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籍中,存在着一个用文字记载的传统,阅读使我们得以进入这个传统。相反,电视是以现时为中心的,所传播的信息越具有当下性似乎就越有价值。作者引美国电视业内一位有识之士的话说:“我担心我的行业会使这个时代充满遗忘症患者。我们美国人似乎知道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发生的任何事情,而对过去六十个世纪或六十年里发生的事情却知之甚少。”我很佩服这位人士,他能不顾职业利益而站在良知一边,为历史的消失而担忧。书籍区别于电视的另一特点是,文字是抽象的符号,它要求阅读必须同时也是思考,否则就不能理解文字的意义。相反,电视直接用图像影响观众,它甚至忌讳思考,因为思考会妨碍观看。摩西第二诫禁止刻造偶像,作者对此解释道:犹太人的上帝是抽象的神,需要通过语言进行抽象思考方能领悟,而运用图像就是放弃思考,因而就是渎神。我们的确看到,今日沉浸在电视文化中的人已经越来越丧失了领悟抽象的神的能力,对于他们来说,一切讨论严肃精神问题的书籍都难懂如同天书。
由上所述,我们大致可以揣测作者对于文化的理解了。文化有两个必备的要素,一是传统,二是思考。做一个有文化的人,就是置身于人类精神传统之中进行思考。很显然,在他看来,书籍能够帮助我们实现这个目标,电视却会使我们背离这个目标。那么,电视究竟把我们引向何方?引向文化的反面——娱乐。一种迷恋当下和排斥思考的文化,我们只能恰如其分地称之为娱乐。并不是说娱乐和文化一定势不两立,问题不在于电视展示了娱乐性内容,而在于在电视上一切内容都必须以娱乐的方式表现出来。“娱乐是电视上所有话语的超意识形态。”在电视的强势影响下,一切文化都依照其转变成娱乐的程度而被人们接受,因而在不同程度上都转变成了娱乐。“除了娱乐业没有其他行业”——到了这个地步,本来意义上的文化就荡然无存了。
电视把一切都变成了娱乐。新闻是娱乐。电报使用之初,梭罗即已讽刺地指出:“我们满腔热情地在大西洋下开通隧道,把新旧两个世界拉近几个星期,但是到达美国人耳朵里的第一条新闻可能却是阿德雷德公主得了百日咳。”今天我们通过电视能够更迅速地知道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事情,然而,其中绝大多数与我们的生活毫无关联,所获得的大量信息既不能回答我们的任何问题,也不需要我们做出任何回答。作者借用柯勒律治的话描述这种失去语境的信息环境:“到处是水却没有一滴水可以喝。”但我们好像并不感到痛苦,反而在信息的泛滥中感到虚假的满足。看电视新闻很像看万花筒,画面在不相干的新闻之间任意切换,看完后几乎留不下任何印象,而插播的广告立刻消解了不论多么严重的新闻的严重性。政治是娱乐。政治家们纷纷涌向电视,化妆术和表演术取代智慧成了政治才能的标志。作者指出,美国前十五位总统走在街上不会有人认出,而现在的总统和议员都争相让自己变得更上镜。宗教是娱乐。神父、大主教都试图通过电视表演取悦公众,《圣经》被改编成了系列电影。教育是娱乐。美国最大的教育产业是在电视机前,电视获得了控制教育的权力,担负起了指导人们读什么样的书、做什么样的人的使命。
波兹曼把美国作为典型对电视文化进行了分析和批判,但是,电视主宰文化、文化变成娱乐的倾向却是世界性的。譬如说,在我们这里,人们现在通过什么学习历史?通过电视剧。历史仅仅作为戏说也就是作为娱乐而存在,再也不可能有比这更加彻底地消灭历史的方式了。又譬如说,在我们这里,电视也成了印刷媒介的榜样,报纸和杂志纷纷向电视看齐,使劲强化自己的娱乐功能,蜕变成了波兹曼所说的“电视型印刷媒介”。且不说那些纯粹娱乐性的时尚杂志,翻开几乎任何一种报纸,你都会看到一个所谓文化版面,所报道的全是娱乐圈的新闻和大小明星的逸闻。这无可辩驳地表明,文化即娱乐已经成为新的约定俗成,只有娱乐才是文化已经成为不言而喻的共识。
奥威尔和赫胥黎都曾预言文化的灭亡,但灭亡的方式不同。在奥威尔看来,其方式是书被禁读,真理被隐瞒,文化成为监狱。在赫胥黎看来,其方式是无人想读书,无人想知道真理,文化成为滑稽戏。作者认为,实现了的是赫胥黎的预言。这个结论也许太悲观了。我相信,只要人类精神存在一天,文化就决不会灭亡。不过,我无法否认,对于文化来说,一个娱乐至上的环境是最坏的环境,其恶劣甚于专制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严肃的精神活动都不被严肃地看待,人们不能容忍不是娱乐的文化,非把严肃化为娱乐不可,如果做不到,就干脆把戏侮严肃当作一种娱乐。面对这样的行径,我的感觉是,波兹曼的书名听起来像是一种诅咒。
2004年7月
拯救童年
我是怀着强烈期待的心情翻开尼尔·波兹曼的《童年的消逝》一书的,原因有二。一是此前读过这位作者的另一著作《娱乐至死》并深感共鸣,二是该书的主题正是我长期关注和忧虑的问题。读后的感觉是未失所望,但又意犹未尽。
