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伊莎朵拉·邓肯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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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陌生而美丽的新世界(1)

回忆过往,我的生活似乎是一个镶满珠宝的美好传说,一片铺满鲜花的芳草地,一个每时每刻都充满爱和幸福的阳光灿烂的早晨,这样的日子难以用言语表达其中的欢欣和喜悦,我创办学校的理想是我的伟大成功,我的艺术熠熠生辉;然而,还有一些日子,当我回忆起来时又觉得厌恶而空虚,那时的过去仿佛是一场灾难,连未来也充斥着不幸,而我的学校,只不过是一个疯子的妄想。

人生的真谛是什么?谁能了解?恐怕上帝自己也迷惑不解吧。在这痛苦和欢乐之间,在这幽暗的污秽和光亮的纯洁之间,在这既装载着地狱之火又闪耀着英雄主义和美的血肉之躯中,生命的真谛究竟体现在哪里?不管上帝还是魔鬼都未必知晓。

因此,在类似的冥想中,我的思绪就像穿过一扇镶着彩色玻璃的窗户,透过这扇窗户,有时看到的是美好而丰富多彩的景观,有时看到的只是平淡而黯淡的景象。

如果我们能够像潜水员那样深入自己的内心,该有多好啊!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深入我们的灵魂采撷深处的珍珠,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

为了维持学校的正常运作,我努力奋斗,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我只希望重返巴黎,在那里我或许可以变卖财产而获得一些钱。当时,玛丽正从欧洲回到美国,在比尔特摩给我打来电话。我将目前的窘境告诉了她,她说:“我的好友戈登·赛尔弗里奇明天就要起程了,我跟他说说,他肯定能帮你弄到一张船票。”

这次的美国之行令我心力交瘁,于是我欣然接受了玛丽的提议。第二天上午,我从纽约搭船,离开美国。当天晚上,我遇到不幸。由于战时条件有限,船上没有点灯,我在漆黑的甲板上行走时,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深约15英尺的缺口中,身受重伤。戈登·赛尔弗里奇不但慷慨地把自己的舱房让给了我,还时常陪伴我,他真是一个友善而优雅的人。我告诉他自己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那是20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一个吃不饱饭的小丫头,找他赊账卖给我一件跳舞时穿的衣服。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一个实业家。在接触了那么多艺术家和梦想家之后,他为人处世的方式令我大开眼界——他是一个纯然阳刚的人,而我的恋人们却带有明显的阴柔气质。另外,我身边的男人们多少都有些神经质,不是深陷忧郁,就是醉酒狂欢,赛尔弗里奇却是我见过的人之中最非凡、最快活的人。他滴酒不沾,这让我很好奇,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还会有人在生活本身中体验到快乐。我以为,未来的生活只有通过艺术和爱才能时不时地透露出瞬间的欢乐,这个男人却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快乐。

抵达伦敦后,我的伤仍未好,也没有钱去巴黎,只好在公爵大街租了一个住处,并给巴黎的几位朋友发了电报。可能是战争的缘故,我没有收到任何回音。我在那间沉闷的房间里度过了惨淡的几个星期,完全走投无路。我一个人,带着伤,没有钱,我的学校散了,战争似乎没完没了。夜里,我常常坐在漆黑的窗边看空袭,真希望有一颗炸弹落在我身上,结束我所有的苦难。我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不止一次地想要自杀,但是有一股力量牵着我往回走。如果药店出售自杀药像出售预防药一样寻常的话,我想世界上的知识分子为了克服痛苦,肯定会去买自杀药,然后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

我在绝望中发了电报给洛亨格林,却杳无音信。我的学生想在美国寻求发展,一位经理人为我的学生安排了一些演出机会。她们后来便以“伊莎朵拉·邓肯舞团”的名义到处表演,但是我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幸好在一位法国大使馆好心人的帮助下,我才回到了巴黎。我在巴黎的奥赛宫租了一个房间,从放债人那里借了一些钱勉强度日。

每天清晨5点,我们都会被巨炮发出的残酷的轰隆声惊醒,以此开始不幸的一天。从早到晚,前线不断传来可怕的消息,死亡、流血、屠杀充斥着每时每刻,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在夜晚分外刺耳。

