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被染成鲜亮紫色的血管已经恢复正常，左侧颧骨却凹陷下去一块儿，左耳廓也有被灼伤的痕迹。想来从工厂到这里也并非那么简单。
程陈买房以后，先前的轮租房就退掉了。巴比伦街阿塞尔公寓405，是加卜力那间“房租还有半年”。自从加卜力走后，程陈就没有来过这里。门口的向日葵已经枯萎了，房间中央的改装车还是旧时模样。潘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功能单一的抑菌囊，瑟斯神色平静，仿佛睡着般躺在里面。
潘朝改装车仰头问道：“这车是你的吗？”
程陈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是的。”
“过来，帮我把它打开。”
潘左脚微跛，一顿一顿的走到车旁边。程陈皱了皱眉，一个陷入昏迷，一个现在也是行动不便。计划再怎么缜密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这样一副行动不利索的队伍，让程陈很不安。如果之前他坚持不让潘单独行动就好了。
真不知道这种时候逞什么能。蔬菜集装箱有什么不好，能控制空气温度湿度光照度柔软度，除了逼仄一点，据说比很多人的卧室还要舒适。
“你想做什么？”该不会是开着它直接冲出去吧？
“看这里，”潘敲了敲车盖上的十字图案，回以眼神：我没你想的那么蠢，“应该有紧急避难舱。瑟斯的情况不太妙，得把她挪进去。”
程陈吓了一跳：“她怎么了？”目光立刻移向瑟斯，小心翼翼又带着严谨的探究神色。
“把车打开。”潘向右一步，挡住程陈目光。
程陈莫名其妙的看了潘一眼，琢磨了半晌，终于第一次将“属于”他的车子发动起来。荧光青从能源区蔓延到车表，点亮所有的能源线，仪表板上主显示器白光一闪，一只白羽红喙的长腿鹳鸟蹦了出来。带着审视，绕着程陈转了两圈，跳到车盖上与程陈对视。
“我是哈里发，很荣幸见到你，我的主人。”哈里发漫不经心的垂下优雅的长脖，慢条斯理的梳理自己的羽毛，完全没把程陈放在眼中。
竟然，竟然是人工智能！
从机械智能大爆发以来，自然人类生存环境被压缩，造就了无数反机械智能团体。公共历3142年自然人类和机械智能大战以后，压制机械智能成为绝大多数自然人类的共识，连带的，人造人也处境艰难。从那以后，制造和拥有人工智能（机械智能、人造人、虚拟智能生物以及其它人造的拥有智慧的统称）就受到严格限制。
虽然很多闭塞的乡下小地方没有这么严苛的规定，但是它们也没有这么多闲钱闲心来琢磨这些东西。而法律最为严苛的达洛迦是所有星盟联邦中对人工智能抵制的最厉害的。
好像知道这个男人的真实身份了。
程陈回忆起在校时听来的小道消息，近百年来，整个达洛迦出生合法的人工智能只有三位，其中一位，就是瑟斯的机械人管家。
“福纳斯。”程陈脱口而出，后悔不及。
潘没有否认：“搞定它。”
程陈一面惊恐的想私藏人工智能会的后果，现在将它上交政府能不能将功抵过；一面惊讶的想原来机械人是这样的啊。听到潘的命令，用商量的口吻说：“我们需要紧急避难舱，你……”
“没有。”哈里发抬起头，跺了几步。顺着程陈的视线落在车盖上的十字图案，“这只是为了上牌照做的伪装。”
程陈&潘：“……”
程陈来不及腹诽加卜力的不靠谱，脚下传来剧烈的震动，成百上千的警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振的耳膜生疼。
“啊哦～”哈里发怪叫一声，轮胎变形，将车身固定在地板上。程陈连忙扶住它稳住自己。幸好整个房间都搬空了，不用担心有暗器突然袭来。
潘将瑟斯抱到车内座位上，系好安全带。转身跑到窗前。脚下的震动并不规律，程陈趁着震动轻缓的短暂空隙，也扑了过去。
整个天幕忽红忽白，室外扩音器一遍一遍的重复要求所有人员进入室内避难，所有供氧减压设施已经开放的通知。
程陈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幕上，猝不及防的被潘塞了个异物到口中。
“含住。”
用舌头顶了顶才发现似乎是个椭圆型的胶囊。
来不及问是什么，余震未歇，更猛烈的震动传来。只听到一声巨大的“嗙”，布里希上空的能量罩破了个口子，整个能量罩循环系统糟糕破坏，立刻失去了作用，变回透明，只中央巨大的创口附近布满蛛丝状的白色裂纹。程陈觉得自己一瞬间失去了重量，找不到脚踏实地的脚步，手指用力扣住窗沿。