该书的立论与《娱乐至死》一脉相承,也是电视对于文化的负面作用,而童年的消逝基本上被视为此种负面作用的一个特例。作者是在社会学而非生物学意义上定义童年概念的,他认为,这个意义上的童年概念乃是印刷术的产物。在此之前,尤其在漫长的中世纪,童年与成年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由于儿童死亡率居高不下,使得人们包括一般父母在儿童身上不愿投入感情,尚未形成同情儿童的心理机制。甚至像柏拉图这样的哲学家竟也断言:对儿童只能“用恐吓和棍棒,像对付弯曲的树木一样”。同时,由于主要依靠口头方式传播信息,儿童很早就从成人百无禁忌的谈话中知道了成年的各种秘密包括性秘密,不能培育起羞耻心。总之,在社会的普遍意识中,童年不被看作一个需要给予特殊关心的人生阶段,真正的儿童教育并不存在。儿童之被当作成人对待,从英国法律中可见一斑,直到1780年,二百多项死罪对儿童一视同仁,有一个七岁女孩只因为偷了一条衬裙就被处以绞刑。
如果说医学的发展改变了人们对儿童生命和心灵的麻木态度,那么,印刷术的发明则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创造了童年的概念。按照作者的解说,这主要是指,由于信息传播方式由口头转变为文字,社会便获得了一个区分童年和成年的明确标准,就是是否具备阅读能力。童年是从学习识字和阅读开始的,儿童必须接受教育才能应付成人的符号世界,成年变成一个需要经过努力才能达到的目标,为此欧洲建立了现代学校。作为一个重要结果,文字的屏障可使儿童避免接触于他们不宜的信息,保护他们的羞耻心。作者始终强调,羞耻心是童年存在的前提。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儿童的天真在相当程度上依赖于羞耻心。
然而,信息传播技术的新革命再一次彻底改变了儿童生活的场景,在作者看来,不啻是消灭了由印刷术所建立的儿童的概念。这就是电视的发明。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电视在美国的家庭里扎根,接着普及于全世界,成为当代文化的主宰。作者对于电视文化的批判是强有力的。他引美国作家芒福德的话说:钟表消灭了永恒,印刷机使之恢复。依靠印刷的书籍,个人得以摆脱一时一地的控制,扩展了思想自由的疆域。可是,电视似乎又重新消灭了永恒。电视在本质上是娱乐,它旨在制造观众瞬时的兴奋。看电视就好像参加一个聚会,满座是你不认识的人,不断被介绍给你,而你在兴奋之后,完全记不住这些人是谁和说了什么。电视破坏了童年和成年之间界限的历史根基,在电视机前面,童年消逝与成年消逝并行。一方面,看电视不需要、也不开发任何技能,它把成人变成了功能性文盲,儿童化的成人。正如英国哲学家怀特海早就指出的:“文化是思想活动,支离破碎的信息与文化毫不相干。”另一方面,它又把儿童变成了成人化的儿童。孩子们从电视图像上获得五花八门的信息,仿佛无所不知,尚未提问就被给予了一大堆答案,好奇的张力减弱,好奇被自以为是取代。他们还通过电视知道了成人的一切秘密,导致羞耻心消失。作者断言,如今孩子普遍早熟,青春期提前,电视——现在还应该加上网络——对此脱不了干系。当儿童能够任意接触成人的知识禁果时,他们就确实被逐出童年乐园了。令无数家长忧虑的事实是,家长对孩子的信息环境完全失去了控制。玛格丽特·米德把电视称作“第二家长”,我们或许可以把网络称作“第三家长”,而且,这些后来居上的“家长”威力多么巨大,使得许多“第一家长”成了徒有其名的傀儡。
童年消逝的一个重要表征是传统儿童游戏的消失。英国两位历史学家鉴定了几百种传统儿童游戏,其中没有一种是现在的美国儿童仍经常玩的。我们这里的情况并不稍微好一些,不必说上了年纪的人,即使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记忆中的童年游戏在今日的孩子中间也已难觅踪影。今日的孩子当然也玩,区别于传统游戏,有两个鲜明特征。其一是抽象性,突出表现在电脑游戏,沉湎在虚拟世界里,昏天黑地,不知阳光下还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在玩电脑游戏时,人自身也化为抽象的存在,肉体和灵魂皆消失,变成了受电脑程序控制的一个部件。相反,传统游戏总是具体的,环境具体,多半在户外,与自然亲近,人也具体,手脑并用,身心皆投入。其二,传统游戏具有自发性,没有成人的干预,孩子们自然地玩到了一起,自由自在,充满童趣。相反,现在的儿童游戏变得日益职业化了,作者举出美国的例子,组织各种比赛,往往有家长督促和参与,让孩子们经受培训、竞争、媒体宣传的辛苦。在我们这里,则是给孩子报各种班,学各种技能,同样也要参加各种比赛,加上繁重的作业,占据了全部课外时间。可是,当孩子们毫不自由地从事着这些活动时,他们还是在玩吗?当然不是了,他们其实是被绑架进了成人世界的竞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