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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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论朴素·论幸福(1)

王凌云

论朴素

当我们从事思想或写作时,总会有一把名为“朴素”的尺子自行来到我们的目光和文字中。在许多人那里,“朴素地思想”甚至成为思想的第一诫命。然而,一旦我们把朴素当成追求的目标,也就是试图“显得朴素”时,我们已经不朴素了。人越是想要朴素,就离朴素越远。这显示出“追求朴素”在某种意义上的不可能性。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朴素作为一种美德,对于生命、思想和写作来说又是必须的,因而我们必须去追求它,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是朴素的”。朴素牵引着我们的全部生命修行,它是我们得以在“尽善尽美”中立身的基本品质。

追求朴素是不可能的,但又是必须的,这样一种悖反性质归属于朴素的本质。有人认为,这种悖反源于朴素的直接性:如果一个人是朴素的,他就用不着去追求朴素;而如果一个人不是或不再是朴素的,他怎么追求也达不到朴素。朴素是一个人生命的直接形态或质地,而不是反思性的东西,它不可能通过反思性的追求来获得。另一种与此相关的意见认为,朴素是简单或单纯,而追求朴素的人在其追求中已经事先浸染了过多的复杂性,因而不再能够获得单纯。追求朴素的渴望,虽然作为一种渴望永不会止息,但它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渴望,是生命对自身中已经无可挽回的丧失之物的怀念或追忆。

那么,朴素是否只是一个无法实现和触摸的幻梦?我们必须通过反思朴素的实质来理解这一点。尽管这种对朴素的反思或理解并不能立即使我们变得朴素,但它仍然是我们追求朴素的必要环节。当人们声称朴素是直接性而非反思性之时,他们说的是,朴素乃是一种处身于纯粹经验之中的状态。当一个人沉浸在纯粹经验之中,还没有动用概念来整理经验时,他就是朴素的,也可以说是单纯的。一个孩童的朴素正在于他尚未具有用来整理经验的那些现成概念,他对经验的统摄是通过自然形象来完成的,在形象中,他的经验仍然质朴和完好无损地保持着。形象与概念不同,它与纯粹经验之间有着自然的亲和性,而非出自于主观的生硬强加。人脱离朴素或变得不朴素,是由于概念的介入,他用概念来整理经验的活动便是最初的反思。

这种对污染之源的理解具有表面上的正当性。但它忘记了,概念与经验或直观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截然对立。事实上,概念不过是我们观看事物时的根本方式,当它足够深广有力时,它可能与经验发生完全的融合,它甚至能成为对于一个时代或一个世界中生命经验的真正保存。从这种与经验相融合并保存着一个世界的概念中,显现的乃是智慧。智慧并不是原初的直接性,因为智慧是从持久而艰难的反思活动中获得的。但智慧是朴素的。智慧是与万物同在的那种目光,它聚集着所有可能的反思性的目光,它纤细、深邃而开阔。从智慧而来的朴素既不是简单,也不是复杂,而是丰富。丰富乃是在统一之单纯性中显现的复杂性,在丰富之中,有着将众多之物聚集在单纯、朴素形态中的那种伟力。

因而,朴素既未必与反思相对立,也未必与复杂相对立,相反,最高的朴素在自身中包含了反思和复杂性。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朴素的敌人?在我们追求朴素时,究竟是什么使我们远离了朴素?是修饰还是抽象?但修饰也可以是朴素的,只要这是恰当的修饰;在未经修饰之物中,我们往往看到的不是朴素,而是对粗俗的炫耀。抽象也并不与朴素相反,只要它是得体的和必要的。

看来,我们还得从头思考,是什么妨碍了我们去真正变得朴素?而当我们回过头时就会发现,在我们追求朴素的活动中,是我们力图“显得朴素”的意愿,使我们不能“是朴素的”。在这种对“显得朴素”的追求中,朴素成为一种姿态,而任何一种有意摆出的姿态都不可能是朴素的。自然的姿态是生命经由教化而形成的习惯,它显示着一个人固有的品质和仪度,它就是这个人的生命本身的形式。但有意的姿态则是由于自恋而设计出来的自我形象,它试图通过刻意的摆放而在他人眼中保持某种高贵、深刻或体面的光环。自然的姿态是朴素的,摆姿态使我们远离朴素,而最不朴素的,就是摆姿态成为一个人的本能习性。摆姿态在表象和存在之间设置了一道鸿沟,而虚荣是这一鸿沟发生的根源。

这就意味着,虚荣是朴素的真正敌人。当一个人被虚荣俘获时,即使他不假修饰,即使他有着一个清贫、节制乃至单纯的外表,他的朴素仍然是虚假的,因为这些全都不过是为了在他人眼中“显得朴素”而设置的幻象。摆脱虚荣是人追求真实的必经之途,这也是朴素之途和智慧之途。那些只知道用现成的、用滥了的概念和形象来言说的人,是一些虚荣之辈,他们试图永远与众人保持一致;而那些不断地显示怪僻、使用一些新奇的词语和形象来言说的人,也并没有摆脱虚荣,他们标新立异不过是在哗众取宠。严格来说,没有任何一种品质不能被虚荣所污染,追求深刻可以成为一种虚荣,它甚至是一种深刻的虚荣。因此,要真正追求朴素,而不是只追求“显得朴素”,要求一种纯然的自我弃绝。这种弃绝针对的是自我形象或自我想象,哪怕是“朴素”的自我形象。但这又并非回归原始的粗俗和野蛮,而只是使我们所有的姿态都回到其自然和诚恳。

在朴素中,我们可以复杂,只要这是自然的复杂;我们也可以反思,只要这是诚恳的反思。一个朴素的生命,可以知道自己的朴素,但并不在乎自己的朴素。因为他更在乎的是别的事情,是这个世界中的事物和人,是去理解和去创造。唯有忘我地投身于理解和创造之中,一个人才能真正摆脱虚荣,摆脱自我形象的纠缠。因此,一个求知者、一个创造者是真正朴素的,而一旦他从这种理解和创造活动中出离,他就很可能又陷入虚荣之中。朴素的语言是有着深刻理解力的语言,但这种理解力并不自鸣得意;朴素的思想是创造性的思想,当这思想正在思想时,它并不迷恋自身的创造性。

朴素地说话,朴素地思想,这的确是对于我们的诫命。它不仅要求我们保持对于纯粹经验的忠实,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对于理解和创造的渴望。它并不要求我们过度地关注和警惕自身的虚荣,因为虚荣并不是通过反省就可以消除。自我弃绝并不通过反省而发生,它需要的是将眼光朝外,投向真正值得关注的事物和世界。在我们的生命中那些最忘我的时刻,就是我们最朴素的时刻,那就是我们最接近神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