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澳大利亚女导演简·坎皮恩执导的影片《钢琴课》中,哑妇艾达在教授班斯学习弹钢琴的过程中,二人产生了爱情,后被她的丈夫斯图尔特发现,他将艾达监禁在家中,并将所有的窗户用木板封上,但却未能封住艾达的心,她仍然在思念班斯。为了表达她的思念之情,她从心爱的钢琴上拆卸下一个琴键,并用钢针在烛焰上烧红后,在琴键上烫下一行小字:“亲爱的乔治,你占据我的心。”然后用手帕包上,让女儿弗洛拉送给班斯。然而,她的女儿却把琴键送给了她的丈夫,于是便发生了一场惨祸。斯图尔特看到琴键后,大发雷霆,暴怒之下,他砍掉了艾达的一个手指,造成了一场残忍的伤指悲剧。
以上悲剧的产生,都是由夫妻二人的一系列合乎逻辑的、具有心理根据的动作组成的。艾达为了表露对班斯的思念,为了倾泻自己内心的炙热感情,她不惜拆毁自己最为心爱的钢琴琴键来书写自己的心声。而她的丈夫因嫉妒、愤恨,断然采取了举斧断指的凶残行动。剧作与导演对这种感情物化的选择和外化的动作,既符合人物的心理,又能为观众所理解,同时,人物也为自身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又如,在希区柯克导演的影片《狂乱》中,有一个被认为具有实验性电影特征的极为精彩的段落。这个段落长达9分钟,几乎没有话语,完全是靠人物的动作完成的。当罪犯罗宾逊将芭芭拉用领带勒死后,将其尸体装进麻袋,抛至一辆装载土豆的卡车上。后来当他回到住屋时,忽然发现插在衣服上经常用作剔牙的扣针不见了。在寻找过程中,他猛然想起,这扣针被死者挣扎时抓去了,于是他急忙赶到汽车上去寻找扣针。这时汽车已经启动,开出了停车场。罗宾逊终于在颠簸的汽车上从一个麻袋里找到了尸体,当他拽出女尸的胳膊时,果然发现那枚扣针就紧握在女尸的手中。他用手紧紧捏住扣针,使劲往外抽,却无法抽出来,于是他掏出一把小刀,把刀片塞进指缝里,企图撬开手指,拿出扣针,可是刀片却被撬断了。于是他又设法把一个个手指掰开,最后才将扣针取出,逃离现场。
以上这场戏,基本上是以罪犯罗宾逊寻找扣针的一系列动作组成的。这一系列动作反映出罪犯性格的乖戾、残忍、肆无忌惮、胆大妄为的本性,同时,又让人透过动作感到罪犯的可憎与可笑,融入了令人忍俊不禁的黑色幽默。导演为人物设计了一个个不可思议又合乎情理的动作,常常会给人物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光彩,为人物抹上了一点令人瞩目的高光。
总之,编剧在剧作中刻画人物,导演把人物搬上银幕,都不能仅从意念出发,而要通过人物动作加以展示,这是最为得力和有效的手段。
3.要关注人物语言
语言是传达思想和感情的工具,也是人际交流和互相沟通信息的媒介。所以在影视作品中,写好人物语言、用好人物语言,对于导演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人物性格不仅表现在人物行动上,同时也表现在人物语言上。因为语言也是动作。动口和动手同样都是在动,挥动手臂,可以打死人;从嘴里喷发出来的语言,有时像子弹一样,也会射杀人。而且语言杀人不流血,有时甚至比刀枪还厉害。女明星阮玲玉在自杀时留下的一纸遗书上赫然写道:“人言可畏。”可见她是被谣言杀死的,这语言则代表着一股恶势力。
写好人物语言,关键是写好性格语言,要言如其人,能“呼出一个人物来”。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水浒》和《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其原因就在于人物的语言是个性化了的,由此可以看出人物语言的性格化和人物动作的性格化同样重要。
人物语言的性格化,可以通过语言折射出这个人物的特定身份、职业、文化素养、独特的生活经历,以及他在社会生活中所处的地位。因此,对人物语言的运用是需要百般锤炼和苦心经营的。
我们在观赏一些外国影片时,常常被一些人物的幽默、风趣和精彩的语言所打动,获得一种审美的享受。相对来说,国产影片中的人物语言却显得功力不足。当然,模仿外国人的语言是不行的,因为人家有人家自己的国情和民情,以及在那种特定环境下形成的人物性格和语言规范。我们必须从我国民族历史所形成的心态,去寻找符合我们民族生活和人物性格的语言。以此为准,在我国电影《归心似箭》和《骆驼祥子》中,对人物语言的运用是相当出色的,看得出来,编剧和导演狠下了一番工夫。
在影片《归心似箭》中,有两场戏基本上是以语言为主展开的。一处是影片开始时,魏得胜负伤被伪军抓进了哨所,一个老伪军在为他收拾伤口。
这场戏的对话是这样的:
老兵:“伙计,该你走运,光穿了一个小眼,一点筋骨也没有碰着!”
