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我和朋友一起为一位老人选墓地。那是京郊长城脚下一片很美的地方,曲折的山径引领我们进入山峰交错的谷地,狭长的小路刚好够一辆车均驶入。路的两旁绿树成荫,阳光隔着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路面上,路上行人寥寥,幽静祥和,四周青山如黛,层峦叠嶂,不知不觉我们已被大山拥入怀中。
随车前行,光和影的交错让人恍惚迷离,恍若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正值红叶戎熟的时节,深深浅浅的红色叶子夹杂着金黄色的叶子,把四周的山峦渲染得如晚霞一般绚丽。
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晒在身上,此刻的墓地宁静、祥和而温暖,仿佛是一片舒适的栖息地,对我有一种深深的吸引。一种想融人其中的冲动占据了我,那是大地母亲温暖而恬静的怀抱,投入她的怀抱,不再有任何恐惧、不安和孤独,可以安心地休息。
我不禁脱口而出:“我死后就要埋在这里!我不要墓碑,那东西太冰冷,我要被埋在树下,慢慢的我会成为树的营养,我会成为树的一部分,我的生命还会在这棵树上得到延续!”
“呸!呸!你这么年轻,可不能说死!”陪同我们的墓地销售员大声地叫道,同时仿佛要把一些不祥的东西从她嘴里帮我吐出来。
猛然间。我意识到她对死亡的态度和我是不一样的。死亡不是随便和谁都能谈及的,即使是一位为死亡服务的人员,你也不是可以随便讲的。人们的内心很脆弱,这个话题又很刺激神经,你要考虑对方的承受能力。
不过,想想她这么讨厌死亡,却要从事每天跟死亡打交道的职业,显然内心有很多不得已。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一件不喜欢的事情上,也算活得蛮辛苦的,为此我深深地同情她。说到死亡,其实回避这个话题的又岂止是这位墓地销售员,我们中国人普遍的态度都是很回避的。我们最讲究的是说吉利话,不说丧气话。
说吉利话会让别人开心,讨别人喜欢,可以促进人际关系;说丧气话就会让别人生气,破坏人际关系,搞不好还会给别人带来不好的运气。因为人们不愿意认为是自己有不好的运气,你更别指望他们会夸你看得真准,他们更倾向认为我原本好好的,都是让你这张“乌鸦嘴”给说坏了,毕竟归罪别人比归罪自己要让人好受一些。
这种归罪当然有它一定的道理,从心理学的角度讲,这叫心理暗示。
心理暗示有这样一个规律:如果你相信了这个暗示,心里面真正接受了它,它就会成为你信念的一部分。你的信念影响你的思维,你的思维又影响你的行为。你接受程度越高,暗示对你行为的影响力也就越大。当你完全按照暗示的逻辑去做的时候,你就会得到暗示所指向的结果。
但是,说不说在人家,接受不接受可就全在你自己了。往往人们愿意接受某些话。是因为他们心里正好也有这样一句话,只是自己没有说出来,或还没有意识到。碰巧让别人说了。
那么,是不是只要我们每天坚持积极暗示,避免一切消极暗示,我们就可以大吉大利、万事如意,甚至可以不死了呢?显然没有这个规律,否则《吉利话大全》就会成为中国人的圣经了。任何规律都有它一定的局限性,我们的心会受很多规律的影响,此消彼长、此起彼伏,有时也会相互激增,还有时各种规律间还会发生冲突和抵消,所以人心最难把握也就在这儿了。
大家不谈死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为了回避不好的暗示,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容易被暗示,之所以容易被暗示,是因为我们对死亡不了解。我们只知道它将发生,不知道它将在什么时候、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发生,也不知道怎么做可以控制它的降临,更不知道当它来临时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你一定见过这样的人,他们是报纸上“科学饮食”栏目的忠实读者,他们会仔细熟记和传播各种食品“知识”,什么东西能防癌,什么东西容易引起高血压、糖尿病……我们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特别是对那些不能吃的东西,他们比医生、比营养师知道的还详细、还全面。他们吃苦受累地收集这些信息做什么用呢?为了“预防为主”,他们会身体力行地去实践这些“知识”,并警告给他们的家人、朋友。当然他们是好意,只是经常会做得过分一点儿。他们绝对不会吃某些东西,也不许别人吃,仿佛那东西就是毒药。其实报纸上只是说“过多食用”会产生什么样的不良影响,至于是否真能得病还不一定,可到了他们这儿就变成了“吃了某些东西会得某某病”。