一艘中等体型的旧式战舰从创口缓缓探进来。战舰表面不时闪过中弹后燃烧不完全的火焰。
“真是大胆的营救计划。”程陈张了张嘴，发现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空气逸散的这么快？
潘冲程陈张开手掌，掌中心浮出一块半透明屏幕：到车上去。
程陈有样学样的用信息处理器张开虚拟屏幕：你的伙伴吸引火力的能力太强大了，中央街商场下面有我唯一知道的避难场所。
潘点点头。
程陈继续在虚拟屏幕上敲字：他们能找到吗？你们能联系吗？
不知道哪一方的炮弹打在地面上，又是一次剧烈的震动。程陈站立不稳，差点跌倒。潘及时伸出手抓住他胳膊，拎小鸡似的将人拎了起来。
又是几次爆炸，离程陈比较远。
潘将程陈丢进后座，自己坐到驾驶位置上。
车内空气充足，重力场营造的恰到好处。程陈稍微松了口气。
潘双手超前张开，两个虚拟屏幕拼凑到一起，亮起无数线路和无数形状各异的点。程陈认出来这是布里希的交通地图。潘几次操作之后，被提示无权限。切回原点，几次操作后跳出窗口要求输入访问权限。重复几次无果，深色斑驳的屏幕上倒映出潘难掩焦急的面孔。
程陈问：“你想做什么？”
潘说：“找到来救我们的人。”
程陈不解：“不是在天上吗？”
潘说：“那只是掩护。”
程陈问：“怎么找？”
潘迟疑了一下，他的信息处理器不知道掉哪里了，安给的小玩意还在里面，而这方面，他实在不擅长。“我需要接入能监控全城的实时网络。”
程陈也不是当黑客的材料，顶多能修修一些小家电，还得是硬件方面的。
接连不断的无声爆炸，车子随着地板颠了颠，程陈一头撞在车顶，灵光一闪：“外面，有莱伯因的战舰，我大概或许可以接入他们的网络。”
潘吃惊的看着程陈：“你确定？”
程陈点点头：“可以试试。”
这种时候，要是找不到己方援助，在这里也差不多是等死，偏偏潘和瑟斯都没法和对方联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那架勇敢的标靶战舰就算能坚持住，不久围捕方也会发现它只是一个幌子。
这时候也只能让程陈试一试，哪怕暴露，只要先联系上己方的人，也有一线生机。唯一的生机。
通过房间钥匙发出请求，闲置的房间辗转腾挪如扭动的魔方，将405挪到一楼，打开房门，磁力车开出房间，哈里发立刻抱怨到：“抓地很吃力，能源消耗增加1。62%”
程陈抿了下唇，一切准备就绪，如果他们被发现了，那么就想跳蚤一样的逃吧，还好布里希这颗脑袋还算“毛发旺盛”。
“我以前有个同学，很喜欢危险队，有一次惹他妈妈生气，被禁了曲棍球频道。”程陈为缓解紧张，嘿嘿笑了几声，絮絮叨叨的说着。“我看过一次他这么做。从这里，向终端发送……然后下访第三子目录，删除……用军事卫星看曲棍球比赛，是不是很夸张……好了！”
程陈将屏幕转向潘，面带微笑，说不出的畅快。潘只觉那笑容刺眼的不能直视，忙专注的盯着屏幕。
“找到了。”
程陈忙凑过去。潘将画面放大：离这里六个街区，被流弹袭击的街道凌乱不堪。画面上的短发女孩大约十二三岁，身材娇小，白色衬衣，红白色格子短裙，踩着红色长靴，双手持枪，抢也是火焰般的红。她身边还有个二十出头的男人，跟女孩站在一起显得很高，只是身体偏瘦，穿着一身蓝灰色西装，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办公司职员，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潘心中的石头落地，神情自然而然的放松，带上了微微笑意，对程陈说：“有向导，我们在这里等他们找过来就行了。”
程陈瞄瞄画面，在看看潘，神色怪异。
只见画面中的两人快速的在建筑物阴影中穿梭，却是朝着他们的反方向而去。
潘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追上去。”
车内装了三个人，剩余的空间不多，一早哈里发就钻进了主屏幕：“骚瑞，操作系统只能识别一个人的指令。”
这个人不言而喻。
潘快速下车跟程陈交换位置。
程陈说：“启动吧。”
哈里发抬起头，脖子太长，脑袋直接伸到画面外，主屏幕上只剩下一截毛茸茸的脖子：“我的防御等级只有D。”