伪班长开门进来问:“是个抗联吧?”
魏不语。
伪班长边说边走到炕前:“我数过啦,你小子身上有11处伤,还不算新挨的这一下,你资格不浅啦,你要不是抗联,我改个姓!”
魏:“改吧!”
伪班长:“你小子,不怕死,还笑?”
魏:“笑你,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大堆赏钱似的!”
伪班长:“你他妈的啥都知道!”
魏:“嗯,你一撅腚,就知道你要下几个驴粪蛋!我知道你正寻思,把这个小子送到宪兵队去请赏。寻一大把老绵羊票子,以后给哪个半掩门的相好的买两块鸭蛋粉,一瓶生发油,再扯几尺花洋布……”
伪班长:“还有呢?”
魏:“还有药丸、白面,美滋滋地过足了瘾……”
伪班长:“冲你这两片嘴,你小子也是个抗联!”
魏:“我告诉你,年轻轻的,图财害命的钱可不好花呀!往后你该不敢走夜道啦!报应来得快,还是自己留个后手吧!”
伪班长恶狠狠地走到桌子前抓起电话:“喂,喂——我是江桥,快派辆电驴子来,我抓住个抗联!”
老兵:“班长,我看他不像个抗联!”
伪班长打老兵一巴掌:“去你妈的,你敢担保!”
魏:“吹牛皮,抗联你抓得住?我越看,你越不像个中国人!”
伪班长:“是不像!”
魏:“不单不像中国人,简直就不像个人……正经八百是头草驴,畜牲!”
伪班长:“你他妈的不想活啦!”说着拔出匕首向魏刺去。
魏抓住他,将他打倒,用板凳将他砸死。
老兵端枪:“不许动!”
魏:“把枪放下,老哥,我知道你是中国人……你不想打我,你那子弹没有上膛。”
接下来的情节是老兵将魏护送出哨所,逃出了敌人的驻地。
这场戏的人物语言写得很生动,生活味很浓,虽然听起来仿佛有点粗俗,但又不是不能入耳的脏话。魏得胜是个很有社会阅历的人,看得出来他对伪班长的观察和判断都很仔细和准确,对他的心理活动也了如指掌,所以他说出的话,不卑不亢,冷嘲热讽,既有刺激性,又有挑战性,句句都让伪班长听了窝心,让老兵听了在理。这些话没有矫饰和卖弄,都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作者如果没有深入的体验和感受,像这样的语言是写不出来的。而这场戏也是靠这些生动的人物对话支撑起来的。如果抽掉这些对话,仅靠一些打斗动作,比如魏趁敌人不备,一阵拳脚将敌人打翻在地,然后逃了出去,虽然也可以成立,但给人的印象却是一种概念化的场面,看不到双方内心的较量。而这场戏的对话,恰恰表现了双方的内心较量,透过语言展示了双方的内心活动和精神状态,增加了戏剧性的强度,使气氛更为紧张。
另一处是,魏得胜获救后,他与玉贞之间产生了朦胧的感情之后的语言处理,它和上面那种敌我之间剑拔弩张的对话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显得既含蓄,又感情丰富,且耐人寻味。
魏得胜与玉贞担着水桶沿着林中小道走至泉边。
魏:“可不近啊,当初你是咋把我弄上去的?”
玉:“背,背不动就拉,我也不知道咋有那么大的劲儿。你比死黑瞎子还沉,死沉死沉的!”
魏:“要不是你,我早就喂黑瞎子啦,这恩情可是俺没法报答的恩情!”
玉:“哟,我可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呢!你这人的嘴还怪甜呢!那你一天就给我挑两趟水。”
魏:“那容易!”一边说着提起一桶水来,回过头来笑着说:“我就一天给你挑两趟!”
玉:“挑到我儿子娶媳妇,挑到我闺女出门子,给我挑一辈子!”
魏:“挑一辈子?”
玉贞连羞带笑地:“挑一辈子。”
魏情不自禁地笑着自语:“挑一辈子!”
