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胡适被认为是无可争议的文学革命的首倡者与主要领袖。除《文学改良刍议》外,其他几篇论述文学革命的文章,亦起到了纲领性的作用。在《历史的文学观念论》(3卷3号)一文中,胡适指出:“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决“不能模仿古人之作”。这是胡适倡导文学革命的基本理论。傅斯年在4卷1号上所发的《文学革命申义》一文,其中一个重要论点即是阐述文学历史上新陈代谢的道理,正是胡适此文中心思想的进一步发挥。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4卷4号)一文中,他指出:建设新文学的宗旨在于“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这应该从四个方面着手——“要有话说,方才说话”、“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是什么时代的人,就说什么时代的话”。该文强调文学要反映时代要求、时代精神,要创作“有生命”、“有价值”的“新文学”、“真文学”。此文概述了胡适建设新文学的纲领,被誉为“文学革命最堂皇的宣言”。此外,还有《论短篇小说》(4卷5号)、《文学进化概念与戏剧改良》(5卷4号),等等。胡适还是第一个在《新青年》上发表白话新诗的人,其数量亦是最多。在他的提倡以及其《尝试集》的影响之下,产生了一代白话新诗诗人。
胡适是文学革命“首举义旗”的先锋,并且居于中心指导地位,提出了基本的理论、纲领和目标。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他还是文学革命运动中的稳健派,肯容纳不同意见,肯给反对派以平等讨论的地位。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文末,他就指出:“谓之刍议,犹云未定草也,伏维国人同志有以匡纠是正之。”在《寄陈独秀》(3卷3号)一文中,胡适表示:“奉读大著《文学革命论》,快慰无似!足下所主张之三大主义,适均极赞同。”同时,他指出:“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1917年5月,陈独秀则答复:“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致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在《答汪懋祖》(5卷1号)一文中,胡适认为陈氏上述之言“似乎太偏执了”,强调:我主张欢迎反对的言论,并非我不信文学革命“天经地义”。我若不信这是“天经地义”,我也不来提倡了。但是人类的见解有个先后迟早的区别。我们深信这是“天经地义”了,旁人还不信这是“天经地义”。我们有我们的“天经地义”,他们有他们的“天经地义”。舆论家的手段全在用明白的文学,充足的理由,诚恳的精神,要使那些反对我们的人不能不取消他们的“天经地义”,来信仰我们的“天经地义”。所以本报将来的政策,主张尽管趋于极端,议论定须平心静气。一切有理由的反对,本报一定欢迎,决不致“不容人以讨论”。由这种态度出发,胡适主张扩大《新青年》撰稿人的队伍以及发表不同的意见。1918年,正当《新青年》上文学革命的讨论日益热烈之时,胡适就拟邀请时为北大学生的张厚载撰稿,申明他反对文学革命和戏剧改良的意见。
时光流逝,沧海桑田,今天重读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遗迹”的《新青年》,不免有些隔膜——单从文本而言,陈独秀、钱玄同等人的偏激可谓一目了然。有论者指出:《新青年》人物的言论态度,大致可用八个字“议论激昂,态度刚愎”归纳。赖氏认为《新青年》同人采取如此偏激的姿态,原因有三:“一是这些人物的思想中,都含有‘尼采层’,因之最不能对他们认为‘不合理’的事物因循妥协。”“二是新青年人物之言论激烈,主要目的是在于破除旧说。”“三是他们对国家危亡的处境,感受特别敏锐,以‘烈火焚居,及于眉睫’,因而‘急不择言’。”(第535页)在此一整体氛围中,胡适对不同观点的容忍,是一种健全、理性的态度,值得激赏。因为激进固然可以造成声势、扩大影响,真正有所见的保守亦可从反面起到有益作用;但二者都会产生消极的负面作用。耿云志先生就认为:“理性、稳健是胡适最大的长处,革新的事业,特别需要这种长处。……在一场带有群众性的运动中,总是难免有激进、保守与稳健的不同倾向。它们各有各的作用。……惟一最少弊病而真能起建设性作用的,是稳健派。”
