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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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老舍的变(3)

到1954年,全国人大会议上,老舍当众说了一段话。那段话,前面我们曾引用过半句,即“我本是个无党派的人”。完整的是:“我本是个无党派的人。可是,我今天有了派。什么派呢?‘歌德派’。”(《林斤澜说》)

这时候,老舍已是从“民主主义作家”转变为“社会主义作家”的标兵、典范,从而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整个50年代,他大致都保持了成功者的形象。党给了他这样的含义,他也尽心尽力维护。萧乾回忆,建国后头几年五一游行,老舍永远走在“队伍前面”。冰心说:“他受欢迎时,听的全是称赞的话,他也惯了。”萧乾还拿傅雷相比较,认为傅雷是“纯书生”,老舍不是。白桦感到老舍有“居高临下心态”。(均见李辉编:《老舍——消失了的太平湖》)

那些熟知他的过去、对他转变经过“缺席”的人,反应是无从理解、难以置信。老舍重庆时期的密友梁实秋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政治主张,就是有也不鲜明。我只知道他有一个悲天悯人的同情穷人的态度。他基本上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自由主义者如何能够摇身一变而成为‘歌德派’?如何能自称所写的东西是‘遵命文学’?这变化如果是真的,简直不可思议,这事实我无法接受。”(《忆老舍》)

不妨参考一下本文先前呈现的老舍,就能理解梁实秋为什么断然说“这事实我无法接受”。反差太大了。

关键是老舍内心究竟怎样想?他的春风满面,大家都看在眼里。对于转变如此成功,他有所欣喜,甚至自得。这一点,不要去怀疑。然而,除非他原本对文学对世事对人生的态度,不代表他的内心,不是从他禀性和情感世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否则,我们就不能回避那些反差或不协调的状况。

并非没有蛛丝马迹。1951年,老舍有一文《新社会就是一座大学校》,写置身斗地主现场的感受。“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上台去控诉。控诉到最伤心的时候,台下许多人喊‘打’。我,和我旁边的知识分子,也不知不觉地喊出来:‘打!’为什么不打呢?!……我的嘴和几百个嘴一齐喊:‘该打!该打!’”他说,“这一喊哪,教我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么,原来他是怎样一个人呢?“我向来是文文雅雅的人。不错,我恨恶霸与坏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诉大会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写这几句时,老舍脑海也许会浮现当年他写在《赵子曰》里的另一段话:在新社会里有两大势力:军阀与学生。军阀是除了不打外国人,见着谁也值三皮带。学生是除了不打军阀,见着谁也值一手杖。于是这两大势力并进齐驱,叫老百姓们见识一些“新武化主义”。不打外国人的军阀要是不欺侮平民,他根本不够当军阀的资格。不打军阀的学生要不打校长教员,也算不了有志气的青年。

这大约可为“我向来是文文雅雅的人”以及“这一喊哪,教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做注脚。他知道自己“变”了,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内心不是没有挣扎。对此,他是这么劝说自己的:“文雅值几个钱一斤呢?恨仇敌,爱国家,才是有价值的、崇高的感情!书生的本色变成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样的书生!”

他一定不只是在那天斗地主时,对自己有过劝说。这样的时候、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劝说,一定还有很多,包括怎样看待文学、怎样做作家、怎样运用手中的笔。他在方方面面改变着自己,从“过去”走出来,走往新的方向。

他走得很顺利。别人都觉得他很顺利。到《茶馆》以前,亦即1957年,大约都是如此。

《茶馆》成为现在的样子,经历了一些过程,人艺院长曹禺、导演焦菊隐都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这些,且按下不表。总之,几经改易,《茶馆》成为目前唯一公认的老舍晚年真正反映他艺术水准的作品。一个主要原因,是这部剧作一改老舍新中国成立后创作紧密配合时事的路子,回到了老舍自己,回到了他擅长的生活、人物和语言上,有如珍珠拂尘,放射出本来的光芒。但是,公演以后不久,《茶馆》就引起有关方面的批评,中途被禁。这一禁,就直到“文革”之后,才重新与观众见面,而作者本人早已不在人间。

《茶馆》被禁,对老舍打击相当大。所谓有“居高临下”之态的老舍,开始转向低沉。虽然还在努力维持“配合”的姿态,较前几年却明显力不从心或心不在焉。动笔写长篇小说《正红旗下》,是一个重要信号。

关于《正红旗下》,有两个要点:第一,它是《茶馆》艺术取向的延续、重复和肯定,即跳出“配合”,回到老舍自己,回到他擅长的生活、人物和语言。第二,这是时隔多年后,老舍重新拣起他的老本行——小说创作;新中国成立后,他的写作体裁一直以话剧为主,兼及戏曲、曲艺,他解释过原因:“以一部分劳动人民现有的文化水平来说,阅读小说也许多少还有困难”,“而看戏就不那么麻烦”。(《老舍剧作选·自序》)便于普及,亦即便于“宣传”和“配合”。那么,拾起废弃多年的小说,其意味不言而喻。

可惜,《正红旗下》只写了十一章,远未完成。不然,它必成为《茶馆》之外另一部真正反映老舍艺术水准的晚年作品。没有写下去的原因,不是缺少时间,也不是健康欠佳。研究者称:“1962年7月,因文艺界批评长篇小说《刘志丹》,文联开始整风,形势险恶,老舍被迫停写《正红旗下》。”(蒋泥:《老舍之谜》)

晚年,两次真正回到自己的创作,一次停演,一次停写。相似的结局,并非巧合。

1957年后的老舍,是否又发生了“否定,否定之否定”式的变化,需要研究。但是,他最后投入着创作的两部作品,较几年前(《龙须沟》、《方珍珠》、《春华秋实》、《西望长安》、《红大院》、《女店员》等)判然有别,是可以确认的。

停写《正红旗下》之后的1964至1966年,也即生命最后三年,老舍事实上离开了写作。“1964年十篇,1965年九篇,1966年仅发了一篇”,近乎停笔,舒乙把这段时期老舍的情况简略概括为:“客人少,说话少,产量下降”。(《人有病天知否》)

从1957年前的多产、“文坛劳模”,到“1966年仅发了一篇”,又是惊人的反差。梁实秋所惊叹的老舍1949年后的巨变,大家都注意到了;然而,1957年后老舍有什么变化,迄今人们还很少谈及。我以为这是老舍研究的一个薄弱点。

纵观他这一生,我有两个感慨。一个叫做“文变染乎世情”。在20世纪搞文学、当作家,真的很不简单,社会动荡太多太大,从朴素的愿望出发,走过的却是错综复杂的道路,得到的是支离破碎的自我。其次,老舍最终的结局,在我看来就如九曲黄河,陡起陡落,急转直下,绕着一个又一个大弯,不过,还是奔向自己心中的海洋。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禀性、内心是最真实的违拗不得的力量。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