这段日子虽然暗淡无光,却也有一个美好的记忆。一天晚上,我去朋友家做客的时候,巧遇了著名“王牌”盖洛斯。当时他在弹奏肖邦的音乐,而我在跳舞。离开朋友家后,他便陪我从帕西走向奥赛宫。在路上,我们刚好碰上了空袭,却像没事人似的驻足观看。轰炸声不断,我在协和广场为他翩翩起舞——他则坐在喷泉边为我喝彩,沉闷的黑眸里闪烁着火光,要知道炸弹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爆炸。那晚,他对我说,他但求一死,别无他求。此后不久,“英雄的天使”找到了他,将他带走了——与这个他所厌恶的世界彻底告别了。

日子单调地重复着。我倒是很想当护士,可是申请当护士的人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似乎少我一个也不会怎么样。我决定还是重返艺术的怀抱吧,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的双脚能否承载沉重的心灵。

我很喜欢瓦格纳的一首曲子——《天使》,说的是一个人在哀伤寂寞中孤坐着,最后光明天使来到了他的身边。在这些灰暗的日子里,当一位朋友带着钢琴家瓦尔特·隆梅尔来见我时,就像歌曲中的光明天使来到了我的身边一样。

他进来时,我以为是年轻的李斯特从画框中走了出来——身材高大,形体瘦削,饱满的额头上垂下一缕光亮的头发,双眼炯炯有神,宛如两口清澈的水井。他为我演奏。我唤他为我的大天使。雷雅纳慷慨地腾出剧院的休息室,我们便在那里工作。当巨炮在狂轰滥炸时,当战争消息不断散播时,他为我演奏李斯特的《在荒野中冥想上帝》。这首曲子里,圣弗朗西斯与鸟儿们和谐对话。我受到启发,创作出新的舞蹈,表现了祈祷、甜美和光明。他的手指碰触着琴键,弹奏出天籁般的旋律,令我的精神再度飞升,重获生命力。我人生当中最神圣、最美妙的一段爱情由此拉开序幕。

还没有人能够像我的瓦尔特·隆梅尔那样演奏李斯特的音乐。他的洞察力和感受力非同一般,能够超越乐谱,看到音乐的真正狂热——那种每天与天使对话的狂热。

他温柔、甜美,同时又燃烧着激情。他以惊人的狂热弹奏。他的神经吞噬着他,他的灵魂在反叛。他不像年轻人那样不由自主地屈从于激情的旋涡。相反,他对激情既无法抗拒又厌恶至极,两者都一样显见。他俨然是一个在燃烧着煤炭的火盆上跳舞的圣者。爱上这样一个男人是危险的,同时也是困难的,因为对爱情的厌恶之情很容易转变为对爱人的仇恨之情。

经由血肉之躯来接近一个人并发现他的灵魂,经由血肉之躯找到欢愉、激情和幻想,这一切是多么怪异又可怕啊!哦,寻找人们称为幸福的感觉——经由血肉之躯,经由外在容颜,经由人们所谓的爱情——尤其如此。

你们别忘了,我的这些记忆跨越了很多年。每一位新的爱人向我走来时,不管他是魔鬼、天使还是平常人,我都相信他就是我长久等待的那个人,相信这份爱将会成为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升华。我想,爱情来的时候,总是让人如此坚信吧。我生命中的每段恋情都能写成一部小说了,只不过小说的结局往往很悲惨。我一直在等待有一段结局圆满的恋情,一段长长久久的恋情——就像那些大团圆电影里演的那样。

爱的奇迹就在于其丰富的主旋律和多变的基调,能以不同的方式弹奏。一个男人的爱与另一个男人的爱是无法比较的,就像贝多芬的音乐与普契尼的音乐是不同的;女人则是回应这些爱之演奏者的乐器。我认为,一个女人只爱一个男人,其情形类似于终生只听一个作曲家的音乐。

夏天越来越热了,我们前往南方的一个安静的避暑胜地,住在费拉角圣让港附近的一家乏人问津的旅馆里。我们将闲置的车库改为工作室,从早到晚,他演奏着天籁之音,我翩翩起舞。

多么美妙的时光啊!瓦尔特·隆梅尔陪伴左右,美丽的海景尽收眼底,整天徜徉在音乐的怀抱里,我的生活就像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死后升入天堂般幻然若梦。生活是一个钟摆——痛苦越深,狂喜越强。每一次沉落在悲伤的深渊之后,便会被抛向更狂烈的欢乐。

我们时不时地走出避暑胜地,为那些不幸者举办义演,或者为伤者举办音乐会。但是大多数时间里,我们喜欢独处,从音乐的交流到爱情的交融,再从爱情的交融到音乐的交流——我的灵魂栖息在幸福的制高点。

