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雄鹰,敢于搏击蓝天;
是金子,总要闪闪发光。
——摘自采访笔记
初访卢嘉锡,他说:
“根深才能枝壮叶茂。”
1978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科学事业像其他行业一样,重新获得了解放。这时,来自全国各地的科学家代表,聚集在北京参加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全国科学大会。在庄严隆重的开幕式上,代表们的掌声像是冲开闸门的潮水,翻滚着欢乐的浪花。
忽然,一个兄弟报社的记者轻声问我:“你是福建人吗?”
“是。”
“你认识卢嘉锡教授吗?”
“不认识。不过,我是从厦门大学毕业的,卢嘉锡的名字是和厦大联系在一起的,我早就听说过了。我熟悉他的名字,就像熟悉厦门的夹竹桃、凤凰木一样!”我自豪地回答说。
为了认识卢嘉锡,开幕式结束以后,我特地去访问他。他是台湾籍科学家代表团团长,住在西苑旅社一套双居室的房间里。他虽然年过花甲,但是说话的声音却相当洪亮,好像在他那矮墩墩的身躯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显然,卢嘉锡已经发现他说话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和蔼地解释说:
“我出生在书香门第,祖上四代都是教书的。我自己一边教学,一边从事科研,可以说,也是一个教师匠吧。所以,我说话的声音特别大。”
我说:“在厦大上学时,我没能听上你讲的课。现在,是来补课的。”
他爽朗地笑了,接着十分愉快地回答了我提出的问题。
他说,他是在环境优美的厦门长大的。但是,他的祖籍在台湾。13岁那年,他还跟着叔父乘船过海,回到台湾探望故乡!至今,他还能讲一口流利的闽南话,就像他能讲一口纯熟而优美的英语一样。
他为自己能来参加全国科学大会而感到高兴,他说:“我们国家得救了!科学事业也得救了!”
他认为,要把科研搞上去,必须抓好教育这一环。俗话说:万丈高楼平地起,打好基础最要紧。抓好大、中、小学教育对于促进科研工作势必产生不可估量的作用。他说:“一位科学家,应当是一门科学的专家,同时也要多学几门知识,这样基础可以好一些,看问题能深一些,广一些。”
渐渐地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新中国成立前,他从厦门大学毕业后到国外留学。由于他基础打得好,在科研中就掌握了主动权。新中国成立初期,结构化学这门基础学科在我国还是一个薄弱的环节。当时,高教部为了培训物质结构专业课师资力量,举办了两次讲座,特地请卢嘉锡、唐敖庆来讲课。过去,卢嘉锡并没有正式学过这门课,但是,因为他基础打得结实,只经过不长时间的准备,就把讲课的任务承担了起来……
讲到这里,卢嘉锡深有感触地说:“根深才能枝壮叶茂,这是千真万确的道理。教育是科研的基础,要是教育抓不好,怎么能做到根深,又怎能枝壮叶茂呢!”
当我离开卢嘉锡住处的时候,我想:应该尽快地写出稿子来,把他的想法告诉我们的人民。
二访卢嘉锡,他说:
“只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老师。”
全国科学大会以后,我不断地听到关于卢嘉锡的消息:
他活跃在化学教学和科研的广阔天地里,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荣获了全国劳动模范的称号;他和他所领导的科研小组对于化学模拟生物固氮的研究又取得新的进展,不仅从结构化学的角度提出了网兜状原子簇结构模型,而且着手对这样的模型化合物进行试探合成,接着开展结构测定。第一步已展现出美妙的前景,正在引起国际同行们的注意……
有好几次,我想去访问他,都因为他忙,没有成功。今年5月上旬,机会终于来到了。他答应同我谈一个小时。
这一天,他同我谈了许多话,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青年科研人员的深切关注。他认为,加紧培养青年人是科学家的光荣职责。他若有所思地说:“一个教师,如果不希望他的学生超过自己,那就不是好教师。咱们闽南有一句方言:只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老师嘛。作为科学家,一定要注意培养青年科研人员,要鼓励他们超过自己。”
多年来,卢嘉锡为培养青年人呕心沥血。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教过的一些学生,在某些方面就比自己强。比如这次新增补的学部委员田昭武,在厦大上学时就是他的学生,毕业以后,又当他的助教。他一方面严格地要求田昭武,一方面又放手地让田昭武在实践中提高。不久,田昭武就能自己写讲义,上讲台教物化课了。除此之外,他还指导田昭武作科学研究。1955年田昭武和他合写的第一篇论文《一个含有三个常数的气态经验方程》在化学学报上发表了。
田昭武进步了,他发现在电化学方面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他希望在电化学方面进行新的开拓,卢嘉锡听了田昭武反映的情况以后,立即表示支持。从此,田昭武走上了化学研究的一个崭新领域,并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卢嘉锡当“小老师”时的一个故事。
