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来了两个大货车司机,点完了饭菜,他们想要小姐陪吃陪喝。赶巧儿媳妇的饭馆里没小姐,媳妇就去找公公,又碰巧公公的饭馆里也没有。公公就到附近的饭馆里找了俩,还给媳妇打电话说,“货”给你发过去啦!听到发货,不由得我就笑了。宝峰却说,何老师您先别乐。段子到这儿还没完。小姐拿了小费不是得给饭馆的老板交一部分吗?两个小姐就给了饭馆一百块钱。可是公公又不平衡啦!非要让儿媳妇付他一半中介费。何老师您说,在咱农村里,最严肃的亲情关系,就是公公跟儿媳妇了吧?现在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我说,我建议你写篇论文吧,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试论当下农村亲情关系的不和谐现象》吧。宝峰只是笑了笑。
宝峰说,理论文章我写不了,只是段子还能给您接着讲。
李庆坨出了个绑架案。一个四岁的男孩被绑了,当爹的接了电话,绑匪让送两万块钱。我们刑警就跟着事主去送钱,当场把那小子就给拿了。您猜,那小子跟事主是嘛关系呢?我说,估计不会太远。他说,岂止不太远呢!那小子就是被绑男孩的亲表哥,也就是说,被绑男孩的母亲,就是这小子的亲姑姑。您能想得到吗?是不是也该归罪于道德滑坡呢?再给您说一个。前几天,一个外地来天津打工的女人,背着孩子来报案,说是有人要强奸她。何老师您知道,强奸可是重罪,我们立马就去了。是谁要强奸她呢?原来是对门跟她一起租房住的邻居。邻居也是外地人,据说还是两口子。我们把人弄来,这哥们儿也很快就招认了。可是后来我们再一查,这两口子却不是夫妻。
我说,现在婚前同居的并不少,你们刑警也管?嗨!这两个人在原籍都有家,打工认识了就住一块儿了。遇上年节就各自回家,过了年节再回这个家。每人一把钥匙,日子过得跟真事一样。后来又跟报案的这个女人搭伙吃饭,连孩子大小四口,也像个家了。咱就说,这个男的已经两个家了,怎么又要打人家对门的主意呢?强奸未遂不说,犯了法咱就办他。可是你家外有家还要惦着对门的邻居,这不就是典型的道德滑坡吗?见我正愣神儿,宝峰又讲了一个。
一爷之孙的叔伯哥们儿,凑钱买了辆卡车给企业拉煤。开始赚了不少钱,两个人也相安无事。后来生意不好干了,两个人就要分家。其中的一万块钱运费没弄清。哥哥说,厂家拖欠着还没给咱,弟弟去问了,人家却说给完了。你们总该再核对核对吧?得!人家一分钟也不等,弟弟拿着把菜刀就回来了。这不,这哥俩现在还在我们分局的监所里蹲着呢。
我说,这样的案子多了,你们当刑警的也就更累啦。
可不是嘛!累得我腿肚子都细了一圈。看见床,就犯困。
你可千万别上错了床!那倒不会。即便上错了,也光剩下打呼噜啦,绝不会犯错误。
说到这儿,我俩都笑了。
点上根烟我又问,比这几个还要典型的有没有?宝峰说,您是想听现在的?还是想听过去的呢?咱就由近及远好不好?好,就听您的。于是,宝峰就给我讲了最近的段子。
好啊!您就听我慢慢道来吧。
最近,宝峰他们辖区接连出了三起故意伤害案,都来自天津与河北交界的乡村。因为发案的时间很接近,几乎就是个接二连三。宝峰他们的大案队只好分出三组人马。宝峰就带着俩弟兄,去了最远的一个。为了方便叙述,简称伤害一、二、三。
伤害一:一中年男人正在朋友家喝酒,外边进来一个小伙说,您是谁谁谁吗?外边有个大姐找您。中年男人以为是媳妇兴师问罪来了。但出门并没看见大姐,却见两根铁管带着风就抡过来了。嗡嗡地只听两股风声,再看自己的两条腿,可就断啦。睁眼再看,只见四条人腿,两道鬼影,带着风声就跑远了。
伤害二:村书记在家里看电视,说话间就闯进来四个人。书记说,怎么听着像四川人呢?没等问,镐把子就抡过来了。村书记顿时就成了血人。四川人呢?骂骂咧咧地就走了。出了房门还不算,还没忘把他家的房门给带严实了。
伤害三:一农民在地里干活,远见开过来一辆三轮摩托,下来两个人问,你是谁谁谁吗?是啊。找我什么事?找你就这事。说话间就把刀子掏出来了。农民扭头就跑,来人举刀就追。幸亏农民跑得快,可是手机跑丢了,鞋帽跑丢了,还差点儿累吐了血。