附近的一幢别墅里住着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和他的妹妹吉拉尔德女士。牧师曾经在南非当过传教士。他们是我们仅有的朋友,我常常在李斯特的神圣乐曲的启发下,为他们跳舞。夏末的时候,我们在尼斯找到了一间工作室。宣布停战后,我们又回到了巴黎。

战争结束了。看着生力军的队伍穿过凯旋门的时候,我们情不自禁地高喊:“世界得救了。”在那样的时刻,我们全都变成了诗人。但是,唉,即使是诗人也要清醒过来,为所爱的人张罗面包和奶酪,我们的世界必须醒来,恢复生产。

瓦尔特·隆梅尔牵着我的手,一起去贝勒维。我们发现房子已经倒塌,成为废墟。那么,为何不重建呢?于是,我们花了数月时间筹集资金,妄图重建学校。然而,这实际上已经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了。

最后,我们终于相信,这件事断难实现。法国政府开出合理的价格,收购了我的学校。他们计划将这幢大房子改建成生产使人窒息的各类毒气的工厂,为下一次战争做准备。当初我的“狄俄尼索斯殿堂”成了救助伤员的医院,而今我又注定要放弃它,让它沦落为生产杀人器具的工厂。失去贝勒维是一大遗憾——贝勒维啊,那里的风景多么美丽!

买卖手续终于办妥,款项也存入了我的银行账户。我在庞培路买了一幢房子。这幢房子原先是贝多芬音乐厅,我将它变为工作室。

我的瓦尔特·隆梅尔有一颗怜悯之心。那些让我身心疲惫、夜不能寐、以泪洗面的痛苦,他似乎都能感同身受。每当这些时刻,他总是用无限怜爱和充满光亮的双眸注视着我,给我莫大的安慰。

在工作室里,我们俩的艺术神奇地合二为一。在他的影响下,我的舞蹈变得更加轻灵。他让我第一次体会到弗朗兹·李斯特音乐的全部内涵。我们根据李斯特的音乐创作了一出独舞。在贝多芬音乐厅静谧的音乐室里,我开始研究一些著名壁画上的人物动作和光线处理,希望用到《帕西法尔》的表演中。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一股神秘的力量支配着我们,将我们的灵魂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我跳舞他弹琴的时候,或者我伴随着他弹奏的《圣杯》的悠扬的银色旋律举起双臂、灵魂缓缓飞出身体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我们似乎创造了一个独立于我们自身的精神存在。当音乐和舞姿不断向上延展,飘至浩瀚无垠的境界时,天穹似乎传来了回音。

我相信在这些音乐时刻所产生的精神力量,让我们两个人的灵魂在爱情的神圣能量中琴瑟合鸣,仿佛到达了另一个世界的边缘。观众们也感受到了这股结合在一起的力量,而且一种奇异的精神张力常常弥漫在剧院里,这是我以前从未经历过的。如果我和瓦尔特·隆梅尔能够进一步探索下去,我确信这种精神力量会引导我们实现自然舒展的境界,为人类带来全新的表达方式。这种对最高形式的美的神圣追寻,竟因世俗的激情而夭折,多么可惜啊!正如传奇故事所言,人的欲望永无止境,为邪恶的妖精敞开大门,结果招来了各种各样的麻烦。我也是如此。我没有满足于追求眼前的幸福,而是重新燃起了创办学校的念头,为此发了电报给远在美国的学生们。

她们来到我身边后,我召集了一些忠实的朋友,提议说:“我们一起去雅典吧,去看看雅典卫城,或许还能在希腊建一所学校。”

没想到我的初衷完全被误解了!《纽约人》(1927年)上有位作者如此评价这次出行:“她真是挥霍无度。她在别墅里搞了几天几夜的宴会,然后从威尼斯出发,直奔雅典。”

可是,我多么不幸!我的学生们来了,她们年轻漂亮,事业有成。我的瓦尔特·隆梅尔看着她们,爱上了其中的一个。

我该如何描述这一次葬送了爱情的旅行呢?我们在利多的埃克塞尔斯瓦酒店住了几个星期,在那里,我第一次发现了他们的恋情;随后乘船前往希腊,我确信了他们之间有恋情。这件事让我深受打击,即使月光下的卫城再美丽,也无法打动我的心——这就是我的爱情一步步走向终结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