胡适除了首倡“文学革命”之外,还将“个人主义”——堪称西方政治哲学精神中最为核心的观念——介绍给国人,在《新青年》上积极撰文倡导“个性解放”。1918年6月,《新青年》第4卷第6期出版“易卜生号”,除译载易卜生的《娜拉》(即《玩偶之家》)、《人民公敌》等剧本外,还刊登《易卜生传》和胡适的《易卜生主义》等文。在《新青年》上同一题旨的文章中,《易卜生主义》影响最大,该文对个性解放进行了比陈独秀等人更加清楚、更为具体的阐释与界说,有力地击中了当时中国的时弊,被誉为个性解放最有力的一篇宣言。在该文中,胡适指出:“社会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摧折个人的个性,不使他自由发展。”他还疾呼:不能跟着“陆沉”的世界堕落,应该“救出自己”,多备下一个再造新社会的分子,因为“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器”。
提倡个性解放,必会涉及女子解放的问题。数位《新青年》同人都写过这方面的文章,如李大钊的《战后妇人之问题》(6卷2号)、鲁迅的《我之节烈观》(5卷2号)以及陶孟和的《女子问题》(4卷1号)。不过,李文只聚焦女子参政问题;鲁文谈论仅囿于节烈问题;陶文则仅从社会问题的角度探讨妇女问题。相比之下,“只有胡适是从人的解放、个性解放这个最为普遍的意义上讨论女子问题,是最与新文化运动的民主精神、人文精神相协调的一致立场”。在《美国的妇人》(5卷3号)一文中,胡适指出:女子应确立“超于贤妻良母的人生观”,应当做一个充分“自立”的人。而“‘自立’的意义只是要发展个人的才性,可以不倚赖别人,自己能独立生活,自己能替社会做事”。这种“自立”的精神初看去“似乎是完全极端的个人主义,其实是善良社会必不可少的条件”。此外,还有《论贞操问题(答蓝志先)》(6卷4号)一文。胡适的女子解放论,与他的个性解放思想协调一致,当时所产生的社会影响非常广泛。
1920年4月1日出版的7卷5号,是胡适所负责编辑的最后一期《新青年》,上面载有其《工读主义试行的观察》一文,以及他为蔡元培的文章《洪水与猛兽》所作附注。自8卷1号起,《新青年》正式移往上海编辑出版,自此曾经掀起过巨大波澜的《新青年》群体开始走向无可挽回的分裂。他强调:如果把《新青年》的分裂归罪于胡适,既“不符合事实”,也“不是历史家的态度”。笔者不拟进行详尽论析,在此只想指出:在经历一系列风波——譬如《每周评论》的创刊与被查禁、“问题与主义”的论辩——之后,《新青年》同人间在启蒙的诉求下被遮掩的早已潜埋的分歧,随着政治话语的浮出水面而明确暴露。辨析《新青年》同人们相异的思想源流、价值取向以及思考中国现实问题的不同进路,就不难理解他们何以会最终走向分裂。导致这一群体陷于分裂的导火索,则是这份杂志的“色彩”越来越趋向“过于鲜明”。
概言之,《新青年》与胡适互相成就了对方。借助《新青年》的媒介作用,胡适充分发挥了作为一位积极倡导新思潮的“传教士”的功能:他首举文学革命的“义旗”,提倡白话文;他借易卜生向国人介绍“健全的个人主义”,倡导“个性解放”;他批判孔教,称赞“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是“中国思想界的一个清道夫”,等等。这奠定了其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地位。在《新青年》的生命史上,胡适的出现也同样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他基于世界性眼光所提出的诸多理念,为迷惘困顿的《新青年》找到了具有可操作性的路径通道,确立了它在新文化运动中的领导地位。
三、《努力周报》——“忍不住谈政治”