程陈安慰道：“别担心，普通的民用车防御等级只有B，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哈里发猛的将脑袋撞在屏幕上，扩音器应景的模拟撞击声。它目露凶光的盯着程陈：“屎！天上那些家伙攻击力至少是SS！”
哈里发是第一个程陈意识到的情况下，接触到的人工智能。只接触过无情感机械的他全然没有想到一个人工智能居然比他还怕死。一时愣住了。
“我帮你做数据备份吧，这样就算你出了什么事儿……”
程陈话还没说话，就被潘不耐烦的打断：“既然是一人权限，就表示你的权限高于它，根本不用跟它商量。”
程陈恍然大悟，手指划过操作板，磁力车沿着流畅的曲线扭头朝看起来很弱的己方救助者方向驶去。
哈里发发出尖叫：“快给我备份！！！！！！！！！！！！！”
……
城市的另一头，少女背靠墙环顾四周，问她的向导：“往哪儿走？”
男人蹙眉，也朝四周张望，蓦地像是被看不见的外力撞击，脑袋朝左偏了一下，然后一下，又一下。少女怜悯的看了过来。
男人清了下嗓子，不确定的说：“我感觉好像是在这下面……”
“哈？！”
停在男人肩膀上的，只有两人能看见的黑眉拟啄木鸟立刻又像打树洞一样啄向他脑袋，以此表示无法言说的不满。
“笃笃！”少女扬声制止，朝男人勾勾手指，揽住他脖子，两人闭上眼睛，额头紧贴。少女脚边半人高的金色短毛犬烦躁的来回走动。
在他们联络不到潘的时候就知道出问了题。出于谨慎考虑，他们破坏城市防御系统的同时强制启动了放弃城市，这样战舰能拖延更长时间。能量罩已经失去作用，不再挽留空气，在这个空气稀薄的城市里，她的嗅觉听觉都受到了影响。
不过，她的向导在身边。
听觉嗅觉被催生到极致，两人身上都冒出细密的汗水。
她听到远处如雷的爆炸声；老旧战舰齿轮咬合的摩擦声；敌方战舰发出的信号波细小的兹兹声；空气外溢经过能量罩缝隙形成的呜呜声；短路翻到在路边的机械巡警内部损坏的火花声；中央大街上白菜与辣椒树不适的细胞破裂声……无数或大或小的声音中，终于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呼吸声和某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味道。
年轻的身体不肯重负，锁定目标，她就立刻回缩感知。
紧贴的额头分开的瞬间，男人痉挛了一下，呼吸粗重：“找到了？”
少女点点头，指向远方：“他们正往这边来。你带他们到飞船那边去。”
男人点点头，目光一瞬间失去温度，冰冷而锋利。
五个街区外，潘忽然一阵心悸，莫名的情绪在心中翻涌，不自然的忽悲忽喜。
理清情绪出现的顺序，潘立刻破译出对方要传达的信息，对程陈说：“前面左转。”
“？？？”程陈确定了一遍屏幕中那两人的位置，是正前方才对啊。
“前面向左。”潘坚持道。
程陈只好依言变换车道。
而另一边，第二道信息来不及发出，男人就察觉到了异常。
“亲爱的，被发现了。”男人板着脸，颇有点稳重坚毅的错觉。“对方，也有向导。”
少女望着天幕，握枪的手紧了紧：“走吧。”
围捕方的战舰上，无数窗口被打开。似乎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行径激怒，不想再与他们磨蹭时间，无数地面部队通过窗口降落在沉寂了许久的布里希。
少女举起双枪，黑洞洞的枪口闪耀着银色光芒，一簇火光冲着天上的战机飞去。下一个瞬间，那战机就在空中炸裂开。枪械在少女手中，如同身体的一部分，几乎不用瞄准，手臂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点燃一簇天空中的花火。
男人跟着少女快速移动，两人间共用的感官，使得他根本不用注意路面，注意力全部放在空中。
他的存在已经被察觉，对方一定会出向导来压制他们这边的优势。向导的能力也会受到距离的限制，这些降落的人中间一定会有向导的存在。
那里！
男人没有开口，只是一个念头，少女瞬间领悟，双枪朝同一架近地飞艇射击。那飞艇向右一偏，躲开爆裂弹，一串小炮弹示威式沿着少女的子弹轨迹严丝合缝的飞来。炮弹之前，对方向导的精神攻击刺入脑海，男人设置的屏障挡住了攻击，少女闪避的动作还是稍微停滞了一下。男人当机立断，捞起少女架在肩膀上，忽左忽右的向前奔去。
飞艇的攻击全部落在了身侧，这样不规则的跑动同样给少女的射击带来了难度。不远处，陆陆续续有地面部队着地，变换成更为适宜奔跑的形态，朝他们包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