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自喷漆一路回来了,说最近新房建得多,搬新家的人也多,自喷漆需求量很大,没发现疑点。迷彩服一路回来说,农民下地干活都穿迷彩服,每套四十块钱上下,集市上到处摆着卖。手套一路回来说,手套还用买吗?全区到处是工地,拿包烟就跟民工换来了,不好查。摩托一路也回来说,全市摩托车几万辆,本区上千辆,什么型号的摩托也没有目击证人,目前没进展。
听到这儿,樊队有点儿急了,但他没发火,因为他当过这些年的刑警,所以他知道,弟兄们东跑西颠的,绝对不能泄气。又想了想才说,大锤留下了口音,但没留下模样,自喷漆手套和迷彩服到处都是,什么也没留下。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剩下头盔了。但我要提醒大家,案犯可是用自喷漆把头盔改了颜色啊!那么,他们就不能也给摩托车换换颜色吗?所以,自喷手套迷彩服还都不能放下。咱们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把它复查一遍,每个人到那都给我沉住了气。也许,聊着闲天就能把案子给破了。
樊队说到这儿,又让我想起了他最初抵达现场的姿态,还有我因此而联想到的那个放松与紧张以致充分爆发力的理论。不记得在哪个段子里写过了,一位主管刑侦的分局长说过,不要把案子想得太复杂,侦查员们心态平和跟思维缜密才是破案的关键。
这个案子也证明了樊队说得没错。现场的摩托车是红色的,假如它们曾经是蓝的或者是黑的呢?现场的头盔是蓝的,假如此前它们是红的或者是绿的呢?樊队说,咱们侦查的地域范围不再扩大了。但是四路人马的侦查思路要打开,尤其是摩托车和头盔的颜色范围要扩大。有人问,假如案犯正好在咱们划定的范围之外呢?樊队说,什么叫负责人?负责人就是准备随时接受问责的人。咱就这么干,出了问题拿我是问就是啦!哥儿几个接着招呼吧。
这时,分局的苗局长来了。苗局来看大家,弟兄们都明白是为什么。能怎么着?督战呗。但督战归督战,方式却各有不同。有的局长亲自参与,掌握所有细节;有的却大致把握,专门鼓舞士气。这次督战,苗局选择了后者,就是十六个字:充分肯定、坚决支持、继续努力、谢谢大家。说完,就走了。
这次我也见了苗局,发现此人奇人奇相。如果把照片给您,您肯定不会说,这人长得像谁谁,而他长得谁都不像,只像他自己。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目前天津警方里最年轻的分局长。苗局说,我坚信一线指挥员,坚信弟兄们的职业精神,如果指挥员和大家的职业精神出了问题,那也不能怨大家,那肯定怨我。
很快,头盔一路有了反馈。头盔老板说,来两个小子买头盔,还商量,绿变蓝容易呢,还是红变蓝容易?当时我就想,崭新的头盔改颜色,有病啊!樊队一听就跳起来了,开车就去见老板。原来,那天的老板正趴在柜台上迷糊,还隐隐听见一个喊另一个叫大问。
大问能是人名字?莫不是大温、大稳和大文吧?就在这时候,三个案犯已经回了家,还用赃款买了一辆二手汽车,还想再买个大锤,正开车满处找金店呢。
还找金店干嘛?也就甭琢磨啦。
樊队很生动,尤其那一口略带乡音的普通话,所以聊了一天我也没过瘾。次日一早又去找他,他却说,您也采访一下弟兄们吧,别总听我一个人忽悠。我说,政治部门推荐了你,肯定是你干得不错嘛。他说,干得不错谈不上,除了喝酒我不行之外,做人倒是没啥大毛病。不信您就问,弟兄们也不会有杂音。
君子不强人所难,我就跟着他去见他的弟兄们,没想弟兄们人人正忙得一塌糊涂。这个押着犯人进来,那个抱着卷宗出去,还有打电话查线索的。我也只好再把他拉回来——接着聊。
那个买头盔的大问大温大稳或者大文究竟是谁呢?樊队说,捞上来这类线索,这案子也就差不多了。为嘛这么说?您想,一个本地口音加上一个大什么的名字,不就等着咱拿鱼了吗?樊队的意思我明白。因为天津警方历来有个好传统,也可以称为好办法,也就是他们内部经常提到的警力下沉。警力下沉不难理解,不外乎是把精干的力量放在最基层,而且,您如果有机会到基层一接触,保证您也有同感。我采访过的不少基层所队,就接触过不少这样和那样的人精。这让我想起相声演员冯巩说过的一件事。当年他搞过一个电影叫《狂吻莫斯科》,特意去俄罗斯选美女。经纪人领来一个,冯巩说,真漂亮,就是她了。另一个经纪人又领来一个,怎么比刚才那个还漂亮呢?再一个经纪人领来一群,还是个顶个地漂亮。冯巩眼睛可就花了,随后一想,俄罗斯本来就盛产美女,后悔自己拍板拍得太早了。
