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周国平语录:人生50个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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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文学

我所理解的文学,就是把真实感受到的东西用恰当的语言表达出来。很简单,是吗?然而,这并不容易。难就难在感受原是非语言、前语言的东西,却要把它转换成语言。在多数情况下,人们并没有进行这种转换,而只是在使用一些现成的语言,所以并不是在表达自己真实感受到的东西。在这里,我姑且假定他们是拥有这种东西的。

对于写作来说,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真正感受到的东西写出来,文字功夫是在这个过程之中、而不是在它之外锤炼的。

因此,我主张写自己真正熟悉的题材,自己确实体验到的东西,不怕细小,但一定要真实。这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到一定的程度,就能从容对付大的题材了。

有真情实感才有抒情的真实,否则只能矫情、煽情。有真知灼见才有议论的真实,否则必定假大空。有对生活的真切观察才有叙述的真实,否则只能从观念出发编造。真实极难,因为我们头脑里有太多的观念,妨碍我们看见生活的真相。

在《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写娜塔莎守在情人临终的病床边,这个悲痛欲绝的女人在做什么?在织袜子。这个细节包含了对生活的最真实的观察和理解,但一般人决不会这么写。

作家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人,他总是处在工作状态,不停地做着两件事,便是积累素材和锤炼文字。严格地说,作家并非仅仅在写一个具体的作品时才在写作,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写作。

写作不是写作时才发生的事情,平时的积累最重要。心灵始终保持一种活泼的状态,如同一条浪花四溅的溪流,所谓好文章不过是被抓到手的其中一朵浪花罢了。

写作者是自己的思想和感受的辛勤的搜集者。许多作家都有专门的笔记本,用于随时记录素材。写小说的人都有一个体会,就是故事情节可以虚构,细节却几乎是无法虚构的,它们只能来自平时的观察和积累。

文字的确不能替我们留住生活中最好的东西,它又不愿退而去记叙其次好的东西,于是便奋力创造出另一种最好的东西,这就有了文学。

重要的不是题材,而是对题材的处理,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表面上相同的题材,不同的人可以写成完全不同的东西。好的作家无论写什么,一总能写出他独特的眼光,二总能揭示出人类的共同境况,即写的总是自己,又总是整个人生和世界。

小说家诚然可以面对任何题材,甚至包括自己和他人的隐私这样的题材,功夫的高下见之于对题材的处理,由此而显出他是一个露淫癖或窥淫癖,还是一个存在的研究者。

无所事事的独处是写作者的黄金时刻。写作者需要闲散和孤独,不但是为了获得充足的写作时间,更是为了获得适宜的写作心境。灵感是神的降临,忌讳俗事搅扰和生人在场。为了迎接它,写作者必须涤净心庭,虚席以待。

所谓灵感,其实包括两种不同状态。一是指稍纵即逝的感受、思绪、意象等等的闪现,这时必须立即把它们写下来,不能有分秒的耽搁,否则它们会永远消逝。这种状态可以发生在平时,便是积累素材的良机,也可以发生在写作中,便是文思泉涌的时刻。另一是指预感到创造力高涨而产生的喜悦,这时候会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写作冲动,尽管具体写些什么还不清楚。

但是,要把灵感变成作品绝非易事,而作家的甘苦正在其中。一旦进入实际的写作过程,预感中奇妙的幽会就变成了成败未知的苦苦追求,诱人的旅行就变成了前途未卜的艰苦跋涉。

灵感是思想者的贵宾,当灵感来临的时候,思想者要懂得待之以礼,写作便是迎接灵感的仪式。当你对较差的思想也肯勤于记录的时候,较好的思想就会纷纷投奔你的笔记本了,就像孟尝君收留了鸡鸣狗盗之徒,齐国的人材就云集到了他的门下。

写作中最愉快的时刻是,句子似乎自动装束停当,排成队列,向你走来。你不假思索,只是把这些似乎现成的美妙句子记录到纸上。大约这就是所谓灵感泉涌、才思敏捷的时刻了。你陶醉在收获的欣喜中,欣喜之余又有些不安,不敢相信这么多果实应当归你所有,因为那播种、耕耘、酝酿的过程本是无意识的,你几乎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窃取者。

好的文字风格如同好的仪态风度一样,来自日常一丝不苟的积累。

无论写什么,哪怕只是写信,写日记,写一个便笺,下笔决不马虎,不肯留下一行不修边幅的文字。这样做的人日久必能写一手好文章。

风格和方法都不是孤立的,存在于具体的作品之中,无法抽取出来,抽取出来便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东西,失去了任何意义。每一个优秀作家都有自己的风格和方法,它们是和他的全部写作经验联系在一起的,原则上是不可学的。

