点盐炒花生米,只要了一碗酒,站在那里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嘴角一抹便要离去,老掌柜问他果趁手把欠的酒账结了,他手一回:“下次一同,今天有些急事。”话音未完人已匆匆离开,到街上“考察”去了。
阿Q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这里问问,那里看看,不知道是该问吃的,还是问穿的、用的;是问价钱,还是问销路、问行情,不晓得“考察”什么才好,问起话来没头没脑,既不像买东西的,也不像要供货的,让人听了很是蹊跷,又因急急地喝了一碗酒,脸上有些红,店主只以为是醉糊佬儿,没人愿意好好和他答话。阿Q没头没脑地转悠了好一阵还是没问出名堂,脑子里依然空白一片,心想再转一会就回去,今晚且到土谷祠的“老家”去将就一夜,明日再做打算。正没精打采地在街上走着,忽听身后有人在喊“探照灯、探照灯”,阿Q回头一看,是两个背着书包的学童正放晚学,在后面指着他的脑袋打趣。“你妈……”阿Q正待张口要骂,一想这是在城里,不比乡下,城里人不好惹,骂起人来叫你回嘴都来不及,于是便把下面的话咽回了嗓子里,要在乡下,阿Q定当“你妈妈的”骂了好几声,可这是在会骂人的城里,他不敢造次,只得忍了。“我比你老爸年纪还大呢,探照灯,你家里有吗?”阿Q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闷着头加快脚步往乡下赶。
估摸也是天意,走在路上,阿Q肚子里还在支支吾吾,骂那两个细畜生没家教,并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他值得自豪的“探照灯”。忽然灵机一动:探照灯。对了,这玩意他在赵太爷家见过,贼亮贼亮的,一照老远,说是预备防贼用的,当年庄府衙门里防“海乙那”好像也用过。“我就弄个灯泡的生意,看你怎样,妈妈的。”阿Q想。
这阿Q是个愚倔的驴脾气,虽说平时和人争强斗狠常吃败仗,可犟了起来也是非要撞到南墙不可的。自己只是“在赵太爷家见过”,对这探照灯根本一无所知,如今被这两个小屁孩一激,却憋着劲要跟人家对着干。别人说他脑袋像灯泡,他就偏偏要去卖灯泡,非要和人抬杠抬到底。还自作聪明地认为,这灯泡挂在那里自个儿就能亮,既方便又省了洋油,肯定是个稀奇贵重的东西,日后必定大行其道……就这么冲动地一囫囵,便横下心来要去干卖灯泡的勾当。
二、借钱
话说这赵太爷家的“探照灯”其实就是个大号的电筒,而这电灯泡也属于电器一类,既是个专行的买卖,也不好只专卖一样,须得要和其他的电器物件配套起来方才销的出去,还要懂些技术,不像阿Q想的这么简单,而且其时电灯、电器才刚刚兴起,只有城里和富人才用,行情是好是坏很难料定,阿Q身上拢共只有二三两银子,如何能做这路生意?!
次日,阿Q又去转了两天,看看街上也确有几家卖灯泡电器的店铺。虽然铺子不大,但连房子带货物估计也要不少的本钱。阿Q摸摸口袋,知道这几两银子绝对弄不成这勾当,自己很有些松劲甚至懊悔,懊悔不该跟鲁四爷憋气,弄得进退两难,可话已说出口了,人也出来了,回去又面子难卸,思想了半天实在没辙,只好硬着头皮到大生钱庄去找马掌柜试他一试。
这马掌柜是绍兴师爷的后代,听说年轻时学过西洋的经济,懂不少理财的法术,打理银钱甚是精明,数年前被高薪请了来做了掌柜。这大生钱庄是四家合股的,几个东家都有其他大的产业,因此钱庄日常的事务都由这马掌柜打理。也是有缘,大前年春上,阿Q正在鲁四爷家做工,马掌柜照例来找四爷商谈生意,被鲁家新养的大黄狗看见了。那长毛的畜生见来了生人,夹着尾巴,毛竖得高高的,龇着牙朝这马掌柜汪汪地直叫,吓得马掌柜不敢动步。正在牛棚里做事的阿Q听见了,跑出来一看,大骂了一声:“畜生,马老爷你还敢咬。”这才喝住了那黄狗。当时马掌柜很是感激的样子,扶着近视眼镜伸头细看了看阿Q,朝他点头笑笑,还拱了拱手。阿Q见了也连忙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朝马掌柜摇了两摇。老阿很是得意,一来他喝住了主人家的黄狗,二来被贵人看了一眼,而且跟他打了招呼,在这以前从没有遇见有身份的人抬举过自己,因此上,阿Q对这马掌柜记得很深,也很是念叨,说到底是念过洋书,懂礼道的斯文人,对人就是客气,心想自己有了钱一定存到马掌柜那里。只可惜这两年阿Q一直未曾有结余的闲钱去和马掌柜搭讪,但马掌柜和他的这份情结他念念不忘。如今在这繁难之际,不由想起了和马掌柜的“旧交”,他决计去找马掌柜试试。
次日,阿Q从包袱里挑了一件好点的青布大褂穿在身上,在街上吃了一碗馄饨,又去买了一顶油毡帽子往头上一套,就奔大生钱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