这些语言不仅写出了人物的心理与感情,而且是通过人物之口非常含蓄地袒露出来的,不是那种羞于出口的语言,都是可以大大方方说得出来且富于浓厚生活气息的语言。当魏得胜说到“我一天就给你挑两趟”时,我们会以为可以到此为止了。谁知玉贞把话锋一转,要让魏“挑到我儿子娶媳妇,挑到我闺女出门子,给我挑一辈子”。这些话说得非常轻灵和机敏,像是半开玩笑,又半似认真,就看你怎样去理解,去应对。
这些话让观众听起来,实在出人意料,堪称妙笔生花,令人称绝。因为这既是中国人表达感情的语言,又符合玉贞这个特定人物的身份与性格,使观众和剧中人物一样能够心领神会。特别是玉贞的最后一句话:“挑一辈子!”连着重复了四次。每重复一次,都有一次不同的内涵,像是表露,又像发问;像是试探,又像回答。让人越听越有味道,越听越耐人琢磨,觉得他们两人表达感情的语言说得那么机巧,实在是有智慧。这种智慧又非文人的智慧,而是普通人的智慧,让人想不到、猜不透,听了,则让人惊叹不已。
只可惜在我们的影视剧中,像这类出自生活、富于智慧的语言实在太少了。
在另一部影片《骆驼祥子》中,它的语言特色也非常鲜明。这部影片是根据老舍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老舍是语言大师,在运用语言上有独特的功力,生活气息浓,地方味足,更富于性格色彩,影片中的人物语言基本上保持了这种特色。
例如,在刘四爷祝寿这场戏中,虎妞本想在操办祝寿这件喜庆事的日子里,趁老爷子高兴,促成她与祥子的婚事;岂知老爷子另有打算,不给闺女赏脸,结果父女反目,大吵大闹了一场。
如何处理好父女吵架的语言,对编导来说确是个难题。父女关系不同于外人,也不同于父子,如何骂得出口,又不带脏字,而又真的是在对骂,把双方的激愤和感情宣泄得淋漓尽致,这场戏确实处理得别具一格。它用性格语言的美,遮盖了形象的丑,把丑化作美,使观赏者感到是一种语言享受,既好看,又动听。
寿堂里。虎妞和祥子在收拾寿礼,虎妞趴在祥子耳朵边说些什么,虎妞笑了。
刘四爷看在眼里,不由悻悻地:“哼!我算叫一群猴王八给吃了!全怨我这儿风水不好!出了扫帚星了!”
虎妞:“哟!老爷子!您可为什么说什么!您自个儿要花钱办事儿,碍我什么了?跟别人撒气!”
虎妞走到太师椅前坐在上边。
刘四爷:“什么?我跟别人?我简直就是跟你!我告诉你,我眼里不揉沙子,我全瞅见了!”
虎妞从太师椅上跳起来,站在暖棚中间:“你瞅见什么?瞅见什么了?”
刘四爷:“你甭看见我办事眼热,你当我不明白,那不是?!”说着用手指着寿堂。祥子在寿案前闷头收拾礼物。
虎妞看着祥子对刘四爷:“他呀?他怎么着?”
刘四爷:“你甭揣着明白的说糊涂的!我干脆告诉你得了!(指祥子)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是你爸爸,我管得着!”
虎妞:“好!这片窗纸捅破了也好!就算是这么笔账吧!”走到太师椅前坐下,搬起一条腿放在膝盖上说:“你怎么着吧?我倒要听听!这可是你自己找不痛快,别说我存心气你!”
刘四爷:“什么?你想去倒贴呀?甭想!我不能便宜了个臭拉车的!”
祥子也瞪起眼睛:“说谁哪?”
刘四爷冷笑一声:“说你哪!瞅你不错赏你脸,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我往外掏坏那会儿,还他妈没你哪!(指祥子)你给我滚!上他妈这儿找便宜来了!”
祥子:“好,我走!”
祥子转身就走,虎妞上前将他一把拉住。
虎妞:“等等!”拍着自己的肚子,“干脆说了吧,我已经有啦!祥子的!他上哪儿我上哪儿!”
刘四爷:“呸,你他妈真有脸往外说,我都替你脸上发烧!好不要脸!”说着在自己的脸上扇了三个嘴巴子。
虎妞:“我不要脸?别让我兜你的事儿了,你什么没拉过?没我,你那点钱不都填了野娘儿们才怪呢!”
刘四爷恼羞成怒,发狂地吼着:“我活劈了你们!我宰了你们!我,我宰了你们!”
虎妞跳起,豁上了,冲上去:“我跟你拼了?!”
众人上前劝解。
虎妞:“正好,当着各位叔叔、大爷、大妈、大婶的面,咱们把话说明了,男大当婚,女大当聘,就着这个喜棚子,你就再办一回喜事儿,大伙都落个体面。”
刘四爷也跳了起来:“姥姥!我放把火把这棚烧了,也不能留给你用!”
虎妞也不示弱:“告诉您吧!您就是把这棚烧了,姑奶奶也要吹着打着,坐着花轿出这个门儿!”
这场父女争吵的戏,写得有声有色,而功夫全在语言上。它把父女俩的身份、教养、性格完全展现在观众的面前。真是什么人说什么话,想掩饰都无法掩饰,特别是当利害冲突达到极致和白热化程度的时候,哪怕是亲如父女,也会反目无情。所以此时此刻,虎妞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与幸福,她可以不顾脸面,说出一般姑娘羞于出口的话。因为她长期生活在下层社会里,混迹于车行的男人堆里,见惯了也听惯了许多不干不净的事情,所以撒起泼来,男人也得惧她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