质朴是大师的品格,它既体现在日常举止中,也体现在作品中。这是一种丰富的简洁,深刻的平淡,自信的谦虚,知道自己无需矫饰。相反,那些贫乏浅薄之辈却总是在言谈和作品中露出浮夸高深狂妄之态,因为不如此他们就无法使自己和别人相信他们也是所谓艺术家。

质朴是写作上的大家风度,表现为心态上的平淡,内容上的真实,文字上的朴素。相反,浮夸是小家子气,表现为心态上的卖弄,内容上的虚假,文字上的雕琢。

大师的文字风格多半是朴素的,本事在用日常词汇表达独特的东西。相反,只有初学者才喜欢用华丽的修辞,而他们的文章往往雷同。

写得明白易懂的诀窍是,只写自己懂的东西,不写自己不懂的东西。世上读不懂的书,作者自己也不懂的占大半。

把简单的事情说得玄妙复杂,或把复杂的东西说得简单明白,都是不寻常的本领。前者靠联想和推理,后者靠直觉和洞察。前者非聪明人不能为,能为后者的人则不但要聪明,而且要诚实。

文字平易难,独特也难,最难的是平易中见出独特,通篇寻常句子,读来偏是与众不同。如此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独特,方可称作风格。

写作者爱自己的思想,不肯让它被坏的文字辱没,所以也爱上了文字的艺术。

语言是一个人的整体文化修养的综合指数。凡修养中的缺陷,必定会在语言风格上表现出来。

所谓文字功夫,基本上就是一种删除废话废字的功夫。世上有一挥而就的佳作,但一定没有未曾下过锤炼功夫的文豪。灵感是石头中的美,不知要凿去多少废料,才能最终把它捕捉住。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节省语言是基本的美德。要养成一种洁癖,看见一个多余的字就觉得难受。由于惜墨如金,所以果然就落笔成金,字字掷地有声。

一段表达精当的文字是一面旗帜,在它下面会集合起共鸣者的大军。

一种人用平淡朴实的口气说出独特的思想,另一种人用热烈夸张的口气说出平庸的思想。

我的人格理想:成熟的单纯。我的风格理想:不张扬的激情。

艺术作品中激情外露终归是不成熟的表现,无论在艺术史上,还是对于艺术家个人,浪漫主义均属于一个较为幼稚的阶段。

文字与眼前的景物、心中的激情有何共同之处呢?所以,写作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工作。

我用语词之锁锁住企图逃逸的感觉,打开锁来,发现感觉已经死去。

写作如同收获果实,有它自己的季节。太早了,果实是酸涩的。太迟了,果实会掉落和腐烂。

文学有自己的传统和尺度,二者皆由仍然活在传统中的大师构成。对于今天从事写作的人,人们通过其作品可以准确无误地判断,他是受过大师的熏陶,还是对传统全然无知无畏。

在文学的国度里,青春、美女、海归、行走都没有特权,而人们常常在这一点上发生误会。

一个有灵魂的业余写作者远比那些没有灵魂的专业作家更加属于文学。文学接纳一切有灵魂的写作者,不问写作是否他的职业,拒绝一切没有灵魂的伪写作者,也不问写作是否他的职业。

散文最讲究味。一个人写散文,是因为他品尝到了某种人生滋味,想把它说出来。散文无论叙事、抒情、议论,或记游、写景、咏物,目的都是说出这个味来。说不出一个味,就不配叫散文。再也没有比无味的散文和有学问的诗更让我厌烦的了。

诗的最大优点是凝练。它舍弃了一切过渡。它断裂,浓缩,结晶,在太阳下闪烁奇异的光。你给它不同的光源,它就闪射不同的光彩。每一双眼睛都是一个不同的光源。

诗是找回那看世界的第一瞥。诗解除了因熟视无睹而产生的惰性,使平凡的事物回复到它新奇的初生状态。

诗必须有哲学的深度。注意,是深度,而不是表相和姿态。我们爱善解男人心意的女子,可是谁爱一副男人相的女人呢?

格言是天神们私下议论人类隐情的悄悄话,却被智者偷听到了。

俏皮话机智,大实话中肯。好的格言既机智,又中肯,是俏皮的大实话。

只有聪明人才能写出好格言,但只读格言的人却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