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延安女兵(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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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延安两忆

冯秉珊

康妈妈

人们叫她“康妈妈”,其实她才20岁,是全队党员中党龄最长的一个,她的成熟程度远远超过了她的实际年龄,是一个典型的党培养出来的优秀共产党员、革命工作者。她公而忘私,严于律己,虽然文化程度不算低,但学习文化和马列不耻下问的精神令人感动。在她身上看不到像她同龄人常有的稚气未脱的天真,全班同学无论年纪大小无例外地受到她的关心照顾,而且一视同仁,绝无使人有厚此薄彼的感觉。她和在敌后一起工作又同到延安的两位同志可说感情深厚,但是从来没人感觉她们之间有什么“老乡观念”或来自一个“山头”。她是党支部的组织委员,对党的号召、上级的要求总是配合得那样默契、执行得那样坚决。个人的思想感情以至喜怒爱好好像都融化在大集体之中了,这些都是常人难以办到的,因此人们又觉得不可理解,她像一块精心雕琢过的玉器,已经看不出这块璞玉的棱角和粗糙的面目了,时代造就出像她这样一批革命的瑰宝,同时也难免留下一些雕琢的痕迹。

1938年严冬,我们从敌后到达延安抗大,当天便被分配到女生队四班,同志们热情地招呼我们打水洗脸洗脚。一位身材瘦弱、有些枯黄间或有几根灰白的头发,鼻间额边几颗浅浅的麻子(大概是农村缺医少药、营养不良的印记吧)的同志和班长忙着安排我的铺位。晚间全班同志各自作自我介绍,我得知她叫康锡玲,贫农的女儿,是冀西易县妇救会主任。她见我唯一的行装是件棉大衣,便把我从炕的一头换到两位同志中间,从她那单薄的被子上扯过一条旧线毯给我铺上,我执意不肯,她有点恼火了:“难道我们看着你冻坏了不成?”全班很“抱团儿”,围绕在老康和班长周围,班长有事总要找老康商量,老康从不乱出点子、瞎指挥,总是亲自动手协助班长。同学们有了缺点,她耐心地劝诫,谁心里有什么不愉快,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厌其烦地问个究竟,直到解开她的思想疙瘩。

抗大那时党还不公开,每逢星期六,班里的几位党员便悄悄溜走过党组织生活去了。回来时有位同学故意问她们到哪去了,她们不得不支支吾吾,有的说洗澡去了,有的说到大队部取家信,问者答者都心照不宣。老康却从不支吾,而是会心地一笑,笑中饱含着信任和期望的眼光。

一个星期六下午,党员不在,我们照例大扫除,在炕席底下发现康锡玲的一个思想汇报底稿,引起了大家兴趣,互相传着。人们本来对党员的思想汇报就有一种神秘感,怀疑收集非党员的材料。这份汇报原来是为了过河抬粮做的自我批评,调子提得很高,说是自己逞强好胜影响了党群关系,还丢失了队里的财物,同学们看了颇为她这谦虚的自我批评感动,我看了尤其感到惭愧。

我体壮力大,每逢体力劳动总是抢重活干,那时学生每月总要到延河对面粮食库背几次粮食。这次我和老康共抬一袋过河,她个子矮,粮袋总是滑往她那一头,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拉过来。这次我发现她腿肿了,便把粮袋拉到偏我这一端,她坚持不肯,我坚持要拉,站在延水的急流里你拉我扯争执不休,我赌气把扁担一抽,背起袋子就走,还赠了她一句“真机械”。晚间发现她辗转反侧,说粮袋丢了。我迷迷糊糊地说,丢就丢了,快睡吧。谁曾想为了一桩抢粮袋的小小风波,她竟然给自己戴上了“影响党群关系”的帽子,看来心情还挺沉重呢。翌日我和她开玩笑说:“你这帽子也太大了些,那么我也得戴个‘不服从党的领导,破坏公共财产’的帽子呀!”她听了用手捂住我的嘴,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天真——少见的天真,脸上也浮现出一抹青年人特有的魅力。

开荒——大生产时,这个瘦弱的姑娘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有时又故意落在后面,看谁漏了一块,便给补上一镢头,哪块茅草根没锄掉,弯腰给拔个干净,看到后面的队伍没跟上,就来几句安慰又是鼓励的话:“别慌,我们来支援你们”,“快到地头了,不着急”,“同志们饿不饿,白馍送上山了”。有人夸她真是个劳动能手,她总是说:“我们山里的孩子,干惯了,你们可别跟我硬比,小心扭着腰砸了脚。”休息时她耐心地把着手教大家镢头怎样拿法,脚步怎样站法……晚间大家都睡了,她还在小油灯前,写点什么,才悄悄睡下。