我说这段子倒不是想夸咱天津的基层民警,可我见过的姑娘小伙们,确实是个顶个的人精,金店一案的最终破获,正是靠了这些人精们。基层警察人熟地熟情况熟,不就是个名叫大什么的人吗?一拍脑门就出来了。否则,樊队也不会如此有根。
一个片警对我说,名字里带问字的,我管界里肯定没有。小名和外号带问字的,也从没听说。我就琢磨开喊大问的这小子了。如果他是个河南人,管界里可不少,口音我也熟,分析河南口音,他喊的应该是大文或者达文。如果是大文,我这倒是有俩。一个是女的,三十多岁在市区打工,一个男的二十多岁,没前科也急用钱,符合刻画条件。
您看!基层派出所,一个小片儿警,干活就这么利索!那么,大文的头盔迷彩服手套摩托甚至赃物搁哪儿啦?这就是警方秘密侦查的范围了。秘侦手段不宜外传,咱就先说大文吧。
樊队刻画的大文他们,是几个急需用钱的人。但大文可不是个穷人。大文名叫古祥文,二十岁刚出头,老爹十年前就办了个工厂,专门给摩托车企业做配套,家里很有钱。大文呢?出来进去的,联系的都是企业家,呼朋引类地去喝酒,也准是他埋单。但是,大文的同伙河南人呢?那个河南人叫李志超。李志超曾经在大文老爹的厂里打工,后来觉得赚钱少,改为走街串户地收废品了。跟大文呢,也就断了联系。另一个小平是本地人,比大文小两岁,初中毕业就没干过正经事,出了名的逛荡雷。也许您就问了,大文这么个富二代,怎么能跟收废品和逛荡雷搅成一团了呢?用樊队的话说,就是一个字——赌。
大文的赌,还不光是他自己,还有他老爹。
去年,厂子经营得不错,爷俩就旅游去了趟港澳。到了赌场一比划,两个钟头进账了几十万。爷俩就想了,费劲巴拉地干工厂,一年也就这个数。回来没待上几天就又去了,去了可就粘上了,钱输光了就想翻本。于是,该付的原料钱先不付了,该发的工资福利也不发了,最后,都送给赌场的老板了。过去厂里宾客盈门,都是来要货的,后来还是宾客盈门,都变要账的了。老爹被债主们追得到处乱跑,很长时间没了音讯。儿子呢?也只能跟收废品的和逛荡雷又在一块掺和了。
这时候,基层警方的工作还在深入。做案的摩托车已经卖了,却被警方找到了下家。本来是一辆蓝的两辆黑的,自喷漆虽然被洗干净了,哪能洗得彻底?边边角角的红色自喷漆,有的还没干透。迷彩服也拿来了,一看就是没穿过几次,干干净净的,叠得还挺整齐。领子和袖口,也能提取案犯的DNA。只是头盔还没下落,但主要证据已经差不多了。
该说说大文的预谋了。
樊队说,大文的老爹被债主追得不知下落,其实大文的日子也不好过,毕竟那些债主都是他们爷俩的熟人啊!来家里一看,当爹的不在。得!父债子还吧。逼得大文也跟过街老鼠似的。所以,他只能是今天住在废品站,明天住在那个逛荡雷小平家。小平的爹妈本来就不待见小平,这回又添了个大文。您想,两个人的滋味能好受吗?不好受就得想辙吧?三个人就在废品站里一边喝酒一边预谋,然后就去镇里的商业街上琢磨发财的目标。知道老王头的金店防范最差,老头老了,站柜台的女孩还是个聋哑人,这才买迷彩服买头盔买大锤地吆喝上了。而且,这几个小子还在庄稼地里画好了平面图。小平推门,李志超抡锤,大文划拉金首饰,李志超再扔了大锤推老头。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才显得挺利索,这才有了咱说的那段长度只有十二秒的录像。
后来呢?我问。
后来案子不就破了吗?樊队说。
我想知道他们做案之后。
当天他们就去了河北省胜芳。住了酒店、去了歌厅、找了小姐,一晚上就造了八千多。
当晚就把首饰变成钱了吗?嗨!三辆摩托卖了一万。第二天才去了几家金店销赃。
抓他们几个顺利吗?抓他们倒是费了不少劲儿。
原来,案犯的身份确定之后,主犯大文就没再回家。樊队派人化装成债主几次上门“催账”,只碰上一回大文的老娘。又派人去废品站和小平家,也说好几天没回来了。当时的苗局给樊队下了死命令:案犯必须三天归案。如果辖区里再发生同类案件的话,樊队就地免职,弟兄们停职检查。