宝峰见我密密麻麻地记着。又说,您先别急着记了,也许我的这些段子,您根本就用不上呢?我说,也许还真的用不上。我是想,归置好了让你做论文素材。题目我又给你想好了,就叫《雇凶报复的特点和侦查对策》吧。宝峰还是笑了笑。
宝峰的案子,真是一嘟噜一串的。他对论文没兴趣,我也就索性不记了。
宝峰又说,上边的三个案子,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雇凶作案。唯一的线索是第二个案子里,可能是四个四川人。其他的几乎没有线索,但后来还是被我们都给破了。
段子讲到这儿,有必要给读者介绍一个刑警破案常用的名词。这个名词叫串并。如果两个字分开说,容易让人想到初中的物理课本,也就是电学常识里的串联和并联,而这个词在刑警这里,就不一样了。简单说,就是把几个近似的案子串起来分析,并案侦查。简言之,串并也。
前边的宝峰不是说过了,三个案子分了三组人马吗?三组人马一碰头才发现,三个案子都跟村委会选举有关。
伤害一:有个候选人想当村长而自己的条件又差了点儿,恰巧那个村长干得不错且很可能连任,候选人就在酒桌上历数了村长的诸多不是。另外几个说,咱把他的腿给敲折了,他还能当村长吗?案子就出来了。宝峰说,咱可没听说哪个规定说过,残疾人就不能当村长啊!候选人反而先弃权了。
伤害二:本来就是村长,还嫌自己的官不够大,非要村长兼书记,也是雇凶作案,最后连村长也没法当了。
伤害三:村长怕自己落选,找人打了竞争对手,想让对方自己退出竞争。所以,当我们发现这三组人马都跟选举有关的时候,案子也就变得简单了。何老师您说,为钱、为权、为情这三样,一旦走火入魔,是不是都容易走向犯罪呢?所以,生活富裕起来固然是好事,但道德水准的提高是不是也该跟进呢?我说,遗憾的是,道德跟进这件事,又不归咱警察管。
宝峰说,但警察可以提供素材,让有些人汲取教训。
案子讲了一串,宝峰才言归正传。我竟没想到,他刚讲的这些,原来都是为了预热,真正的好戏,还在后边呢。
不记得在哪篇文章里写过,“憎恨犯罪是警察的职业情感”的话了。但听了宝峰讲过的段子之后,才发现这句话并不全面,至少是表述得不够丰满。为嘛这么说,因为警察也是普通人。既然警察也是普通人,也该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情感,只是没遇上相对从容的机会,来倾听他们的内心罢了。
这次采访宝峰,让我耳目一新。
李广才的罪行是严重的,因为他杀了人,但宝峰给我介绍这个段子时,却是从惋惜开始的。
宝峰说,李广才是个地道的农民,由于擅长杀猪,就把自己的责任田让给了别人,干起了专职屠夫。李广才还是个自学成才的厨师,因为杀猪的人家总要摆酒款待他,他又慢慢地喜欢上了烹饪。村里的红白喜事,有人招呼他就来。当天的天不亮,就冷水热油地忙乎开了,直到新人进了洞房或者老人入土为安。李广才的两条腿,因为站立时间过长,已经肿得发亮了。谁家要是给他塞个红包或者装钱的信封,他还脸红脖子粗地跟人家急眼。急眼归急眼,整话却说不出三句。第一句,都是乡里乡亲的。第二句,拿我当外人呢!第三句,没有了。所以,他才在村里种下了好人缘。案发之后,刑警们进村,听见人们给他的赞扬反而比憎恨还要多。谁又能想到呢?这个整话只能说出两句的屠夫,一旦把他的杀猪刀指向了人,被他送走的却不止一口儿呢!准确地说,李广才的这个案子,发生在1996年。宝峰1994年当刑警,那时刚满两年。两年的刑警已经不是生瓜蛋子了,因为工作密度大,年轻人又求上进,很快也就进入了角色,只是命案还要师傅带着搞,但不妨碍他能了解全部的案情。
前边说了,李广才的人缘好,人也老实厚道,但厚道人并不一定就愚笨。比如这个李广才,杀猪杀得久了,他就发现农户们杀了猪之后,也不全是自家用。有的用于红白喜事招待客人,有的送给亲戚朋友礼尚往来,更多的却是送到集上交给卖肉的小贩。照此,杀了猪吃,吃不掉卖和自家去集市上交易比起来,还是自家去交易最能赚钱。李广才看明白了这些,就一边杀猪一边寻思着新的来钱道道儿。后来才发展为:买生猪,杀了,送集市。再后来又变成:买生猪,杀了,到集市上自己卖。这样一来,李广才家的小日子就过得更滋润了。
段子说到这儿,也该介绍一下李广才的媳妇了。这回我在宝峰他们分局采访时就发现,涉案人员里怎么会出现不少四川人呢?宝峰说,据说当年四川还很穷的年代,十斤全国粮票就能领走一个媳妇,后来是有人领来过几个。再后来这些四川媳妇又成了中转站,探亲之后又把家乡的姑娘往这边领。您可以往集市上走走看,咱这地方的红辣椒最好卖,就因为这些已经在咱这儿落地生根的四川女人。