1938年7月30日,胡适在一封致其妻江冬秀的信中写道:在二十年前的七月十二日,我从外国回来后,在上海的新旅社发下一愿,决定二十年不入政界,二十年不谈政治。(《书信集》为《胡适书信集》的简称。全书相关注释照此处理。)1917年7月,胡适归国途中,船到日本横滨,便听见张勋复辟的消息;待到上海,又目睹了“出版界的孤陋”、“教育界的沉寂”;于是“打定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心,要想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在这种心境的影响下,无论是加入《新青年》还是替《每周评论》写稿,胡适始终保持对政治的低调——在回国后的四年多时间内,他所写的文章里,只有一篇短文《曾琦〈国体与青年〉序》谈及政治,其余则都是关于思想与文艺。
直到1919年6月,陈独秀被捕,胡适接办《每周评论》后,方才有“不能不谈政治的感觉”。因为其时“正当安福部极盛的时代,上海的分赃和会还不曾散伙”,国内的新舆论界闭口不论具体的政治问题,却高谈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对此,自我定位为“实验主义信徒”的胡适“看不过了,忍不住了”,于是“发愤要谈政治”。他在第31期《每周评论》上发表著名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作为其政论的“导言”,这一“导言”引起了无数的抗议——“北方的社会主义者驳我,南方的无政府主义者痛骂我”。胡适第三次替这篇导言辩护的文章《四论问题与主义——论输入学理的方法》刚排上版,《每周评论》即被封禁,他的政论文章随之流产。
《每周评论》于1919年8月30日被北洋政府封禁,此后出于三重原因——一是“忙与病使我不能分出功夫来做舆论的事业”;二是“我心里也觉得我的哲学文学事业格外重要,实在舍不得丢了我的旧恋来巴结我的新欢”;三是认为“国内有人起来干这种事业,何必要我来加一忙”——胡适未再提笔作政论,而是处于观望状态。然而等候了两年零八个月之后,胡适“实在忍不住了”,开始出来谈政治。这虽是为国内的腐败政治所激;不过,更深层次的缘由则是他大不满意于当时“高谈主义而不研究问题”的“新舆论界”。他愤激地说:“一班‘新’分子天天高谈基尔特社会主义与马克思社会主义,高谈‘阶级战争’与‘赢余价值’;内政腐败到了极处,他们好像都不曾看见,他们索性把‘时论’、‘时评’都取消了,拿那马克思——克洛泡特金——爱罗先珂的附张来做挡箭牌,掩眼法!”在衰朽的现实政治和虚妄的新舆论界刺激之下,胡适“忍不住谈政治”的产物《努力周报》(The Endeavor),于1922年5月7日创刊。
该报的筹备颇花了一段时间。1921年5月,在丁文江的积极鼓动之下,胡适、王徵、任鸿隽等组成了“努力会”,以6月1日为成立日期;王云五、蔡元培、蒋梦麟、陈衡哲、朱经农等亦陆续加入。最早参加“努力会”的不过四五人,最多时也未超过十二人。在有了“努力会”这样的组织以后,寻求合适发言方式的问题便被提上日程。在丁文江的提议之下:努力会成员每月捐出固定收入的5%,办一个批评政治的小周报。
在筹备的过程中,胡适遭遇了双重波折。一是警察厅的阻挠和房东“敲竹杠”。胡适在日记中对此有如下三则记载。1922年2月4日,“我要办的《努力周报》,被警察厅设法批驳了。(藉口于房东不同意,其实是他们把她吓倒了。)今天另拟一呈子,再请立案,措辞颇严厉”。2月17日,“我们的《努力周报》立案时,警察厅方面已说通了,而女房主又要敲竹杠,说我们办报是发财的事,要每月加房租九元!”3月31日,“我们要办的《努力》周刊,今日批准了;批上还要我们‘慎重将事,勿宣传偏激之言论’!”二是朋友的劝阻。不少人从胡适的学术事业出发,如商务印书馆的高梦旦、王云五、张菊生、陈叔通,都不赞成胡适办报,担忧他会成为“梁任公之续”。他们认为:胡适“应该专心著书,那是上策;教授是中策;办报是下策”。其中,陈叔通更表示胡适“太和平了,不配办报”。对此,胡适在2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这一班朋友的意思,我都很感谢。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当《每周评论》初办时,我并不曾热心加入。我做的文章很少,并且多是文学的文章。后来独秀被捕了,我方才接办下去,就不能不多做文字了。自从《每周评论》被封禁之后(八年八月底),我等了两年多,希想国内有人出来做这种事业,办一个公开的、正谊的好报。但是我始终失望了。现在政府不准我办报,我更不能不办了。梁任公吃亏在于他放弃了他的言论事业去做总长。我可以打定主意不做官,但我不能放弃我的言论的冲动。