1940年夏,女生队解散了,有的分配了工作,有的转入女大学习,老康则跟随周副主席到重庆办事处工作,以后又调到南京、广州等地,从事艰苦的、默默无闻的党的内部工作。“文化大革命”后,她刚刚工作不久,因极度兴奋和长期病弱,在一次会上昏倒在地,从此再没有站起来。多么好的一位同志,在党的哺育下,始终在艰苦的环境中默默耕耘,但是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写到这里,“康妈妈”的朴素无华,用自己的热暖着人们的心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双丰收

延安的早春三月,河水刚刚开化,大地还没有换装。天不亮我们这批劳动大军便出发,爬沟越岭,到目的地已是红日高照快10点钟了。抬头是一望无边的秃山,脚下遍地荆棘,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天啊!陡直的山坡两脚站也站不稳,更不要说抡镢头了。我使出爬五台上太行的气力,一镢镢地往上扒,直累得腰酸腿疼,猛抬头,前面已是黑压压的一片,几位文弱姑娘和我竟远远地落在队伍后面。瘦弱的康锡龄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边掘边招呼后面:加油,加油!快休息了,我心里暗自咒她:想当模范,不要命了。休息了,我累得头昏脑涨,不知谁向我扔来一枝甘草根:“尝尝,可甜。”我躺在山坡上,眼皮抬也不抬,一阵拉歌的喊声,此起彼落。我粗声粗气嚷着:“你们有劲没处使了!”

晚间,躺在炕上虽然很累,却辗转反侧睡不着,两种思想开始折腾:一个说边区军民十几万,不靠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国民党要扼杀我们,边区农民负担过重要脱离我们,只有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才是唯一的出路;另一个说靠这些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的知识分子一天挖不了几分地,收的粮食还抵不上一天两三顿白面馍(开荒时改善生活每天都吃白面馍),干什么不比种地划算,真是得不偿失。两边都有自己的道理,各有自己的劳动价值观。但是干什么能换来粮食?边区生产如此落后,一亩地收不到百斤粮食,边区农民半年糠菜的生活,在他们身上能换来什么,想来想去得不到答案。

我困惑但不埋怨,跟着大家早出晚归,逐渐地两腿不那么僵硬了,手上长了茧子拿起镢头也顺手了一些,翻地的速度普遍加快了,眼看一座秃山荒岭在人们的镢头下一块块被吞噬着,在阳光下新翻的土地散发着热气。闪着金黄色的土地记录着新开垦的面积每天累进,鼓舞着大家征服大自然的勇气。我的心情不再那样低沉了,这座小山也对我不再是望而生畏、高不可攀了。天快晌午了,四路人马集中突击最后一个“堡垒”,没有人声没有笑语,只听镢头着地的锵锵声和“吭唷”的喘气声,汗水从前额流到眼边,从眼边掉到地下,忽然脑海里闪出了一句农谚:“一颗汗珠掉地摔八瓣”,这是旧社会的农民苦难深重的写照啊!以后逢到农村参加割麦、干农活满头大汗时,“摔八瓣”就在脑中浮现出来。苦和累就不那样折磨自己了。

1944年边区劳模大会上,无可争辩的事实告诉人们边区大生产的成绩,三五九旅开发南泥湾两年的拼搏,千亩良田的硕果展示在人们面前。粮食生产不仅自给,而且交了公粮。全边区部队粮食达到自给、半自给,战士干部每人都能穿上边区工厂自纺自织的棉布军装,中级以上干部还能穿上一套粗毛料服装。饭桌上再不是一天三顿土豆,鸡蛋、西红柿、猪肉、白菜、粉条,已不是稀有的菜肴了。日常生活必需品,像火柴、蜡烛、煤油、纸张、药品……也都能自己生产,一些机械制造、军火生产、化学工业都已初具规模,技术人才也有了用武之地。边区的文化教育也提到日程上来了,著名的杨家湾小学就是农村的样板。劳模大会上的报告发言和实物展览,把我引入深思:国民党反动派逼着我们走出一条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道路,也逼着我们学会生产管理的办法和经验,涌现出各行各业的劳动模范,培养了大批管理经济和掌握技术的人才。在改造客观世界的过程中锻炼了人们敢于向困难作斗争的精神,学会向困难作斗争的本领,在困难中保持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在我身上经历着同样深刻的变化,我们得到的这些精神上和物质上的财富,它的价值将是无法用天平计算的。想到这里我顿觉豁然开朗了,我的“得不偿失”的困惑也就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