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儿的第九条尾巴也被人削了,她终于灰溜溜地回来了。
秃尾巴狐狸精。
事实上灰溜溜只是我的臆测,不过也是八九不离十的臆测。
火凤儿最恃为资本的就是她美艳无匹的容貌。容貌里最得意的是她天下无双的九条大尾巴,如烈焰熊熊。
当年她九尾齐全且风华正茂,价日里在我家门前大摇大摆地招摇。
她倚着我最宝贝的月桂树,乱嚷:白小萝,你来看我这崭新的团扇好看么?
我一阵风冲出去,叉腰撇腿,指着她破口大骂:该死的狐狸精!你敢碰掉我树一片叶子,我跟你拼了!
啧啧啧。她摇头,恨木不成栋梁地叹息:野蛮!
娘的!我一妖精还跟你讲贤良淑德?吃饱撑的!
你看哪,我这团扇上的芙蓉,是用我前儿个褪下的秋毛绣的,见过这么红这么艳的芙蓉吗?她把我的怒气当空气,将团扇支起来,遮住半张脸,拿一双狐媚子的眼睛要死不活地瞅我。
见过。前街小桑的屁股就这么红。
然后我闲闲地回屋,把她抽搐抓狂的面孔“哐铛”隔离在外。
小桑是一只刚搬来的猴子精。
火凤儿曾是妖精界最美的雌性,而我,是她的终结者。
你脑子可以比我好使,你法力可以比我高强,但你的脸蛋不可以比我漂亮。绝对不允许!她放出话来,要终结我这个终结者。
她跟我玩儿阴的。她每天找上门来,言语攻讦,占不了便宜,气不到我,就拿我庭前的花花草草开刀。而我,是个菜精,水萝卜,心儿里美。那些,都是我的同类。我横竖是个气。她成心要呕死我。
真是艰苦卓绝的战斗。这就是女人的本事,鸡毛蒜皮可以演化成不共戴天。
某一天,火凤儿失踪了。坊间开始流传她的种种韵事。她的尾巴陆陆续续消失了,为了男人,不是雄妖,不是神仙,而是为了俗不可耐的男人。
她失去所有的尾巴,也失去了在人间的立足之地。她虚弱之至,阳光一照,风一吹都有可能被打回原形成为明日盘中餐衣上领。
我去看她,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把那几条尾巴怎么着了。可惜了了。
我素面朝天。可以想见她憔悴黯淡的样子,我不想刺激她。我在心里已经给她盖了个悲剧的戳:惨绝人寰,鉴定合格。我还揣了条手帕子,准备情到酣处给她抹抹眼泪儿,或者给自己擦擦。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将月白的裙子挽得高高的,踢毽子。她告诉的我那叫毽子,是人间风行的玩具。别的毽子用鸡毛扎的,她的是用尾巴上最长的毛攒的。独一份。她不悲伤,反而乐得很。脸色苍白,剧烈运动后颊上晕着两朵红莲。眼睛晶晶亮。我开始后悔我的白颜净面。
她给我泡茶摆果子,她竟然给我泡茶摆果子。她低头给我倒茶,留海碎碎地摇:你现在才来,真难为你能忍这么久。
我说火凤儿,你不用装。你最不堪的样子我见识过,不缺这最狼狈的。
她说白小萝,现在没一只妖精拿正眼儿瞧我,说实话我也不在乎,不过除了你,只有你不能小瞧我。
嘿!这可真奇了个怪了!我撸袖子揎拳:凭什么呀!你不拿我当妖精是吧!
她款款坐下,抬手把额前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又冲我笑,温婉而妩媚,象煞七月树顶子上那一朵海碗大的木棉。火得不行。她说,不是我看扁你,你还真没当妖精的资质。
我摔脸子要走人。以前是她打上门来,今儿倒好,我自个儿送上门给她糟蹋。真犯贱!
小白,留步。她赶前拽我袖子。
小白?什么人什么时候跟你这么熟了?姥姥有训,不得让任何妖精近身至两步之内。我眉头一皱手一收,丹田之气源源上涌,凝聚于心。白萝卜!燃烧吧!我并指向她,雷霆万钧之力眼看着就要从我指间迸出袭向她。我到底没有出手,满腔力量在最后一刻被我生生收住。
她,火凤儿,凄风撩她的裙,落叶砸她的发,任她站得象个贞妇烈士,她的无助也一览无遗。她再也不是意气风发恨得人牙痒痒的妖精了,现在的她手无寸铁道行尽毁,让人无奈。不是只有高手才让人无奈的。我开始想念那个可以和我大战三百会合中间还警告我不准打她脸的火凤儿。这也是女人的本事,仇恨里可以厮打出恩爱来。
你看,你就是没那本事。你注定做不了妖,谁个妖象你这样拖泥带水?她旋身回屋了。
她奶奶的!还跟我说风凉话。若不是此时我正被没有释放的内力反噬,心痛如绞,一准儿灭了她。
未几,她又一阵风地出来了,扔给我一个瓶子:吃了它。
我疼痛难当,不疑有它,一仰脖子吞了个精光。当下气儿顺了不少。
这是我的灵光,现在,你可以求仙得仙,求人得人了。
啥?我赶紧地抠嗓子眼儿,折腾半天不济事。火凤儿你疯了不成?