这该死的报纸实在应该说清楚,到底吃多少算过多、吃多少会出问题.否则让人家很难执行,会使我们的忠实读者在饮食方面不知所措。因为他们害怕得病,也害怕家人、朋友得病;特别是那些难以医治的病,在他们心中,得了这些病就等于死亡。所以要坚决按照科学的方式去生活,把疾病,更准确地说是死亡——拒之门外。
死亡既神秘又可怕,令我们很迷茫,所以容易随便相信点什么,特别是有可能管点用的说法。这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即使不能救命,抓住了心里也会踏实一些。“科学饮食知识”就是这些人的死亡救命稻草。
若有迹象表明这根稻草真有可能管点儿用,他们就会越发地相信它一定能救命。他们会不停地反驳别人,以坚定自己的信念,因为除了它已无可依凭,所以宁愿相信它真的能救命,否则……简直不敢往下想了。他们宁愿迷失在这根草能救命的幻想中,也不愿意搞清楚它到底是怎么回事。迷失了还坚定不移地信,就是迷信。人在恐惧无助的时候最容易迷信,古代人搞神鬼迷信,现代人搞科学迷信,骨子里都是一个字——“怕”。
这也就是我们要说的人们不谈死的另一方面原因,为了回避死亡所带来的恐惧。
记得当年外婆癌症晚期,她说火化时一定要给她少穿衣服,她怕热。妈妈和舅妈听了赶紧说:“妈,您别说这些!”她们生怕这些话语能带走老人的生命,其实更重要的是她们害怕死亡,对死亡无能为力!她们以为不说、不听,这场灾难就不会发生或发生得晚一些,而我也和她们一样地恐惧和无能为力,一样地除了回避无计可施。
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真的很无奈、很悲哀。假如能再回到过去,我一定会紧紧抱着外婆,对她说:“别怕,我们都会陪在您身边!我们不会让您孤独地走。”我还要和她一起回顾她的一生,尽可能帮助她完成她的心愿。
大多数的中国老人独自面临着死亡,独自承担生命即将终结的紧迫和恐惧,因为他们的家人不跟他们谈死亡;而这种“不能说”的态度,又加深了死亡的可怕。这种态度使得我们每个人在面临死亡时,注定是孤独无助的,是无能的。
孤独、无助、无能,这本身就已经很可怕了,更不要说那个没有经验可遵循的、谁也说不清的死亡。未知的恐惧往往是最大的恐惧,因为你无法防备。
他们同伴之间即使偶尔说起,也是用半开玩笑的态度,比如死了以后去见某某人、到那边找谁谁谁去呀之类的,那态度像是在说从别人家听来的花边新闻。还有人以一种“超然”的心态告诉别人:死亡没什么可怕,是自然规律,云云。其实他们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他们在理智地观看、评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这种态度使他们在死亡问题上既得不到智慧,也得不到解脱。
要想在死亡问题上得到智慧和解脱,一定要用真正的感觉去体会,体会濒死带给人心灵的冲击,得到那种冲击所带来的对生命崭新的认识。
死亡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这样可怕?
即使嘴上不谈,但出于恐惧或好奇,每个人对死亡都会有自己的想象。人的想象像脱缰的野马可以任意奔驰,跨越山川、河流、天际,超越我们目所能及的物质世界……人的内心世界比我们的现实世界要大得多,复杂得多,也美妙得多。
让我们先来看看这段摘自《西藏生死书》中对死亡的想象:
“……死亡无情地结束了我们所熟悉的一切。我们认为死亡来到时,就会把我们投入一无所知的深渊里,或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人。我们想象死后自己变成一片迷惘,处在极端陌生的环境里,就像单独醒来一般,在焦虑的煎熬中,在陌生的国度中,对那块土地和语言一无所知,没有钱财、没有对外管道、没有护照、没有朋友……”
陌生、深不可测的突然变化、孤独、无助、焦虑,所有这些感觉可能是大多数人对死亡的想象吧?为什么我们这些毫无死亡经验的人都会这么想呢?