广才的媳妇显然不是粮票换来的。因为他到了婚嫁年龄的时候,四川的大部分地区已经走出了贫困,而且也没有粮票可用了。但广才媳妇却是个四川人。大概是她表姐嫁到了天津之后,又把她给介绍过来的,因为广才媳妇死了,刑警们也就没深究。
广才媳妇刚进门时,简直让村里的人们眼前一亮。这个眼前一亮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广才媳妇的皮肤很白。天府之国的女孩普遍皮肤白,广才媳妇更白。别人在责任田里忙乎一天,都晒得黑红黑红的,一个夏天再加一个秋天,也就彻底黑红了。可广才媳妇不一样,人家回来睡一宿,第二天就恢复了本色。第二,广才媳妇能吃苦。几乎所有该由男人操作的活计,她都拿得起来,推车挑担甚至垫地基砸夯,没她不行的。您妇又白又能干,全村也难找第二个,所以大家都说广才有福。后来他又学会了杀猪卖肉,责任田让给了别人。媳妇的负担也轻了,也就显得更滋润了。
宝峰说,如果广才媳妇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在家待着,日子也能过得挺不坏,可惜这两口子没遇上个好邻居。
广才家住在村东头,紧挨着他家的是王大妈。其实说她是大妈,大妈的岁数并不大,当时也就四十岁上下。王大妈心肠热又爱张罗事儿,还是广才杀猪卖肉的免费中介,两家的关系也算可以。后来王大妈也被广才给要了命,有人还骂广才这事办得不仁义。紧挨着王大妈的才是刘继春,刘继春人前人后的话不多,却比广才有心计,后来也被广才给要了命。
宝峰说,起因就因为打小牌。牌桌上边挺好,牌桌下边却出事了。中介就是王大妈,祸头就是刘继春。当然也不能排除广才的四川媳妇,因为这些人都没了,就更没法深究了。
直到对宝峰的采访结束,我也没弄明白他说的那句“起因就是打小牌”的话。究竟他们打的小牌是什么牌?抑或是有一种专门被称为小牌的牌?后来想想,甭管什么牌了。既然酿成了人命案子,所谓的小牌也只是个媒介,我也没再深究。
简单说,李广才娶了四川媳妇又给他生了个大胖丫头,没想到,媳妇后来却失踪了。
失踪了当然就得找,找遍了四里八乡也没下落。广才还特意去了一趟四川老丈人家,也是没找着。后来才有人发现,邻居刘继春也失踪了。可是刘家的人却没像广才家一样,也到处去找。王大妈偶尔念叨说,早知这样,就不该张罗他们打牌了。可巧有人把这话传给了广才。广才到派出所报案,还特意把这话也报告了警察,后来警察也查了,传话的人也承认了,但说话的王大妈却不认账了,警察也是没辙。
至少半年,广才的媳妇回来了。回来是回来了,只是肚子已经大了。对方是谁呢?对啦!就是刘继春。于是,广才媳妇跟广才离了婚。自己的媳妇又乌漆麻黑地进了刘继春的家门。村子里热闹了好一阵子,这事也就过去了。不到半年,曾经的广才媳妇,也是后来的继春媳妇,就给刘家生了个大胖儿子。
宝峰说,何老师,生儿生女的重要性这事在市区已经不太明显了,但在咱农村,尤其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们,还是挺看重的呢。这位后来的四川媳妇假如知道收敛点儿也就罢了。她还抱着孩子出来进去的一点儿也不避讳。您想想,广才心里该怎么想?广才家里又该怎么想呢?当时应该尽快给他成个家,也许能淡化些。
不是没想啊!可是广才坚决不要。仙女也不要。
后来就出事啦?可不是。祸头刘继春家三口,王大妈家两口,一共五口。
作案过程咱就轻描淡写吧。我怕引来读者不安。
作案的过程也不复杂。杀猪的屠夫再杀人,随便一联想也就不难明白了,我就是惋惜这个广才。说是同情他,也行。
如上的对话,成就了我对刑警们的全面印象。毕竟,他们也是一群有血有肉又有情有义的普通人。我还记得一位刑警对我说过:“刑警打击的是犯罪。然而罪犯在犯罪之前,很可能就是个好人。即便是判刑入狱,将来也可以再度成为好人。而刑警必须打击的,就是罪犯在犯罪的那一刻。”这话说得何等的好啊!让我不止一次地在不同的场合复述过。
该说案件的侦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