卢嘉锡18岁从厦门大学毕业,一边在厦大当助教,一边到中学里兼教数学课。他年纪小,大家就叫他“小老师”。这个“小老师”讲课严谨,表达又风趣,中学生们都很爱听他的课。当时,他在厦门中学界是相当有名气的。
在教学中,他遇到了一件事情:一个学生给他拿来两道题,要求用平面几何的知识来解答。卢嘉锡费了好长的时间也没有解出来;他还翻遍了图书馆的藏书,也没有找到出处。他便去向这个学生要这两道题的出处,这个学生不肯。这时,“卢嘉锡被考倒”的消息早已风闻全校了。他才发现是学生在考自己呢!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卢嘉锡从美国回到厦门,他已是化学界崭露头角的新星了。有一天,一位教师悄悄地对他说:“有一个人想登门求教,你乐意接待吗?”卢嘉锡说:“当然可以。”捎话的人又说:“不过这个人同你有过一些疙瘩,就是那个考你的学生啊!”卢嘉锡答道:“他出的是一本杂志上悬赏的题目,答案也登了出来。我早就翻译给他了。我不怪他。闽南有句土话叫做:只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老师嘛!”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思绪又飞回家乡的土地,郁郁葱葱的竹林,四季繁花的田野,明亮的南国阳光,海面的点点渔帆……啊,科学家的胸怀就要像大海那样的博大。
三访卢嘉锡,他说:
“我的学习方法是,求同寻异。”
今年8月下旬,我正在北京友谊宾馆进行国家玻璃学术讨论会的采访工作,听说卢嘉锡也住在宾馆里,便特地同他约个时间去采访。27日晚上8点40分,当我轻轻敲开他的房门时,他刚接待外宾回来。他问我:“你想谈多长时间呢?”
我说,“一个小时吧”。
“太长了,太长了。谈45分钟可以吗?”
我迅速地打开笔记本,请他谈谈青少年时代的经历。他说:“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孩子强。我学话比一般的孩子还迟呢,一直到三周岁口齿才清楚些。”
他的父亲是一位私塾老师,对他要求十分严格,整日里教他背诵“之乎者也”之类的古文。幸好,小卢嘉锡勤奋好学,父亲教给他的功课,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后来,他进了厦门市一所私立小学念高小,语文基础已经打得相当扎实了。他能做对子,写古诗,有一次参加全市汉文会考,还得了第三名。
1927年初,父亲送卢嘉锡到一个不正规的中学(允许选科)——育才学社念书。那时,卢嘉锡才11岁,他选修了初中一年级的算术和英文,但是语文却选了初三的课程。刚过一个学期,学校关门了。他就转到大同中学(现在厦门四中的前身),干脆一下子跳到初三班。过去他没学过几天的算术,现在却要去啃代数、几何、三角了;过去他没学过化学、物理,现在却要硬着头皮同理化打交道了。特别是物理,最叫小卢嘉锡伤脑筋。第一次考试,他就砸锅了。好在他从小养成了不怕困难的习惯,艰深的古文都没能把他难倒,他怎么能在数理化面前妥协呢!在学习古文的过程中,他发现古人用字千变万化,有同有异,他常常用求同寻异的办法来巩固和加深对字词的理解。现在,他又把这种办法用于学习数理化了。由于学习得法,他的物理成绩很快就提高了,每回考试总要得个80多分。
初中毕业了,厦门没有高中,卢嘉锡只好去报考厦门大学的预科。厦大预科相当于高二的水平。他居然考上了。这个学校对学生要求严格,特别是英语课老师就更绝了。一上课就讲英文,学生听不懂,答不出来,他就用英语骂你。经过老师的左骂右骂,不久卢嘉锡也被“骂”懂了。为了尽快学好英语,他细心地把汉语语法和英语语法拿来对比,分析哪些句子汉语和英语讲法相同,哪些句子它们的表达方法又不相同,英语要倒过来讲才叫“洋气”。他使劲地读英文小说,努力地求同寻异,终于闯过了英语关。有一回,老师叫同学们用英语写作文。到发卷子时,老师留下了两份卷子。老师说,这留下的卷子,都学得好。一份卷子,专门用短句;另一份卷子专门用长句,语法正确,用词漂亮,十分“洋气”。原来这后一份卷子正是卢嘉锡做的呢!
卢嘉锡说:“从初中到高中,我只念了三年半的书,一年半念初中,两年念厦大预科。我就是靠着求同寻异的学习方法,克服了数理化的难关,在英语方面达到了会听、会读、会写、会讲的程度。”出国留学以后,有一段时间,他在美国参加一项国防研究。任务完成后,他写了一份报告。正副主管看了,还专门跑到研究室来问:“这份报告是谁写的?”人们说这是卢嘉锡的手笔。他们非常高兴,说:“以后凡卢嘉锡参加的研究,就让他写报告。他比美国人写得还好呢!”
卢嘉锡三周岁才学会说话,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孩子聪明,但是他却只用三年半的时间学完了中学的课程。14岁多一点上大学,18岁刚出头就大学毕业了。他走向了成功,成为我国著名的科学家,成为中国科学院院长。在他通向成功的道路上,书写着八个大字:“勤奋好学,方法正确。”
年轻的朋友,但愿你能从卢嘉锡的经历中获得有益的启示!
(写于198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