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他中文:我爱你。
他的发音逗得我哈哈大笑:在渐暗的天色下,那三个字不断地重复在我的耳边,像一场让人难以清醒的宿醉。
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那样的感受。
过了片刻,他的家人来叫他出去一趟。我目送他们离开,不太想要和他们一起去城市逛逛。
店长的儿子看我落单,问我去不去阿尔瓦拉辛。我摇摇头,说:“我喜欢这里。”
店长儿子对于我的回答表示惊讶,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喜欢这个地方,它小得甚至很多东西都没有,只能开车去特鲁埃尔买。”
我说:“我知道。在这里,除了你,我都没见过什么年轻人,只有老人们愿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我问他:“为什么你会选择在这里?”
他温暖地朝我笑,“这里是我的家啊。”
如此简单的理由,足够解答别人所有的困惑。
旅馆的客房是包含了免费早餐的。如果起得早,总有新鲜的橙汁和带着热气的烤面包。可惜,我来到这里就总是容易失眠。等到起床想要吃早餐的时候,橙汁早就被打完,只剩下我不太喜欢的咖啡。
我始终不喜欢吃这里的火腿,只能端着两块撒了白糖的蛋糕,迅速往嘴里塞。准备吃完这些上楼去喝点水,也就是在这时候,我看到他把一杯橙汁放到我面前,看得出来是他特地为我而留的。
我被他的细心打动,吃完早餐以后就跟着他在村庄里转了起来。
粉色的村庄似乎永远都在睡眠中,几乎每家的门窗都闭合着。有几辆年代久远的老式汽车停在路边上,被绿树环绕的广场前的喷泉喷涌着一束细小的水柱,树影斑驳,鸽子在教堂的凹陷处栖息。从这里穿过,在一片残破杂乱的荒地上,就能够俯瞰村庄的全貌。
或许是很久无人经过,在荒地里,我看到蓦然跳得老高的黑色虫子吓得尖叫起来。他听到我的叫声,迅速地挡在我前面,皱眉地看着我,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
我的目光紧紧盯着刚才黑色虫子跳出来的方向,往后退的时候,地上的碎石子居然硌到了我的脚,我疼得险些站不稳,捂着脚蹲了下去。
他看到我手所按住的地方,在我前面直接蹲下,示意背我回去。我抬起头看着那他一脸急切的样子,鼻子忽然就酸了。
我从原地站起来,笑吟吟地说:”我是故意演戏给你看的。我其实没事!
可是,他听不懂我的话。他见我没动,又催促了一次。
我还在强调着自己没什么大碍,但他却急了,索性直接横抱起我,加速赶回旅馆里。
因为是全家出行:所以他是和家人住在一起的。他直接把我抱到自己房间里的时候,他的家人全部都向我围了过来,看他们讨论的样子应该是在说我的情况。我的脑子此时还有些发蒙,耳边是一串串我什么也听不懂的语言。以前没觉得土耳其语有多么好听,可现在,那些音节统统都带有美妙的意味,让我觉得无比悦耳。
我不过是受了很轻微的扭伤,到了后来,居然连旅馆的一家人也被惊动。整个旅馆里的游客,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全部挤到了我这间并不特别宽敞的房间里。各种各样的语言在空气里流动。我已经习惯了受伤的时候, 自己处理伤口, 自己解决问题,从来不让人看出自己任何的伤痛。可是在这样的时刻,这些陌生人,统统都站在我面前,每一个人都像是自己受伤了一样急切。我的感受,成了他们最为在意的内容。
我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眼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为着这一份热切的关心,也为着这情真意切的感动。
我对他们说,自己没什么事情,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可是,他们看到我哭,根本不管我说什么:以为我伤得不轻。因为旅馆没什么治疗扭伤相关的药,于是,他们就商量着,由几个人跟着旅馆老板,开车去特鲁埃尔的药店买点药回来。
我一听他们要去买药,想要拉住他们,可是,却被他的父母按回床上。他们让我不要随便乱动,免得加重伤势。
他蹲在我面前脱掉我的鞋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还在检查我脚上的伤口。看着我脚踝上肿起的小包,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我,又看向自己的父母。他似乎也没料到才一会儿的工夫,就会肿成这样。甚至就连我自己,也都没有想到。
有信仰的人,往往内心都会有着一片纯净的地方,见不得眼前人的不幸。
他的父母站在窗边默默祈祷,姐妹们则怕我无聊,想着法儿地和我说话,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而为了缓解我的疼痛,他还特地找来了毛巾,把冰包在里面,捂住我的脚……每个人都为了我而忙碌起来。在这里,才认识不久的陌生人把我“宠’得忘记了自己之前所生活的地方是一片怎样的世界。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就这么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一辈子都不离开。
可是,三天之后,我们注定还是要告别。
我要沿着自己计划好的路线继续往西前进,而他和他的家人,则要往南,回到他们自己的家乡,结束这一次旅行。
我们彼此都清楚地明白,或许这第一次的分别,也注定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所以,临走那天,早晨七点,我就已经收拾完毕站在楼下等他。
昨日还晴朗的天空,今日起床后忽地风云变色,乌云深厚,像是有一场倾盆大雨将会到来。我们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早起,旅馆老板会把我送到特鲁埃尔的车站转车。虽然我内心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可是,看着他,我的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就连想要留下彼此联系方式的那句话,也被一并咽了回去。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彼此。旅馆老板弄好以后,很了然地独自坐在车子里等我。
早晚也是要走。我低头看看时间,冲他挥挥手,不想让这分别弄得过于伤感。在我转身的时候,听到他用蹩脚的中文喊出我的名字。
我的身体晃了晃,想要留下点什么。走回来站在他的面前,踮起脚尖却还是能没亲吻到他的下巴。他于是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亲吻我的额头,对我说了一句简短的词组。
Seni seviyorum,我爱你。
我想,无论是什么语言,“我爱你”都能轻易地打动女孩子的心。
我陷入这三个字里,甜蜜的暖意驱散了身体里所有的寒气。我把手上戴了很多年的一个镯子摘下来给了他,“谢谢你,给了我三天的爱情!谢谢你!”
说完,我立马鼓足勇气霍然提步走回了车子里。我怕再多等一会儿,会动摇自己的决心。感情从来都不是能够经得住反复试探的东西。
坐在副驾驶座上:我看着倒车镜里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强撑的笑容溃散,最后还是伏在车窗边哭了起来。老板看我哭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一起走。我只是摇头。或许我以后都不会再遇到这么干净腼腆的男孩了。更何况,有时候。这样一场短暂的爱情,比天长地久更有意义。
我从包里拿出相机来一张一张地看着偷拍他的照片,终于懂得了在龙达的时候,Alamo口中所说的那种爱情,那是何等稍纵即逝的美丽。车窗外面飘起了细雨,迷蒙了眼前的视线。而这一个粉红色的梦,在哪里开始,也就要在哪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