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清晨时光,榣山山腰的石台上。
水虺悭臾曲腿坐在嶙峋巨石上微瞌双目,放松地聆听着悠悠琴声。
这琴声如江海般低沉浑厚,随风漾开,细细密密从毛孔流入,沿着血管打着旋儿涌出体外,似乎连带着这人置身于渺茫的海洋,眼前是不起波澜的海面,幽蓝深邃反射着灼人的日光。
一股清流突然生出于海底,轻快地搅着沉静的海水,惹得海面微微晃动泛起一阵涟漪。一朵若木花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打着卷,茜红的花朵映衬着碧蓝的海水,平添一分明艳俏丽之色。
离筝盘腿坐下,轻抚筝弦,轻拨慢挑。筝音色华丽、淳厚优美,悠扬悦耳;琴音色淳厚、含蓄深沉,古朴典雅。琴筝和鸣,自是犹如海天交际之处,青蓝交接不分彼此,偏偏又是青天在上,轻盈灵动;江海在下,深邃迷离——一轻一重,欲离还和,竟是一曲离人半断肠。
琴筝二声缠绕着逐渐消逝。
曲毕,长琴抬首对着抚筝之人勾起唇角露出一笑—当真是一派仙风道骨,谦谦君子如玉,道:“离筝近日琴技愈发精进,倒是长琴停滞不前。”
离筝微微一怔,挥袖收起搏煌,扬眉莞尔道:“莫不是长琴,吾也不至今日。”悭臾从乐曲中回过神,拍手称赞:“长琴与离筝于我而言,你们做的曲子,自然都是好听的。”言罢曲指扣了扣巨石,双目炸开一簇光亮,“既近分别,不如为此曲著名离人歌,以便几年我等三人于此相识百年年时光。”
离人歌,离人为歌。
“好!悭臾你倒是取了个好名,虽今日吾等将分别,但终会重逢,吾等虽为离人,却也不妨在此歌一曲!”离筝起身,面上毫无寻常人面临离别之愁,倒是爽朗开阔。长琴收起凤来,左手背负身后点头赞同:“离筝所言甚是,即便百千年,也不过眨眼间罢了。”
三人相视一笑,一时间沉寂。
这三人之中,最是悭臾直率,耐不住沉默开口:“你们天天来给我弹琴,我不能报答什么,等到有一天我修炼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们坐在我的龙角旁边吧,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言罢,也不待离筝长琴回应,化身水虺钻入水中。悭臾虽为水虺,但修炼有成,只待百日便可化蛟,千年化龙。可惜我是见不到悭臾化蛟那日了。长琴含笑摇了摇头,一派无奈之色,正色道:“等我助父亲处理完天庭之事,必回榣山。那时,长琴必守榣山与你二人抚琴为友!”
恐怕是没这时候了,再千年之后,你将再不成长琴,一身仙灵也将化一为二,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生生世世命途多舛。离筝翳动双唇,终是不发一言,只道:“长琴为吾谱一曲离人,吾便为长琴守这榣山。”
时光飞逝,已是千年。悭臾已修成黑色应龙,在人界南方戏水招来民怨,并打伤仙将,逃入不周山中求得烛龙之子钟鼓的庇护。天帝派水神共工、火神祝融与太子长琴前往不周山捉拿。太子长琴以琴曲让钟鼓入睡,却突然看见黑龙金色眼瞳,认出是榣山一别再未相见的好友悭臾。惊异之下忘记奏乐,让钟鼓醒来,钟鼓震怒,与水火之神战斗不休,导致天柱倾塌,天地险些覆灭。上古时代,太子长琴和悭臾灾劫平定后,太子长琴被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悭臾犯错后罚做女神赤水的坐骑,平定天灾,与妖怪搏斗,失去终身自由。
离筝敛眸停下抚筝之手,起身远眺榣山,墨绿色的眸瞳不动声色地闪了闪,从喉咙里溢出几乎不可闻的叹息,挥袖举步深入巫山狭隧内部,身影没入黑暗。
“命也。”
又是百年,水神共工不忿伏羲统治,施法引起大河(即黄河)大水,天下暴雨连数月,一时间灾害四起,民不聊生。巫山之神离筝不忍人间受此大难,耗尽法力收覆洪水,化身巫离峰镇大河之源。
——一切刚刚开始。
在巫离峰下一处狭小的细缝中,一条小蛇拖着尾巴游了出来,盘着身躯遥遥望向不知名的北方。
那里是乌蒙灵谷。
命运之源。
多年后。
大巫祝韩休宁身怀六甲入乌蒙灵谷禁地,却不料焚寂封印减弱,致使煞气入怀。不日,诞下一子,名为韩云溪,身怀煞气,体质阴煞。
韩休宁恐焚寂封印松动会引发其他祸患,传信到幽都请使者来帮忙。
——好戏登场。
万里之外的榣山。
云海流转,时聚时散,时舒时卷。层峦叠嶂的云雾下,高大的榣木上枝桠交错,倒映在清泉汇聚而成的小潭中摇曳生姿。山腰上突出的嶙峋巨石仿若高台,巨石上端坐着一名玄衣男子——一双墨绿的瞳眸隐藏在浓密的鸦羽之下,眉极浓,却偏偏唇色极淡,眉目如画、俊秀天成。
沈酒垂眸挽袖,素白修长的手虚放在搏煌之上。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了,沈酒拨了拨琴弦,一首新曲缓缓成型。琴声铮铮然仿若刀割剑影,一拈一挑,乐声洗练,激昂万分。
榣山北方,乌蒙灵谷所在之处——血流成河,遍地伏尸。
欧阳少恭顿了顿似有所觉望向南方,正是榣山所在之处。收起心中疑虑,欧阳少恭专心对上巫咸,毕竟是幽都十大祭司之一,若不是因着巫咸韩休宁正忙着巩固焚寂封印,单靠着雷严完全不能成事。
琴声正值高亢之处,已觉体力不济,沈酒仍旧不动声色,却是暗暗抿紧了唇,细密的冷汗从鬓角沁出,竟是化为细流顺着凌厉的脸庞棱角滑下,在下颔凝成珠溅落在搏煌琴身上散出水花。
汗水润湿了睫毛,悬在睫毛上欲滴未滴,纤瘦的手指在琴弦上弹跳轻盈舞动,毫无因疲惫而断断续续,曲仍是曲。
乌蒙灵谷的战斗已接近尾声,欧阳少恭缓步走进风广陌身边蹲下,伸出手指捏着他腮帮喂下一粒药丸,拉起手臂挽着脖子,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站起来,一步步离开此处。
韩云溪晕迷在不远处的土地上,他身旁的剑缠绕着丝丝缕缕红光。
曲罢,身后的长发在半空中垂下,沈酒侧身扶着榣木起身弯腰“哇”地吐出一口深红色的血,不顾风度就着袍袖抹了把嘴,一丝也无之前世外高人,清绝出尘之态,恨恨道:“那只老不死的妖怪!害吾连一首曲都弹不成。”
言罢,收起搏煌转身离去。
要不是念着这是吾见你之前最后一曲,吾也不会拼着伤给你弹这一曲《征》,太子长琴,这笔账就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