樊队后来跟我说,领导着急咱理解,可咱也不是不急啊!还算我的命好,大文的女朋友帮了我一忙。
大文的女朋友,实际上已经是大文的老婆了,因为孩子早就满地跑了。之所以没办结婚手续,是因为他们想找老爹要一套别墅。孩子生下来了,大文就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别墅。当爷爷的总得抱孙子吧?孙子已经会喊爷爷了,爷爷就应该喊孙子了吧?爷爷喊了他自己给取的名字,孙子却从来也不回应。爷爷只好喊他别墅,喊一回,精神压力就被增大一回;喊一回,灵魂就被猛烈摧残一回。首次在澳门的赌场赢了钱,原本就是打算给儿子买别墅的。因为来钱太快了,也就没顾上考虑后果,后来才有了翻本的欲望在先,败家的结果在后。当然最后才是老爹躲债成了杨白劳,儿子却成了黄世仁那样的抢劫犯。
照此,大文的女朋友还能心理平衡吗?所以见了樊队他们,就好比见了救星。
樊队说,大文女朋友可是四里八乡的一枝花呢。身材好、长相俊也就罢了,姑娘还是个大学毕业生。放着市区的工作不愿干,回来一心一意地要嫁大文。本想着老爹老了,将来让大文接班,她不就成老板娘了吗?没想老公公跑了,老公也悬了。所以她就说,赶紧让他归案吧,我也好考虑下一步的生活。
樊队还说,大文可以不管老娘和新娘,但他不可能不惦记孩子啊!媳妇问他在哪儿?问好了就带着我们去了。大文也算是戴罪立功吧,又带着我们把那两个小子也摸着了。
说到这,樊队跟我开玩笑说,何老师,我交代得够彻底了吧?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我建议您也见见我们队上的弟兄们吧。我说咱不是去了吗?不是大家都很忙吗?他却说,我去替他们干活,您不就可以谈了吗?我说那就听你的。但我历来采访的都是功勋刑警,你总得把立功情况再跟我交代一下吧?没想他却说,还真让您给问短了,我是嘉奖一大堆,集体立功也一大堆。个人三等功以上的,还就是一个也没有!这话让我半信半疑。不过后来他们的苗局也说,老樊从来就是那样。有了立功机会,也都让给弟兄们了,所以他队里才没有杂音啊!不过您放心,年底我想着这事,怎么也给他弄个三等二等功的,条件也早就富裕了。我把苗局的这话转告了樊队,他却说,谢谢您吧。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保持晚节吧。
其实樊队刚过四十岁,正是顶呛的岁数。
五毒俱全案中案
入冬之后,走访了几个基层派出所。我发现了两个特点:第一是暖气都不热,屋里值班也穿棉大衣;第二,领导很热情,抵消了略低的室温。就在三塘派出所那间有些冰冷的会议室里,让我听到了这个“案子套案子”的故事。
所长姓张,很帅。后来知道张所过去是军人,军队里的执法局。执法局都是军旅帅哥里选的帅哥,当然也要政治坚定、作风过硬,但前提却是五官端正且标准很高。
何老师,开天雷您知道吗?张所问。
我知道盘古开天地。我说。
开天雷是个案子。张所的话匣子,就被开天雷给炸开了。
大良村三户人家的院墙里,半夜被扔进了开天雷。两条狗被炸死,一条被炸聋,没有人员伤亡,但玻璃都被炸碎了。
报复他人,后果严重。这是第一案。
为嘛要报复?究竟报复谁?是否跟村长选举有关?张所带着他们所里的几位弟兄,着手开始调查。
先查是谁卖的。开天雷是限制爆炸物品,不同一般的烟花爆竹。周围查了一遍,没人卖过。
后来分析,可能和选举有关,最大的可能是雇人报复或者恐吓。雇的什么人?估计是外地人。外地人又不一定来自外地,因为村里就住着不少,所以,侦查就从村里开始了。
张所说,三塘村的外来人口,多数在企业打工,规规矩矩的姑娘小伙占多数,村里摆摊做小生意的也不少,绝大多数都有登记。何老师您想,雇人报复的,能选登记在册的吗?所以,我们就从没登过记的外来人口入手。谁知刚起步,却牵出一串案子。
小高和小曹,都是张所部下。查小卖部的时候,老板却说,对门住了几个外地人,总来我这买酒买菜。他们都文身,花钱大手大脚的,出来进去地开着丰田,挺新的。
开丰田、租民房、文身,还酒啊菜地大手大脚?小高小曹就敲门进了院。隔窗一看,屋里站着三男二女。见警察来了,一位高大健壮的男人就要开溜,咱简称他叫大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