灵光是妖的魂,缺了它,就是天地不着的孤魂野鬼了。
你明天来,我给你说故事听。她倒是老神在在,施施然回屋了。
一条,两条,三四五条,六条,七条,八条,九条。谁说我们跟这儿打马吊呢?这是火凤儿在给我讲故事。她的九条尾巴和七个男人的故事。
我说姥姥,我要下凡。
美得你,别糟蹋人一个仙女儿一般美妙的词儿,你那不叫下凡,叫祸害人间。我那位把嫦娥姑娘立为偶像的亲妹妹,白小卜如是说。
我说好,姥姥,我要祸害人间。
姥姥是万年莴苣精,别的妖精三五千年的也就位列仙班了,至不济的七八千年也能得道飞升。可姥姥却愣是将妖精列为终身职业,矢志不渝,领着我们这群千来年儿的小菜妖在妖精界混得风生水起。
我的菜头儿,我的姥姥对我说:你此去人间,所为何事?
我想,找个相公,找个如意郎君,过过小日子。
你莫非,难道,未必是去寻找传说中的爱情。白小卜插嘴道。
非也。爱情是人间诸多感情中的极品,要想得到,代价是火辣辣,甚至血淋淋的。小萝一向抠门儿,不会做这样的傻事。我只是想去见识一下万丈红尘的滋味儿。
人间寂寞不堪恋栈。姥姥背过身去,负手而立。舍不得我就直说嘛,还跟我耍花枪。这老菜头。
妖就不寂寞?我问。
妖有妖心就不寂寞,一旦有了人心,自然寂寞。比如你。
什么意思?我听得糊涂:我哪儿象人了啊?
怎么最近这些妖个顶个地非得把我挤兑出妖精的队伍不可?堵得我。
姥姥也不转身,跟白小卜打了个手势,白小卜哧溜一下子窜将出来,跟听神仙座谈会似的积极.她伸出一只手掌来,将我非妖的证据一一列举:你缺心眼儿,你同情心泛滥,你没心没肺,你不杀生,你假把式。
白小卜,我没你这样的妹妹!我翻脸了。
你走吧,我不阻你。姥姥突然说。不过需得牢记一点,不论良辰美景,荆棘载途,只当自己是过客,是看倌。把握自己,能入能出。收放自如。
事后姥姥告诉我,收放自如只是做人的理想境界。她的话只是说着玩儿。她料定我前路多舛。我拍案而起:那你不拦我?姥姥正临镜拔白发。她从镜子里看我一眼:你后悔了?
我点头,复又摇头:如果说后悔是一亩地的话,义无返顾就是良田万顷。
姥姥说:你真小农意识。
事后是事隔百年之后。
当时我却是兴高采烈,包袱款款要上路。
白小卜刷地闪身到我跟前,一撇寒光泠泠逼近,至刚兵气裂空劈来,我并指为剑,格开白小卜的攻势。“呛啷”一声她手中的兵器落地开花。我说白小卜啊白小卜,最好的武器是自己的身体,你不长记性啊你。
她很不服气:你赶紧地风花雪月去吧。一百年后,洗洗干净等着我,我腌了你。
我说你别吓唬我,我知道你不吃素。
她气短,寻思半天:我榨了你喝汁儿。
我突然有些难受,一千多年了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习惯让我对她滋生出感情。这和血浓于水无关。只是因为我知道这一辈子我再不可能和别的什么生物相濡以沫如此之久并共同度过童年时光。童年是花儿一般的岁月。花儿只开一次。
她见我不做声,突然恨恨地说:没出息的小蹄子!你不知道你天赋悟性都强过我吗?你放着好端端的神仙不做,净给我想男人!你这叫端着花瓶当尿盆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可是我愿意。
她看着我,大眼睛里光芒荧闪。她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只送我一把匕首。她说它叫铁如泥。她把它装在一只檀香盒子里面,因为它太过锋利,以至无鞘可御。
我知道白小萝对我的复杂感情,正如我对她的一样。我会因为她的任性忤逆而恨不能吃了她,念及她的好又巴不得把自己给她吃了。虽然我们都不吃素。这就象一把匕首的两面,一面厚重而踏实,另一面,轻薄而锋利。感情都如此,概莫能外。
最后我对我那一心想做神仙的妹妹说,东边儿土地公公还差个媳妇儿,要不我去给你说说。地仙好歹也是仙哪。
白小卜瞪着我,估计又想吃了我。
紫陌茫茫,红尘滚滚。我是终于做了人。
跻身在人海茫茫里,无人察觉我的属性不同。我得意地笑。我一刻也没有忘记我的终极目标,我的相公。我曾经听过一个词儿叫缘分,用它可以解释世间一切姻缘的开始或结束。可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妖,我不知道管谁去要,于是我决定自食其力。我对自己说白小萝,将有一个人,你会在一天里遇见他三次,他,就是你的相公。后来我才晓得,缘分原来不可以被预谋。
我发现我的计划很难实施。妖精里的花魁在人群里不可能不扎眼,人民群众前仆后继地来观赏我。一张面孔,刚在当铺门口邂逅,转眼又在酒肆里偶遇。我正寻思要不要把三次改为三十次,一片落叶从天而降,我一掌接住,啪地按在颊上,脸色立马和枯叶平分秋色。我回眸一笑,众人作鸟兽散。我想靠美丽号召起来的拥趸其实是多么脆弱呀。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吃糖葫芦木樨饼酒酿圆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食物追根溯源都和植物沾亲带故,然而当时却吃得不亦乐乎恨不能多生出七嘴八舌来大快朵颐,只因为我不知道它们的身世。以至后来的后来我一直觉得,无知是一种福气。
然后我看到他的背影。玄青长衫,彬彬儒雅,风仪纯静。妖有妖气,人亦有人气。无论人妖,道行一深,便能看到感觉到非同类的气息。这个人,我看到他头上白光灼灼,人气十足。我不知不觉地走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