难道死亡真的是这样吗?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能告诉你的是,从感受上讲,我们都有过上述的体验,只不过我们都忘记了,因为这种体验太久远了,它早已脱离我们的意识,深深埋在我们的心底了,那不是死亡体验,而是出生体验。
现在跟我一起回顾一下出生前的感受吧:我们在妈妈的子宫中,泡在温暖的羊水里舒适而惬意。我们和妈妈是一体的、相通的,我们和妈妈一起呼吸,一同进食、连排泄都使用同样的通道;我们是妈妈的一部分,我们听得见她的心跳和声音。甚至感受得到她的情绪,所以不孤独;有时我们还会敲敲妈妈的肚子和她玩……而我们所熟悉的、习惯的这一切都将随着出生而被打破。伴随着子宫的收缩,我们被推向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陌生世界,从产道滑落的瞬间我们感到如坠深渊,我们不知滑向哪里,试图抓住些什么,但什么也抓不住。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感觉是冷,那是低于体温的空气带来的冷;伴随着冷,还有第一个强烈的情绪体验——就是恐惧。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们无可依靠、孤独无助。周围的一切都变了,那样的陌生,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我们不清楚。我们从此由胎儿变成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人——婴儿。
我们用原始的语言——哭声表达我们的各种愿望、情绪和感受,但是周围人似乎不太听得懂,他们有时的回应驴唇不对马嘴。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我们不知怎样才能活下来,我们深感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命运摆布,危险仿佛随时可能发生,我们又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们焦虑不安。
从这段感受你可以看出来,出生和我们猜测的死亡是多么相似,因此,我管它叫“出生死亡”。
“出生死亡”是人生的第一课。为什么要把这一课安排得这么早,又安排得这样可怕,让我们幼小的心灵承受这样大的刺激?难道是警告我们不要出生吗?
不是的,其实生命是一个回归的过程。中国有句古老的成语叫做落叶归根,比喻人年轻的时候要游走四方,就像树叶要向外生长延伸,等到暮年时,更愿意回到故乡,回到出生的地方,死后能够葬在故乡母亲的怀抱中。落叶就是不再向外生长、延伸的叶子,是死掉的叶子,归根也就是归到生命的最本初。
生命的过程更像日出日落,日出时经过一番挣扎,太阳跳出海平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越来越亮,越来越暖,散发的能量越来越多,我们的生命力也越来越旺盛,生命能量越来越多,越来越有力量。
等到过了正午最高点,就是人们常说的中年转折点,太阳就要向下逐步回落,它的亮度和温度也逐步回落,我们的生命力也慢慢回落、衰退,心理状态也相应地越来越向童年回归。这时候你就会发现很多老爷爷老奶奶成了老小孩,心理上退到了孩童期,这在心理学上叫做退行。他们生理上也在退,他们的身高会缩短,各种器官的功能在退化,生活上也越来越多地需要别人的照顾,更加依赖身边的亲人。
直到日落西山,退到了出生的那一刻,重新经历出生时刻,再一次经历时空变换的恐惧,之后安然进入大地母亲的子宫——墓穴中。
生命在用一种特别的感受警告你:“死亡是很可怕的,不要轻易退回来,要珍惜生命!”
死亡恐惧来自于生命本能,人们因为有这种本能,才会躲避危险,有所畏惧,才能更好地生存。死亡恐惧是不可以消除的,它是对我们生命最基本的保护。
但是,过度地恐惧死亡,同样也会把我们带向死亡。
一个人过度地恐惧死亡,他就会开始竭尽全力地保护自己,防范外边风险因素对他的侵害,他会用一些办法把自己和不安全因素隔离开。他恐惧的程度越高,害怕的东西就越多,需要他隔离的也就越多,就像“非典”时期我们带上口罩、穿上防护衣、足不出户一样。当他真能成功地关闭一切对外的通道,把自己与外部世界完全隔离开时,他的生活将是怎么样的呢?
他将生活在安全的、封闭的坟墓里,每天做少量、安全、重复的事情,不与人交流,因为可能有人会伤害他;不与外界接触,因为外界有很多不确定的风险因素。得不到阳光的温暖,感受不到清风的吹拂,闻不到花朵的芳香,他没有什么快乐,当然也没有什么痛苦,如此成为一个孤独的活死人,只是他建造的坟墓会比真正的坟墓大一些、舒服一些,但还是坟墓,是豪华坟墓。这种活也是死,是另一种死亡,心灵自闭的死亡。
他可能就像契诃夫笔下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不再具有生命应有的活力,他用压抑全部的生命力作代价,换回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
但他并不能因此获得真正的安全,他会随时担心自己建立起来的堡垒被打破。他不再直接为死亡恐惧,转而恐惧堡垒的结实程度,但背后依然是恐惧死亡。他对堡垒的担忧有多重,对死亡的恐惧就有多大,他依然生活在恐惧中,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感觉会稍微舒服一些,因为这些琐碎的问题比死亡问题要好应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